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祁颂总担心她会一病不起。
她自己也觉得会短寿。
没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仍安稳地活着。并且摆脱了「致香因子」,活得更加健康而放松。
然而,她渐渐发现其实只有自己放松。
连续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月光下,祁颂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难掩忧郁和恐慌。
“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祁颂总是这样说。
具体做了什么梦,却一字不肯透露。
郁落大概能猜出来。
无非是......无非是梦到她生孩子那天没能顺利下病床。
郁落不知该如何缓解祁颂的这份情绪。她只能越过生育的环节,多和祁颂聊以后的事。
比如桃桃和阿冉会不会喜欢对方,是闹一些可爱的小矛盾,还是彼此依赖。她们要如何做好平衡,让两个孩子都平等地感受到被爱。
比如对于桃桃以后的家长会,郁落霸道且任性地宣布,必须全部都由她来开。当时祁颂忍俊不禁,郁落清晰看到她眼里松动的愉悦。
“不和你抢,都给你开。”祁颂柔声答应。
比如等孩子们长大后,她们去哪里养老。
“就在B市吧。”祁颂说,“方便你在戏剧学院当老师。”
“真是一群幸福的小孩儿。”她正在说郁落未来的学生,“有这么出色又温柔的老师。”
郁落笑道:“当年你进圈,我可是手把手给你开小灶。”
“也是。”祁颂得意起来,“谁能有我幸福。”
......
她们在这种满怀期待的讨论里,情绪都日渐昂扬起来。
时光流淌得飞快,到了临近生产的日子。
郁落提前住进了医院。
祁颂已经很久没来过医院。自从郁落当年在医院昏迷一个月不醒、她在等待中受尽磋磨,从此格外讨厌医院。
这里有太多不幸。
闻着消毒水味,她忽地有些发抖,腿脚也绵软。近几个月来,被郁落安抚下去的噩梦的余音也再度缠上她。
可是,她必须坚强起来,用最稳定和饱满的情绪鼓励郁落。
祁颂看了眼自己冒冷汗的手心,胡乱用纸巾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气。
明天是郁落的预产期。按照郁落目前的情况,应该会如期生产。
“别担心呀,祁老师。”
医生安慰道,“郁老师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健康,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孕妇都好,明天肯定会很顺利的。”
祁颂这才发现自己的唇在抖。
她吞咽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回到病房里,便见郁落有些依赖地朝她伸出手。
祁颂几步走过去,牵住她。
“感觉还好么?”祁颂柔声问。
她将自己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惶恐压在心底,只带给郁落一种沉稳可靠的安全感。
郁落眨了眨眼,轻松地笑起来:“挺好的。”
“就是有点困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睡吧,我在一旁陪着你呢。”祁颂哄道。
“嗯。”
郁落缓缓阖眼。
这瞬间,祁颂的心莫名皱了下。
她赶在女人彻底闭上眼前急切地说:“姐姐,我很爱你。”
郁落睫羽轻颤,睁开眼,温柔地回答了她:“我也很爱你。”
她们对视,泪光里含笑,一如十几年前郁落捡祁颂回家的那天。
而这一年,她27岁,她31岁。
......
就记录到这里。
只记录到这里。
祁颂颤抖的笔尖骤顿,过于用力,在纸面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裂痕。
黑色字迹蜿蜒,被湿润的泪水洇开,墨迹变得朦胧。
往日种种,皆停顿在那一天那一刻,后面的内容再也无法继续回忆和记录下去。
祁颂缓缓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就如同合上自己曾经全部的欢喜和幸福。
她站起身,唇瓣干燥,眼里只剩一种死寂的枯槁。
郁落逝世已经快一年了。
作者有话说:
别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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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我很想你。
隔壁卧室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祁颂动作一顿,把笔记本放在书架上,随即迅速赶回卧室。
她伸手将婴儿床上的小孩儿小心抱进怀里,温柔抚了抚背,哑声轻哄:“没事,妈妈在呢。”
桃桃趴在她怀里,细细呜咽几声后渐渐不哭了。
桃桃很黏人,每次醒来看不见她就会哭。她也很黏桃桃,否则根本无法活下去。
很多年前,她刚成年的那个夏天,郁落在病床上长久昏迷不醒。
当时的她决定——如果郁落某天离开,她也会立即追随而去,永远不要生活在没有郁落的世界里。
那样也算是一种圆满的幸福。
然而造化弄人,如今她已经不具备这种自由。
她们的女儿才几个月大。
郁落曾以那般憧憬的眸光展望桃桃的一生——在肚子里就被期待,出生之后始终被包容和鼓励,在被爱里自信勇敢,永远拥有充足的底气。
而如果现在就让桃桃成为失去双亲的孤儿,祁颂又有什么颜面去见郁落呢?
抚养照顾女儿已经成为她存活的唯一信念。
祁颂抱着桃桃经过书房。在那里,她常常练字,把郁落的字体融进自己的字迹里。如果她的一切全部都融有郁落的影子,算不算郁落仍然活着,与她同寿。
她最终来到影音室,坐在自己以前每次和郁落一起看电影的地毯上。
轻按遥控,前方巨大的白色幕布上投影了郁落的最后一部电影。
这部电影在她去世三个月后才上映,还让郁落获得了又一座金奖。
祁颂替她去电影节领奖。
聚光灯洒在她的身上,影子落在她的脚边,显得很孤独。
万众瞩目中发表获奖感言时,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哽咽着缓慢说了一句话:
“希望大家不要忘记郁落。”
深深鞠躬后离开。
那也是祁颂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眼前。她从此在娱乐圈销声匿迹。
......
此时,郁落鲜活生动的眉眼在电影里如四月春风,清润又温柔。
祁颂坐在地毯上,紧咬下唇。眼睛不断被泪水模糊,她反复用力擦去眼泪,眼尾肌肤都被摩挲得通红,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
每在这种时刻,心里的血肉总是如被钝刀一寸一寸磨得涩痛,鲜血从中汩汩流出来。
却又因为能看到郁落的面容而感受到一点幸福。
只为这一点虚幻的、一戳就破的、转瞬即逝的幸福,她甘愿把血流尽。
“妈......咪?”
怀里婴孩的小手指着画面里郁落的脸,忽然含糊地喊了一声。
祁颂从颤抖里浑身僵住。
她胡乱抹了泪,压抑发沉的呼吸,低头看着桃桃:“你、你说什么?”
桃桃眨了眨眼,一时没再说话。
等电影再度跳转到郁落出场的画面,她的手指指向郁落,这次糯糯的嗓音变得坚定了一些:“.......妈咪。”
刹那间,祁颂的泪水再度汹涌地淌下来,浸润她紧抿的唇角。
她抱紧桃桃,身体因隐忍泣声而不住发抖,半晌才点点头,憋出几个字:“.......好孩子。”
她不怎么教桃桃叫自己「妈妈」,却经常拿着郁落的照片,告诉桃桃那是「妈咪」。
因此桃桃人生第一次开口说话,便是「妈咪」。
今天是祁颂这近一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或是唯一高兴的一天。
她决定等自己死了以后去找郁落时,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好好地、骄傲地告诉郁落。
郁落也一定会很开心。
“是的,她就是你的妈咪。”她最后缓缓地抚摸桃桃的脑袋。
“而你是妈咪最亲爱的宝贝。”
默了默,她软弱地将脸埋在桃桃的颈窝,低低哽咽:
“......我也是。”
-
祁颂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况出现了问题。
她看待世界的心态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走在路上,看见每一个平凡地活着的人,她都总是失魂落魄地嫉妒:
凭什么所有这些人都能好端端地活着,而郁落那么美好的人却要英年早逝,成为大家茶余饭后遗憾的摇头唏嘘,成为新闻里又一则「致香因子」会影响妊娠的冰冷案例,成为「致香因子」研究进展的突破口。
真讽刺。
真令人厌倦和痛恨。
有时,她从这种厌世的情绪里幡然醒悟,感到一种强烈的后怕。
郁落喜欢她明媚的笑,喜欢她的正直和善良。如果得知她如今这般阴暗,会不会不愿意要她了?
祁颂会急急忙忙把那些想法自欺欺人地掩藏起来,渴望自己仍是郁落以前热爱的那只纯善小狗。
又担心郁落其实早已经忘记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拥有了自己崭新的生活。
她会不会走得太慢,就再也追不上郁落了?
祁颂有时候实在太着急,握着医生开的安眠药,会忍不住多倒出很多很多粒。
心跳加速、血液上涌——
现在就去,立马就去找姐姐,或许还能赶得上。
然而瞥到一旁婴儿床上安睡的小女儿,她会僵愣下来,继而手脚发软地将药重新一粒一粒塞回去。
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有如毛发彻底失去光泽、耳朵耷拉的丧家之犬。委屈地啜泣,哭得满脸都是涕泪,像个孩子。
阳光落进室内,将她已经斑白的两鬓照得晃眼。
姐姐,能不能看在我如此可怜的份上,再等等我。
......
今天是郁落去世一周年。
祁颂早早起床,做了一些郁落爱吃的菜放进保温盒里,而后开车带桃桃去了墓园。
轻车熟路来到那处墓地前。
花岗石制成的墓碑上有一张郁落的照片,那是祁颂亲手拍的。
她还清晰记得当时给郁落拍照时,郁落睫羽轻眨的频率,轮廓勾勒的明灭光影,眼眸透过镜头望向她时涌动的温柔。
过往生动温热的幸福,如今都只僵冷地,残忍地封存在这张图片里。
往下是墓碑的刻字:爱妻郁落之墓——妻祁颂,女郁冉、郁风立。
祁颂将一株秾丽新鲜的玫瑰花放在墓前的土地上,抱着桃桃在一旁坐下,头靠墓碑,有些眷恋的姿态。
就像倚靠在谁的怀里。
今天是阴天,墓园四处皆平地,呼啸而来的风有些凉。
她想和郁落说一些话,却哽塞着半天说不出口。
只能避重就轻,低低呢喃:“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把桃桃的家长会全部抢走,自己开完了......”
如果郁落还在世,听到这句话肯定该着急了。
她着急时不会生气,只是那双清泠又温柔的眼眸浮起一点儿委屈劲,嫣红唇瓣轻抿,顶多再轻哼一声。
想到这里,祁颂的眼里自娱自乐地浮起轻微的怜爱笑意,却又很快散尽,恢复古井无波的幽邃。
“我已经把我们的过去全部都记录在笔记本上,这样就算以后年迈,记忆愈渐模糊,也能品味所有和你的细节。”
“如果你还活着,年迈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
祁颂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声音逐渐嘶哑,忍不住咳了两声。
脑袋被墓碑冷硬的质感膈得发疼,但她不舍得挪动一下。
桃桃穿得很暖和,被她护在怀里,早已安稳地睡着。
她渐渐不再说话。
干燥的唇瓣被风吹得皲裂,心里裂开的口子也被那厉风呼啸而入,空洞肃冷得有些麻木。
才过去一年。
接下来,她还需继续这般如行尸走肉,在没有郁落的世界里再生存十几年.......
祁颂缓缓阖上眼,感到一种毫无希望的死寂。
她浑身发冷,又好像灼烧得滚烫,在冰火两重天里,意识逐渐陷入一种恍惚中。
“......妈妈?”
好像有谁在叫她。
祁颂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没能掀开。
......
-
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心愿。
远古时期,人们的心愿往往是想要采集更多的食物,狩猎到一头脂肉丰厚的动物;后来时代快速发展,心愿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满足。
世间强烈的心愿是一种庞大的意识存在。几万年来,它们酝酿、翻涌、升腾、交织、凝聚——
最终诞出了一团为圆满而生的灵体。
从有意识起,阿冉就在为别人的心愿忙碌。
她住在一片云团上,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绵白。
人们的心愿,无论纯净或是邪恶,都会来到她的眼前。
而她会在浩荡繁复的心愿里挑选最诚恳的许愿人,进而决定是否实现那个人的心愿。
当然了,所有心愿的实现,都需要当事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阿冉记得自己有一次贪玩,在心愿里随意遨游着,恰见一个女孩的心愿——
“只要这次期末能及格,信女愿一生吃素。”
阿冉喜欢这种自带代价的心愿。于是那天一时兴起,小手一挥,满足了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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