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渊道:“你要是不想同我共处一室,我可以去别的地方。这里冷,回屋去吧。”
所有忍耐如同泄了气的皮筏子,黑雾欢欢喜喜继续向外头扩张,连瀛咬着唇笑了起来。
黑雾卷过篱笆,连瀛冷眼看着所有的花儿尽数枯死,心道:“好会倒打一耙,是我不想与你共处一室?”
回忆的深海有什么东西浮潜上来,连瀛抓住几句话,牵牵扯扯出一大团纠缠错杂的回忆,黑雾一顿,那些回忆中的声音越发响亮。
“外头冷,你怎么不进去?”
连瀛是怎么说的,好像说的是:“我不想同你共处一室。”
祁凤渊怎么答呢?是说了句“我坐外头,你进去吧”?
“亲一下,不可以吗?”
连瀛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推开了祁凤渊,说:“别靠我这么近。”
“咳……”
风势越来越大,“呼”地一声,吹散了所有的黑雾,缥缈似梦一般。
连瀛捂着头,头又开始阵痛起来,他站起身,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
“连瀛,”祁凤渊叫他,“你怎么了?”
祁凤渊叫他叫得急切,但他没有上前来。
或许是怕再次被推开,或许是已经对连瀛厌恶了,或许……连瀛不知道,可连瀛心里居然很庆幸祁凤渊没有过来。
——那就不会看见连瀛这幅模样了。
连瀛迈步,向山下走去,迫不及待,只希望赶紧离祁凤渊远一些。不用照镜,连瀛深知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不好看。
“连瀛,”可是祁凤渊又叫住他,“你要走了吗?”
回应他,回应他,要回应他……
连瀛指甲掐进掌心,时间过得缓慢,这停顿的瞬息如刀子一样悬在两人心上头来回拉扯,连瀛意识混沌麻木,竭力张开口应道:“嗯。”
“回槐城吗?”
“……嗯。”
“你才来没多久,就要走了吗?”祁凤渊念叨了什么,连瀛没有听清,唯独最后听得分明,祁凤渊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槐城吗?”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天空忽而飘起雨丝,连瀛擦掉下颌挂着的血和水珠,心情骤然平静下来,他望着前方,木然道,“下次吧,下一次,一定带你去。”
“祁凤渊,”连瀛离开前对他说最后一句话,“下雨了,回屋吧。”
没有细听祁凤渊说了什么,连瀛一步一步踏在了自己下山的道上。
在中途,连瀛遇见了虞真和连洲。
连瀛不记得两人刚碰面时寒暄了什么,等回过神,手里拿着虞真给的书册。
他低头看去,颤着声向虞真道谢。
虞真劝他:“杀欲不止,心性难持,连瀛,槐城的事……”
“多谢,我知你为我好,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了这条道便只能继续走下去了,”连瀛眼神一暗,又道,“他也说过许多次,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并非是劝慰虞真的话。
连瀛是真的心中有数。
本是连瀛的天劫,祁凤渊却为他挡下了。
而今连瀛身负龙神刺青,气运不满,这意味着天劫将会变成祁凤渊的,可若是祁凤渊的天劫,那和先前又有什么两样?
连瀛不敢赌,不敢拿祁凤渊的性命去赌他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天劫。
成,祁凤渊会变成封印大阵的祭品;不成,祁凤渊会死。
最稳妥的办法,那就是连瀛来渡天劫。
自身气运不满,那便只能吸收其他妖魔的修为。槐城,最不缺这种阴损法子。
何况,连瀛和祁凤渊如今关系,祁凤渊应该……不会为连瀛挡天雷了。
那,很好。
祁凤渊不会死了。
连瀛脚步凌乱,心中盘了一遍,当得出“祁凤渊不会死了”这一结果,心头石顿时放下。
崩得太紧的弦骤然松断,连瀛眼前一黑,昏倒在山脚。
……
“别拔了,花会枯萎的。”
连瀛睁眼,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枯便枯啊。”
他扫掉衣服上的花瓣和叶片,把那盆光秃秃的花放在小桌上,不消片刻,那盆花的根茎迅速黑化,呈现出枯萎的状态。
祁凤渊捧在手心,灵力也没能救活它。
逼仄狭小的车厢,衬得祁凤渊说话声音也颇为沉闷:“你要是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了,何必拿花来出气。”
“一盆花而已,你因为它责怪我?”
“不是,”祁凤渊侧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又放下道,“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
说出口连瀛自己也讶异,他的语调竟然这么冷淡。
祁凤渊抬手摆弄花,见实在活不过来,又道:“连瀛,我不想去了。”
“祁凤渊,是你要跟我来的。”
“连瀛,你天劫将至,”祁凤渊张了张嘴,垂头丧气道,“别和我赌气了。”
“天劫”两个字当头棒喝,连瀛身体一抖,缓缓靠在了厢壁上,衣物紧贴着肌肤,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连瀛心头狂跳,直至这时,他才拿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先前自己的意识飘在外头,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全然不受他自己控制。
这是怎么了?
连瀛发愣,又被祁凤渊叫回神,马车停了下来,祁凤渊正掀开帘子回头看他。
他起身,随着祁凤渊下去,大道宽敞辽阔,眼前高挂着黑漆红底的牌匾,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槐城。
干净整洁,没有红褐色干涸的血迹,没有层叠的蛛网。
不似槐城,然而确实是槐城。
连瀛的心仍然剧烈跳动,同祁凤渊一同迈进这寻常普通得不太寻常的槐城。
人熙熙攘攘来往,店铺生意热闹不绝,闹市深处传来吆喝叫卖声、欢笑声,隔着帷帽,连瀛听见祁凤渊在一旁道:“槐城一点儿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吓人,这和人间、和道域没有什么区别。”
怎可能?
连瀛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没有清醒过来。
祁凤渊让连瀛带路,连瀛也不知带什么路,这和连瀛印象中的槐城有天壤之别,他熟悉的槐城该是胳膊大腿乱飞,鲜血溅满整条街道,人人露出本相,青面獠牙,额间长角。
总之没有这么人模人样,这实在是太像道域和人间了。
两人傻傻站着,不一会儿长街尽头出现一个黑衣人影,青玉琉璃在他腰间碰撞出琳琳琅琅声,清清脆脆,嘈杂的闹市声都没能掩盖住。
那人奔至连瀛面前,还对连瀛挤眉弄眼。
连瀛霎时明白过来,是这人把槐城弄成这个样子的。
就是万水这个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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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异梦(八)
在祁凤渊歇息的时候,连瀛总算找到与万水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站在长廊,万水朝连瀛比了个大拇指,眉飞色舞道:“殿主,我都按你的吩咐安排妥当了,是不是看起来和人间、道域没什么两样?那些不听话的都关押起来,绝对碍不着你的眼。”
“我的吩咐?”连瀛把他从头打量一遍,难以置信道,“你是不是还想我夸夸你?”
万水顿感委屈:“不是你说的吗?”
连瀛没有记忆,但这个主意实在太过愚蠢,难以相信是他吩咐的。祁凤渊又不是小孩儿,也不是没有见过血腥,此番布置委实多余,见万水眉眼耷拉,他只好糊弄道:“你说是就是吧。”
连瀛走去书房,万水跟在后头,不满道:“什么叫我说是就是?不是我说呀,殿主,你身手真快,明明才在槐城见你,一转眼,你又从城外回来了。你在槐城里头等殿君也是一样的,何必跑城外头去接他。”
“万水,你是不是没睡醒?我不是去接他,我一直与祁凤渊一起,没有离开过半步,何时出现在槐城了?你老眼昏花,回去歇着吧。”
连瀛哐当一声,把万水关在外头。
“殿主,你进去做什么?”万水还在外头喊。
连瀛绕过屏风入内,环视一圈,翻起了架子上的东西。
此间书房是连瀛母亲的,自连瀛母亲走后,从未有人踏足过此地,但却被人用术法保存得很好。许久没人翻动过的典籍,未蒙上一粒尘灰。
万水在槐城中找不到“溯洄”记载,如果槐城真有“溯洄”,那这间书房会告诉连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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