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个凡胎俗体,让她失去财富、名声、事业,去一趟忘我之境,就足以逆转乾坤?
抱着她的阿冉僵了一下。
而祁颂心领神会,胸口被某个想法撞得生痛——
这里面最大的代价,或许是阿冉本身。
她睁大眼,正要再说话,却觉得周身空气陡然凝滞,沉重浓稠得让她再无法动弹。
就像川流不息向前奔涌的时光骤然而止。
随即在某种恢弘的力量里逆转、往后回溯.......
她坐在墓碑前,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树上因深秋而枯败的褐色叶片重新焕发生机。回到夏季的郁郁葱葱,再回到春季新生的小巧翠嫩,它逐渐缩回树枝里消失不见,而树枝忽然覆上了深冬的苍茫大雪。
秋之后是夏,夏之后是春,春之后是冬......如此往复。
倚靠的墓碑消失不见,她身下是尚未售卖出去的墓地,她和阿冉的身体渐渐虚化,半透明地缀在时空里......
“妈妈再见......”她听见阿冉的声音,缥缈而遥远。
......
-
祁颂从一扇门里狼狈地弹出来,跌倒在一片虚空中,双眼通红,剧烈地喘息。
这里是忘我之境。
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幽黑,就像置身于隐秘的宇宙深处——
除了那九扇门。
悬浮在虚空里,发出莹白而朦胧的微光,成为这片孤寂苍冷中唯一的希望。
其中五扇门的莹白里隐隐流转着淡金色,那是祁颂已经进去过的标志。
她刚从第六扇门出来,躺在地上久久无法动弹,眼里仍翻涌着创伤过后的余痛。
这些门里其实并没有什么骇人的东西。没有怪物,没有世界末日,只是平凡而寻常的世界而已——
可是它太平凡而寻常,也太真实了。
每一个人们都那么鲜活生动,和祁颂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的经纪人、她的助理、她的大学同学........还有郁落。
......
进第一扇门的刹那,祁颂便忘记自己来自忘我之境。
她从床上醒来,看见郁落正站在窗边看雪,回头朝她笑:“今天是初雪。”
祁颂怔愣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她莫名觉得很想很想郁落,可分明天天都和郁落在一起。她掀开被子下床,几步走到郁落身边,和她一起看雪。
手下意识地要黏人地揽上郁落的腰间,却见郁落侧身躲了一下。
“干嘛?”郁落嗔道,“别对姐姐动手动脚,你姐夫又该吃醋了。”
祁颂的心里皱了一下。
“......姐夫?”
......
祁颂坐在沙发上,放在腿上的手紧揪布料,用力得颤抖。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郁落竟然是她的亲姐姐,并且已经结婚了。她只是来B市找工作,暂时在姐姐新婚的房子借宿,住在客房里。
不对,她为什么觉得「竟然」?分明本来就是如此的......
祁颂哆嗦了一下,有些坐立不安。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先出门了。”
她今天还有两个面试要去。
“好。”郁落朝她笑了笑,走过来温柔地将她衬衣领口拉好,就像妻子一般。
可是她是别人的妻子。
祁颂感觉心里酸涩起来,搅弄作痛。
姐姐竟然不是她的。她好像在肖想亲姐姐。
有脚步声传来,祁颂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男人穿着居家服朝客厅走来。
见两人举止亲昵,男人皱了皱眉:“都这么大了,衣领还要你姐姐帮忙整理。”
郁落回头看向男人:“这是我亲妹妹。”
“但你妹妹是同性恋!”男人声音大了些。
祁颂霎时蹙起眉。
她将郁落拉到自己身后,冷冷看着男人:“你平时就是这样吼我姐姐的?”
男人微顿,继而冷哼一声:“我们夫妻的事,少来插手。你再怎么肖想你姐姐,她也已经结婚了,这辈子更是和你无缘。”
祁颂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你平时就是这样吼我姐姐的?”
男人皱眉,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样?我就算是打她——”
祁颂几步冲上去,照着男人的脸就一拳揍过去,将男人打得鼻血顿涌,懵了好几秒。
“你算什么东西。”
泪水从祁颂脸颊滑下,她一边毫不留情地踢开那个男人,一边哽咽道:“你们算什么东西!”
“郁落是我的妻子,你们竟然敢改写这一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蓦地,眼前一片白光。
祁颂被弹出,坠落在第一扇门前。
莹白的光里流转出淡金色,那是她成功识破这道幻象的标记。
之后她进入第二扇门......
她和「郁落」是新婚妻妻。婚礼当晚,「郁落」被她捉奸在隔壁房。祁颂看着那个虚假的、因被捉奸而心虚的「郁落」,痛苦得喘息深重——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在幻象里贬低她,这是侮辱!”
她哽咽的指控还没说完,就被弹出了幻象,摔倒在门前。
这些幻象破绽百出,像正菜前的开胃小菜,恶趣味地逗弄祁颂。
然而随着进过的门数增多,幻象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让人容易迷失,内容也越来越残酷。
一切的一切,都勾着她深陷在幻象的沼泽中,难以从中挣脱。
——郁落和她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是一辈子不曾相遇的过客......
——郁落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却接连离去......
——郁落出了车祸,医生说她这辈子都将昏迷不醒......
祁颂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那些门里挣脱出来的。
只记得每次躺在门前,剧烈地喘息着,休息半晌才能勉强拾起一点心力和勇气继续走进下一个门。
她在那些幻象的摧折中,逐渐变得敏感、变得冷漠、变得多疑。因为但凡她缺少这些特质,就可能无法挣脱幻象。
她担心自己一个不慎就在某个幻象里永远沉溺下去,又担心自己以为是幻象的地方藏着真正的郁落,而她们就如此擦肩而过。
“如果有天遇见真正的你,我却怀疑你、漠视你、误解你,那该怎么办?”
祁颂躺在虚空,目光望着周身一望无际的幽黑,忽然恐慌起来。
“千万不要因此讨厌我......”她抬手捂住眼睛,低低哽咽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心已经被磋磨得百孔千疮,被迫竖起坚硬的垒墙。
祁颂感觉自己存活的28年里,前27年都在缓慢生长,而郁落离世后的这一年来,她在迅速衰老。
现在她正躺在第七扇门口,一动不想动弹,枯寂的眼里却流转着淡淡的光芒,就像破土而出的脆嫩生机。
方才第七扇门里经历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幻象。
因为幻象开头,她做了个梦中梦——梦见自己突然回到了郁落的身边。
那是医院病床上,她好像刚分化成Alpha。她浑不在意地拔掉手上的针,挣脱束缚,从病房里闯出来。
有医生和护士苦苦拦住她,而她红着眼睛挣开,四处寻找郁落。
......找到了。
女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正闭目小憩。
祁颂直直地看着郁落,心里没有如往常那般竖起坚硬防线,却还是免不了警惕和犹疑。
她不自觉地就往郁落那边走去。
郁落醒了过来。
郁落柔声劝她回病房,被她拒绝。
郁落揉了她的发顶,命令她回去,这次她乖乖听话了。
她被郁落牵着回到病房,心里有些想哭。
这个好像真的是姐姐。
还是说,只是逼真的「姐姐」?
她彷徨无措,掩面哭得失声,有如泣血。
而郁落抚着她的发顶,说:“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又为什么纠结真假。但如果你不确定真假,可以不用那么苛责自己。”
“哪怕这是假的.....你看起来心里实在太累了。就算在假的我怀里休息一下,也没关系的。”
这是真的。祁颂确定了。
她抱紧了郁落,和郁落缠绵地接了吻,细细地抚摸和感受对方......
而后,这场梦中梦醒了。
她从床上起来,感觉枯败已久的心灵被浸润滋养得活过来。
虚假的「郁落」在门外敲门,祁颂起身打开门,便见「郁落」说:“你该去餐厅洗盘子了。”
“什么洗盘子。”
祁颂慢慢地眨眼,轻笑起来:“我刚刚和郁落接吻了。”
下一秒,她被弹出了第七扇门。
祁颂躺在门前赖着不动,反复回味第七扇门的梦中梦。
莫名地,她很确定、万分确定。
那不是纯粹的梦中梦。
否则怎会直到出了幻象都还在感到幸福。
她可能真的是短暂回到了郁落身边,与郁落亲昵了一会儿。
否则被前六道幻象折损得愈发干枯萎靡的心,现在怎会清泉泠泠,岸边钻出嫩绿的新芽来。
她闭着眼,微微勾起唇笑,眼尾流淌的泪水,久违地是因为愉悦。
她有了进第八扇门的勇气。
要快一些、更快一些,回到姐姐身边。
她最最喜欢姐姐了。
-
“小颂,你回来看我们了?”
年迈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脸上露出温厚的笑。
“嗯。”祁颂走到老人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在孤儿院里散步。
“我们小颂有出息。”老人很自豪,“已经是国际明星了呢。”
祁颂谦逊地笑起来,“多亏院长小时候把我捡回院里,悉心照顾。”
“以后还是要常回家看看。”老人说。
祁颂应下,唇角的笑有些淡。
不知为何,她从不觉得这个孤儿院是家。甚至整个世界,也没有让她觉得是家的地方。
她从小就在街头流浪,和路边的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就像是被哪个主人抛弃了。
哪怕后来进了孤儿院,一步一步成长为如今爆红娱乐圈的视后,她也总觉得有种流浪的孤独。
吃饭孤独,睡觉孤独,连呼吸都是孤独的。
因为演戏需要,寻找教练教她冲浪时,格外孤独。
那天去北欧出差,无意撞见神秘浪漫的极光时,更是忽然孤独得想要死去。
作为娱乐圈耀眼的明珠,人们阿谀奉承,或真心夸赞和追随。
她其实只冷漠地觉得聒噪。
她自我诊断——她大抵的确是心里缺了一块。
至于那具体是什么,她不太清楚。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祁颂拿出来,看见当前影坛最负盛名的三金影后李之芸给她发来消息,问她是否有空吃晚饭。
李之芸在追她,但她讨厌李之芸。
这种讨厌毫无缘由,如果一定要细想,似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红心理——
站在影坛之巅的最耀眼的影后,为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可是,祁颂并不是希望自己取代李之芸。
那她在眼红什么?
祁颂想不明白。
总之,她蹙着眉拒绝了李之芸。从孤儿院回来,躺在家里。
她今年23岁,却心境平淡得好像随时能死去。
没什么期待,没什么方向,一切只是浑浑噩噩地向前流淌。
她随手拿起身旁的那本书——《挪威的森林》。
她其实不那么喜欢这本书,却仍是反复读着。就像她也不那么爱吃红烧鱼,却反复做给自己吃。
这是她第四次读这本书。
和以前每次阅读时一般,目光不自觉停顿在某一页某一行:
“......看向那浓郁落日。”
浓郁落日。
她会很喜欢这个词,却不知道这个词究竟哪里让她心痒。
反复在嘴里品读很多遍,最终删删减减,这个词只余下两个字——郁落。
祁颂倏地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里刚刚好像骤痛了一下,随即传来更多又麻又痒的感觉。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是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她打开笔记本,上网搜索,没有什么结果。根据人口普查统计,世界上甚至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祁颂木然地将笔记本丢在一边,重新躺回去。
方才翻涌的激情在这一瞬间散尽,只余下苦涩空洞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没有郁落,想到这里,她就感觉难以忍受。
这个世界没有郁落,于是如此令人生厌。
这个世界都没有郁落,让人忍不住觉得可悲,觉得虚假,觉得只想挣脱和逃离......
......
祁颂从第八扇门中弹出来。
她闭上眼,精疲力竭,脑海一时凌乱不堪。
她在第八扇门的幻境中待了太久太久,久得一时分不清真实的到底是门内还是门外。
郁......郁落。
这个名字就像她的安全词,她的定心针。想到这个词,一切朦胧晦涩都会倏地破开,指引她去往最真实之处。
祁颂缓缓睁开眼来。
她觉得心里很累,想要稍作休息再去第九扇门。却又觉得这份疲累不算什么,她想要快点奔向郁落,不让郁落久等......
祁颂半撑着身体,从地上坐起。
她注视着那第九扇门,深重地呼吸。
这应是最险阻、最难分虚实的一场幻象。
可是,只要前方是郁落,再难她也会到达。
祁颂的眸光坚定起来,心力和勇气再度聚足,正要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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