说罢,起身下楼。
万水跟在连瀛身后琢磨这不着头尾的一句话,忽然想起连瀛方才问了句,“祁凤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是个心软的人。
祁凤渊站在船头望了许久,终是不忍心伸出了手。
雕鸮从上空俯冲而下,正当朱不辞以为雕鸮会攻击人时,却见雕鸮只是停在了祁凤渊的左臂上。雕鸮的爪子十分有力,把袖子抓出好几道褶皱来,似是不满,雕鸮更把翅膀伸展开来,拍了拍祁凤渊的脸。
祁凤渊伸手想摸一摸,雕鸮一声长啸又展翅飞走了。
“哟,两位公子终于来啦!”这时,船公喜出望外地喊道。
一人一身玄衣,腰悬佩剑,腰间挂着一串青玉琉璃,正随着动作丁当作响。他头戴着一顶白色幂篱,瞧不见人脸,甚是神秘。
正当朱不辞这么打量时,一人出现挡住了他的目光。那位突然出现的青年也是同样的装扮,背负墨色长剑,个子比朱不辞高上许多。
“不好意思,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劳二位久等。”青年带着歉意笑道,嘴角扬起时左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朱不辞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对话,连忙后退一步,神色变成了戒备。
“别紧张。”祁凤渊轻声道,“他们与我们同道,都是顺路,不会做什么的。”
连瀛听见“同道”二字只是嗤笑一声便进了船舱。
万水朝祁凤渊点点头也跟了进去。
前几日朱不辞听祁凤渊答应一同去龙隐村时,先是一喜,而后听说槐城的人也要同行后,喜未上眉梢便歇了。好在朱不辞不是不讲理的人,界碑处也是多得万水阻拦才没有死伤更多百姓,虽不情愿但也允许槐城之人同船而行。
不过帮忙是一回事儿,朱氏与槐城有世仇也是一回事,此行便只当还情罢了,要朱不辞有好脸色,那是很难的。
朱不辞开始言语攻击:“瞧那一身黑衣看起来像是奔丧似的,人人出门还得挂几串琉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从槐城里出来的,又招摇又坏!”
虽然不知这“坏”是怎么从穿着上体现的,但祁凤渊听了也是配合地点点头。
这几日祁凤渊与朱不辞走得很近,起初朱不辞还稍微端着,只请教些功法、道经上的疑难。或是见祁凤渊脾气好,这请教开始走岔了路,会问祁凤渊游历的轶事、各门各派的趣闻八卦,慢慢地,称呼都从“仙君”变成了“师兄”。
祁凤渊才发现,这孩子有两副面孔,什么“妥当”都是对着生人的。
祁凤渊倒也不讨厌,只觉朱不辞是家中独子,家中要求严格些、又娇纵些也都是情理之中。少年心性像烈阳,祁凤渊甚至觉得他这性子能够一直这样,经历风霜磨难也不要变才好,这很难能可贵。
“快进去吧,外头风大。”祁凤渊道。
朱不辞往船舱里走,突然又回头问祁凤渊,“师兄,那雕鸮也是你的‘故鸟’吗?”
正和船公讲话的祁凤渊听罢笑了起来,“是,嗯,是我的‘故鸟’。”这个称谓很有趣,祁凤渊也跟着说了一遍。
朱不辞更气了,这人、这鸟都是故旧,合着只有他是个“新人”,这显得朱不辞和祁凤渊十分生分、不亲近。朱不辞心中闷气一生,但也不表现出来,只气势汹汹地打算进船舱会会那像是要去奔丧的同道故人。
祁凤渊向船公讨了包茶,道了声谢。抬头一看,那雕鸮又飞了回来,盘旋在碧空如洗的天上,久久不去。
这雕鸮是他昔日所养,说起来还是与连瀛在外历练时救回来的。连瀛爱逗这雕鸮,可雕鸮却不爱给连瀛好脸色,越如此,连瀛越爱捉弄它,因此雕鸮一见连瀛就飞走。
不过,雕鸮再凶猛,也只是普通的鸟,活十来年光阴已是极限。它本该不存于世间的,连瀛见他不舍,在雕鸮将要断气前把它的魂抽离,可离了槐城,强挽留的魂终是会消散的。
祁凤渊见着雕鸮渐渐隐去的身影,忽觉这三百年强留它实在不该,或许就应该像他和连瀛一般,短暂同道,然后走向殊途,谁也不要挽留谁才好。
他小声道:“走吧。”
对他自己说,也是对雕鸮说。
祁凤渊转身,回到了船舱。
“即是故旧,那便该过去了。”他心道。
船舱里比较简陋,只有几条长板凳和一张低矮的桌子。连瀛坐在最外边,斜靠着舷窗不说话。万水忙碌地洗着杯子。而朱不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瀛看。
连瀛进船舱后便阖着眼,眉心紧皱,在烛火的映照下脸色有些苍白。船公的技术很好,行船中船身没有太大的摇晃,但于晕船的人而言,只在船上这一点就足够让人不适的了,连瀛刚上船就十分想下船。
祁凤渊将茶包递给了万水,“船公说,喝这茶可以缓解晕船。”
朱不辞凑过来,惊喜道:“师兄,你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晕船?”
祁凤渊尚未表态,连瀛听见立马睁眼,身子也坐直了些,“朱小公子,你是他的师弟?是哪位师弟?又是哪门子的师弟?”
讲到“你”、“他”字眼时,连瀛还用手指了指。
朱不辞:“……”
假如朱不辞足够理直气壮便可以反驳他,但朱不辞理不直气也不状。朱不辞和祁凤渊往近了说,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此行之所以一起,只因朱不辞得知祁凤渊也往龙隐村去,他仗着有龙隐村的信物才厚脸相邀。
他知道的,即便朱氏不提供船与船夫,他不拿出地图与信物,凭借祁凤渊的本事也能自己去龙隐村。
知道是一回事,但被连瀛这么当面戳穿,朱不辞终归是不好受。
祁凤渊将沏好的茶取了一杯递给朱不辞,安慰道:“仙门出自道域,说是一脉同源也可,而我比你年长,论理也该叫师兄的。”
虽是好意,却没有安慰到朱不辞。
仙门虽出自道域,但若说是“一脉同源”便是道域高攀了。仙门很久以前称作“先门”,有自己的脉,有自己的道,与世上人修的道大相径庭。
俗世人常言“大道无情”,但修道士真正能做到“无情”的数量寥寥。常有大能飞升时对俗世仍有所牵挂而与大道失之交臂,而仙门却是真正的、少有的修无情道的一脉。因此,世人称这一脉为“先门”——比世人更先得道的一门,久而久之,“先门”又成了“仙门”。
普通人修成大道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所以有“俗子修常道,红尘泥地滚一遭”之言,是以修道者对仙门中人看法也愈加复杂,或尊敬、或嫉恨。朱不辞是前者。朱不辞对虚无缥缈、不知在何处的仙门尚且心怀尊崇,更不用说他此行跟着的仙门第一人——祁凤渊了。
尽管祁凤渊近些年名声并不太好。
朱不辞心里闷闷的,接过茶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连瀛舒坦了,从刚才起朱不辞便一直盯着他看。连瀛不喜欢旁人一直盯着他看,从方才连瀛便想拿话刺一刺朱不辞,他不舒坦,别人也别想舒坦。
连瀛拿起茶喝了一口又放回去,看着朱不辞闷闷不乐的样子连晕船之感都没那么强烈了。
万水瞧了瞧连瀛,见这人又阖着眼不说话,于是问祁凤渊:“殿君此行前往何处?”
祁凤渊怔了怔,他许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不必这么唤我,唤我名字就可以了。”
连瀛睁开眼睛,脸色有些冷。
祁凤渊道:“前往龙隐村寻人。”
朱不辞热心道:“寻谁呀?若是方便我也可以帮上忙。”
祁凤渊看了连瀛一眼,有些犹豫说道:“寻我师兄,虞九阳。”
寻师兄,看我作甚?连瀛正不解,不料朱不辞和万水听了反应大得碰倒了茶杯,桌面本就倾斜不稳,茶水顺着低矮的一侧流去,一大滩液体落在连瀛外衣,华贵的黑衣上顿时显出一圈微黄的茶渍。
连瀛:“……”
连瀛站起,但这时船身触着了什么东西,整条船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这晃动持续了一阵才停下。
连瀛歪倒在祁凤渊身上,天衣白兰的淡香钻入鼻中,稍稍缓解了眩晕感,他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听祁凤渊关怀备切又小心翼翼地叮嘱:“你可别吐在我身上。”
连瀛嘴微张,没缓过来,竟是晕了过去。
船公掀开帘子进来,一脸歉意道:“诸位公子,已到了横水水域,再往前,水流湍急,诸位公子无事可别起身,寻些东西抓牢、牢……咦?这位公子怎地晕了?”
船公走进收拾桌上翻倒的茶杯,探头看连瀛。祁凤渊紧了紧搂住连瀛的手,抬袖半掩住连瀛的脸,轻声道:“他没事。”
烛火在晃动间早已熄灭,舱内昏暗,船公动作利索地收拾好又再三叮嘱几句,才放心出了外头。
祁凤渊侧耳,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船上,不急不缓,又像是何人在叩击木板发出的不规则声响。
万水重新燃起火烛,“呲”一下冒起的火焰让朱不辞心安许多。
朱不辞问道:“他没事吧?”
祁凤渊摇摇头:“不辞,横水镇三面临水,百姓也多以捕鱼为业,但偌大个镇子只有张顺一人敢出船越过横水,除了水流急,横水水域可还有其他说法?”
“横水水域广,又分浅水区域和深水区域。码头往前行驶七十多里就到达深水域,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深水域水流急,但水产颇丰,经验老道的渔民常来此处。”朱不辞拿出地方志《海中杂记》翻了翻,“但就在几百年前,发生了些怪事。”
“哦?怪事?有多怪?”万水边问边探头去看。
“书中记载,三百年前,有一渔民捕获到一条奇异的鱼,据渔民所说此鱼是条即将成仙得道的鱼,呃……”朱不辞一目十行略过诸多夸赞这条仙鱼的描述,什么鱼身皎洁、鳞片十色光彩流转,夸得此鱼是天上有地下无,“总之,渔民放生了这条鱼,而这鱼感念渔民之恩,又知渔民之妻卧病在床,便将一块鱼鳞赠给渔民救人,不想渔民之妻用药后不到三日就能下床。这事儿传开了,引得众多人纷纷去深水区域,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条仙鱼,怪事就是在这时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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