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某天想起这件事,她兴冲冲地再去查看,便见已经对所有肉类都过敏的女孩哇哇大哭——
“怎么成真了,我要吃肉啊呜呜呜......”
阿冉讪讪地揉揉小脸。
人们往往只有许愿的那一瞬间虔诚,之后却不愿为自己开出的代价负责了。而阿冉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逐渐觉得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
她们坚韧,柔软,善良,脆弱得不堪一击。
同时却也贪得无厌,野心十足,得寸进尺。
——甚至有人许愿想要死去的亲人重返人间。
那天,阿冉看着那个愿望,感到一丝不可置信。
生老病死,这是人间固有的、坚不可摧的规律,怎么能有如此野心,妄图颠倒自然法则呢?
这个心愿的代价已经不是凡人能承受,而只能由她来——须得折损她这个几万年才在天地之间孕育出来的灵体,让她灰飞烟灭。
“不可能。”阿冉摇头嘀咕。
她可是要永远为人们的圆满忙碌下去的!
虽然如那个只能吃素的小女孩一般,人们常常在付出代价后感到后悔,但她仍旧热爱这份职责。
看看心愿,或者呼呼大睡,她想就这样优哉游哉地、惬意地存在下去。
时间久了,她也避免不了开始憧憬丰富的人间生活。
人们似乎总被「爱」那个概念束缚,痛不欲生又乐此不疲。
亲情、友情、爱情......
“爱......是什么感觉?”阿冉好奇地托着腮,望着漫无边际的云层沉思。
生出意识的第四年,她伸伸懒腰,决定玩忽职守,去人间看看。
她必须真正接触人类、理解人类,才能懂得如何实现她们的心愿。
也有私心——
她想感受爱。
-
阿冉有点后悔来人间了。
刚来的几天,她本觉得新鲜有趣。
大街上的孩子们都被家长牵着,哭闹时抽抽噎噎地趴在妈妈怀里,被温柔拍着背。
阿冉站在旁边,看得有点眼馋。
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呢?
她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个或许可以当她家长的人——
她能看见每个人当下最迫切的愿望。而那个刚失去孩子的男人的心愿是想再要一个孩子。
阿冉太稚嫩单纯,不曾思索为什么男人的心愿是再要一个孩子,而不是想要失去的那个孩子回来。
总之她询问过后,那个男人带她回家了。
进了家门后,男人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的伤口:“你这里受伤了。”
阿冉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刮破了,连血肉都可怖地露出来。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疼痛起来。
然而那伤口在她和男人的注视下,肉眼可见地快速愈合,血肉和皮肤以不符合常理的速度生长,最后整只手完好如初。
阿冉眨了下眼,毫不在乎地抬头。
便见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愿变了——
“她是个怪物。吃掉她的血肉,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阿冉的腿颤了下,缓缓后退。
现在的人类,竟然还吃人的么?
她呼吸急促,转身就跑。
那次,她很幸运,及时逃脱了。
她跌跌撞撞,四处流浪。有人割开她的皮肤放血,试图喝她的血以求长生;有贩卖器官的组织盯上她,将她抓到地下室,想要取走她的器官;有人想把她当小白鼠,做奇怪的实验。
也有温和待她的人。然而在发现她的不寻常之处后,边惊惶地叫她怪物,边想把她关起来。
她不总是那么好运,有的成功逃脱,有的却没有。
任何事情都暗中标好了代价。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在后来得到了惨痛的报应,并且幸而她不是真的人类,这具身体再如何摧折也总会迅速恢复得完好如初。
然而疼痛是真实的,饥饿和寒冷也是。
那天,她从某个房子里逃出来,鼻青脸肿地站在街上。这次她进了一个正常的家庭,家里的大人们只是让她做一些辛苦的劳动,而不曾伤害她。
但是早上,家庭里的那个哥哥莫名其妙打了她,两个大人都认为是她主动招惹,想要进一步责罚。
她逃跑了。
阳光久违地洒在身上,很温暖。
而她感到迷茫。
路边人来人往,彼此轻松地谈笑,像是对世界有着深重的爱意。那些人的表情那么柔软,看起来那么善良。
这些,会不会都是骗局?
她只在人间感受到恶与残忍。
她想回到柔软的云层里打滚,睡大觉。
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拾起职责,因为她开始抵触人类,也失去了那颗兢兢业业让人们的心愿圆满的热爱之心。
她仍在继续逗留,也只不过因为心里某处还有一点不死心而已——所谓的爱,难道彻彻底底是骗局的么?
一年。阿冉决定将期限定为一年,等她到五岁,就头也不回地回到云团里。
从此,她再也不要管什么人间圆满。
终于到五岁那天,阿冉眉眼耷拉,决定回去睡觉了。
她捡到了一块面包,蹲在路边慢悠悠地啃。
有男孩驻足看着她。
阿冉看到男孩的心愿是「想要吃面包」,决定给出对人类的最后一点仁心,将面包递给男孩。
面包却被糟蹋。
她错愕。
这一刻,一年来在人间受尽磋磨的心,被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摧残得彻底枯萎,死去......
身旁忽然有人出声,清泠的嗓音里语气肃冷:“向她鞠躬道歉。”
阿冉微愣,缓缓抬头看去。
死去的心兀地钻出一朵洁白小花来,颤悠悠的。
第一次。
这是来人间的第一次——
她甚至没和面前的女人说过话,也不曾看到女人的正脸,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好是坏。
可她就是,就是天然地想要跟这个女人走。
-
阿冉第一次遇见一个没有心愿的人——这个女人好像过得很满足。
女人给她披了外套,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带她去对面的面包店买了面包。
女人在她面前蹲下来,小心地询问她是否要跟自己回家。
阿冉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景,但她第一次迫不及待地点头。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郁落。
郁落不嫌弃她又脏又难闻,将她抱在膝上坐着,柔声安抚她。
郁落给她取了名字,说她的慢吞吞很可爱、很温暖。
郁落细致地给她洗澡、洗头发,将她收拾得干净整洁,笑着夸她好香。
郁落身上有一种她曾经在云端幻想的人类气质——从容,真挚,温柔。
还有......爱?
来人间后,阿冉一直没能弄清什么是爱。
但是那天,阿冉看见一直没有心愿的郁落忽然有了新的心愿——
希望阿冉能健康成长,不再受伤。
彼时郁落正动作轻柔地给她洗澡,询问她水温是否合适。
而阿冉望着郁落的眼眸,透过她的眼眸看着她虔诚的心愿。
忽然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
自有意识以来,她永远在为别人的心愿忙碌。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心愿——不为私欲,不出于其他考量,纯粹只为了阿冉这个人而已。
阿冉竟开始出现在别人的心愿里。
因此,她开始觉得自己真实地存在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获得新生。
-
祁颂是郁落之外,阿冉心中另一个接纳的人。
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郁落。有时候,阿冉觉得祁颂只是隔着郁落爱自己——人们口中所说的爱屋及乌。而这份爱屋及乌已经让她足够感恩。
后来,她发现其实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祁颂对她的爱,并不是因为郁落爱她而不得不跟着迁就。
那表面上的些微距离,只是因为祁颂的一点占有欲而已。她会闷声吃些小醋,更多时候却是因为看到阿冉和郁落之间温暖的相处而感到满足和欢喜。
阿冉觉得这样的祁颂很生动和可爱。
她很爱郁落和祁颂,而人们常说,爱是觉得亏欠。
她也常常想要给郁落和祁颂一些礼物。
因此每当她有了想赠予的礼物,就会依依不舍地与郁落和祁颂告别,回到云端,满足自己的心愿——
例如,本来会被祁颂生疏的园艺技巧养得枯黄憔悴的花,却在阿冉的心愿下变得日渐秾丽生姿,最终得以被祁颂欢喜地送给郁落。
例如,郁落想买来某位作家的绝版珍本作为祁颂的26岁生日礼物。然而在淘书市场寻遍,只能遗憾于没有缘分。而阿冉的心愿让那本书出现在了郁落眼前。
当然了,阿冉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按照心愿本身的份量,她会有所折损,需要沉睡相应的时间来恢复。
那天,她结束沉睡,兴冲冲回到人间找妈咪和妈妈。
......然后做了她一生中最悔恨的一件事。
她竟轻易选择离开郁落和祁颂。
她匆匆看郁落的那眼,竟就是最后一眼。
而她看得急急忙忙,一点也不细致和郑重。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要回忆,郁落当时的表情细节总是朦胧的,就像蒙了一层时光的布。
-
回到云端后,阿冉满心都是郁落和祁颂有了新的女儿,可能不再需要她。
她愁眉苦脸,托着下巴,浑浑噩噩中,时间飞速流淌。
终于有天,她忽地回过神来。
她想念郁落和祁颂了。
在周身浮动的人间心愿里,她闭眼感受,寻到了郁落和祁颂的心愿。将那两团心愿拎出来,内容竟然都是——
“希望阿冉早点回家。”
阿冉鼻尖一酸,唇瓣颤抖着,忍不住流起泪来。
她觉得自己好过分,竟胡乱践踏了郁落和祁颂对她的爱。
一面悔恨着,一面又兀自反复盯着那条心愿,悄悄感到愉悦和幸福。
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真正的人类了——她有了人类的劣根性,开始变得矛盾和阴暗。
那天,阿冉终于想通,决定回去陪伴郁落和祁颂——
蓦地,那两道心愿在她眼前消失了。
先是郁落的消失,紧接着是祁颂的。
阿冉僵愣,目光呆呆盯着虚空,浑身开始发凉。
她仔细一想——是了,郁落应该就是这几天分娩。
桃桃才刚出生,郁落和祁颂就不期待她回家了么?
阿冉跌坐回云团上。
她揉了揉眼睛,孤独而安静地哭了很久。最终在酸涩的泪水里许下心愿——希望那一家三口平安健康。
而后主动陷入了沉睡。
-
阿冉醒过来时,在莫大的恍惚感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看见自己睡前许的愿望竟仍浮在自己身边——
也就是说,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某种预感里,阿冉的心跳骤顿,慌张起来。
她闭上眼,在浩渺的心愿里细细感知,想找到郁落和祁颂的心愿。
找到了。
那是祁颂的心愿,既虚弱又强烈,枯寂得令阿冉心颤:
想快点赴死。
......
-
阿冉站在祁颂面前。
女人依赖地窝在墓碑前,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紧抱着怀里的女儿。
寒风吹起她花白的长发,干燥的唇瓣偶尔开阖:“......姐姐。”
她的睫羽不安地颤动,像深陷噩梦里。
这份羸弱、枯瘦、颓废的模样,半点不见曾经在郁落身边的热情明媚,如争宠的小狗一般弯着眸「警告」她:“你已经抱妈咪很久了,现在该换我来。”
阿冉流下泪来。
她没花任何时间就做好决定,妄图做一件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事——
忤逆天地法则,只为让她爱的人重新拥有彼此。
-
“你会失去财富、名声、事业......”
“你还可能失去自己。”
阿冉郑重地交待。
而她面前的女人泪流满面,在寻回爱人的可能性里欣喜若狂。
祁颂抹着泪,重重点头:“我都愿意,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
她哭得面上涕泗横流,在疾风中,有种不修边幅的颓然。可她却已不是方才那潭死水,有生机缓缓注入进去。
阿冉欣慰地笑起来。
这就足够了。
“时光回溯,现在的一切都会撤销,不复存在。”阿冉交待,“具体回溯到什么时间点无法保证,但我会努力。”
“桃桃将穿到回溯的时间点。”
“你的魂魄也会穿回去,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先找到妈咪。”
祁颂有些不解:“找到她?”
“妈咪已经逝世,就算时光回溯,她的魂魄也是折损状态。如果不找回她丢失的那部分,她仍然会在31岁那年离世。”
见祁颂的脸色煞白,阿冉轻叹:“所以妈妈,你要努力找回妈咪。”
“那是一个叫忘我之境的地方。即便是我,也对那里一无所知,只知道很危险。”
“在你回来前,我会接管你的身体,让它的机能保持正常运转。”
说着,阿冉俯身,隔着睡熟的桃桃抱了抱祁颂。
“接下来妈妈可能会很辛苦。”她说。
她没有告诉祁颂,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也是最后一次拥抱。
她只是独自沉浸在不舍里,最后汲取一点祁颂的温度。
祁颂的心头哪里忽然空了一下。
某种直觉中,她忍不住问:“回溯时光无视自然规则,霸道而庞大,付出的代价难道仅仅这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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