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周凌看不到,还特意把相框摆在周凌睡的这边。
捂嘴偷笑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周醒又倏地回头。
大眼咕噜转,挠挠腮帮,她甩了拖鞋爬上床。
躺在周凌的位置,周醒伸手去摸另一半空空的床,幻想竹子姐就睡在旁边,手虚空抚,“姐姐,你的头发真顺。”
小时候她也干过类似的事,不过是把枕头被子幻想成周凌,骑在上面暴打一顿。
癔症发起来就没完,周醒翻个身,腿搭上去,“周冰冰那个死鬼,哪里比得上我。”
感觉还不够真实,她把枕头扯来搂怀里,凑上去闻,“姐姐好香的,嘿嘿——”
横躺打滚,周醒像只主人不在家偷偷上床玩的宠物狗,时而“嗷呜”,时而“咿呀”,好不快乐。
正是忘形之际,房门豁然被推开,周凌脚步一顿,凝眉望来。
始料未及,周醒呆住,连逃跑都忘记。
“孟新竹呢?怎么没看见人,我们来了也不知道去接一下,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话音还没落地,俞书华从门外挤进来,抬目便见周醒四仰八叉躺在周凌的床上。
“你你你——”俞书华登时尖叫出声,颤着手,在周醒和周凌之间来回指。
“哎呦我的天爷呐!”她拍着大腿开始嚎,“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
“妈你听我解释……”周凌无力辩驳。
“我不听,眼见为实,我不听!”俞书华甩开她手,连连跺脚,“冰冰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她可是你妹妹!”
周凌转而怒视周醒,“你怎么回事!赶紧给我滚下来!”
周醒愣愣从床上坐起,见门口周贤斌也探个脑袋,先是震惊,再是愤怒,最后摇摇头,没眼看地走开了。
俞书华泪流满面,“我前面只当你们是胡说八道,不是亲眼所见,我还被蒙在鼓里。”
“妈,你先休息,等我处理一下。”周凌把俞书华扶到沙发。
周醒嘎嘎乐,又是打滚,又是蹬腿,扯脖喊:“妈,待会儿我给你泡茶,八宝茶,西北特产——”
周凌满身如有实质的红蓝火焰杀回房,甩上门,一把将周醒拽起,“你在我房间干什么!”
“我睡觉呐。”周醒无辜眨眼。
“为什么不在你自己房间睡!”周凌质问。
“你的床比较大。”周凌顺口接。
眼角余光瞥见什么,周凌松开她,一把抓起床头相框。
周醒立即凑个脑袋上来,“我们般配吧?”
“阴沟里的老鼠。”周凌给出评价。
懒得跟她扯淡,周醒双手撑床,翘起腿,“我以为你多大本事,破个脑袋也把爹妈抬出来。我是阴沟里的老鼠,你是什么?你还没断奶?巨婴?晚上是不是还得拍着你后背讲个童话故事才能睡得着?”
周凌不理,相框拆开,把周醒照片直接扔地上。
“我还要呢。”周醒弯腰捡回,呼呼吹干净灰,揣兜里,“用一张少一张,洗照片不花钱呐?”
“滚出去。”周凌横臂指。
周醒不走,起身在她面前站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又要把爹妈抬出来,威胁竹子姐回到你身边。”
周凌垂眼,默然盯着相框里的孟新竹。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还有小块斑驳的水印和无法清除的黑黄霉点。
那时她们还很年轻,住在郊外的出租屋,周凌短暂爱好过摄影,春节时,孟新竹用加班两个月换来的奖金买了相机送给她,照片便是用那台相机拍摄。
毕业没多久,又跟家里决裂,她们经济状况并不乐观,相机远不如一张舒适的床垫来得有用,为此两人大吵过。
但最后相机还是留下来,裹着毛毯坐在小沙发,她们拍下这张照片。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面对镜头,展露笑容,人生为数不多的、由衷的幸福时刻定格。
从一台相机,其实就可以看出两人性格上的巨大差异。
孟新竹追求浪漫,更趋向满足精神上的快乐,而周凌始终以实用为标准。
后来她们常常因为这个吵架,孟新竹喜欢购置鲜切花来装点房间,而鲜切花保质期太短,周凌不喜,她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打理、换水,也不想看到花朵凋亡,枯腐灰败。
孟新竹曾经问,这世上真的存在不需要打理,而永远保持新鲜活力的事物吗?
周凌回答是,有假花,做得很精致漂亮的假花。
纵使缺乏灵魂、流水线生产、千篇一律,没有生,也没有所谓死。
——“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束假花吗?你不需要打理,也不用担心凋亡,想起来的时候,才看上一眼。”
——“可即使是假花,也会蒙尘,也会失色。亲爱的,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
所以她离开她。
指腹细细摩挲她的眉眼,那些好时光终究是回不去。
周凌抬起头,“你倒是提醒我了。”
纵是死物,她没有主动丢弃,它烂也得烂在这间屋子里,哪儿也别想去,更不允许有人夺走。
周醒恼怒,咬牙低声,“同样的把戏,用一次就够了,你别太卑鄙!”
“那你教教我?”周凌挑眉。
周醒强压怒火,“我凭什么教你,我巴不得你们快点分手。”
相框重新组装好,搁在床头,周凌淡声:“我卑鄙,你也没多光彩,挖人墙角,破坏人感情,千方百计跟别人的女朋友制造机会独处,是遗传你父亲吗?”
她凉凉道:“你去周存伟家一通打砸,好不威风,实际呢,你跟他不过是一丘之貉,基因里的劣根性。”
周醒脸霎时红透,仍不甘示弱,“你光彩?她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还想方设法把她留在身边,道德绑架她,精神压榨她,甚至用父母和阿嬷来威胁她,别太爱了我说。”
“不管她还喜不喜欢我,我们相识十五年,共处七年,都是事实,她之所以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说明对我还是无法割舍。”
顿了顿,周凌继续道:“而你,不过是仗着新鲜感,在她面前耍些拙劣的小把戏,你的爱慕就是趁虚而入,拐人女朋友的话,未免太廉价可笑。”
对方字字若刮骨钢刀,言语刺激下,周醒羞愤至极点,一时哑口,只克制攥紧双拳。
“还想动手打人吗?”
周凌谑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快意恩仇的,满身江湖绿林气,豪情万丈。”
逼近,周凌拍拍她的脸,“牢记身处法制社会,妹妹,也不是小时候了,还一堆人惯着你哄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这副样子在竹子面前很威风得意,你有照过镜子吗?看看你的脸吧,红鼻子小丑,真是丢人显眼。”
用力挥开她的手,周醒低吼出声:“我怎么也比你光明磊落!我会讨她欢心,比你高高在上装得二五八万强,你以为你很拽吗?你更可笑,你以为你是谁,大清早就亡了,还活在唯你独尊的精神世界里,你才该好好照照镜子!”
“我可笑,我丢人,竹子姐就喜欢我,她连做梦都叫我名字。”
周醒得意哼声,“实不相瞒,我这趟回来是帮她拿东西,她特意嘱咐,现在的住址不要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讲我,也随便你怎么看我,觉得我怎么显眼都没关系,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默了几秒,周醒短促一声笑,“感情里面,不被爱才是原罪。”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妹,接力将对方扎刺得鲜血淋漓。
晴朗的下午,阳光漫过窗台,毫不吝啬向人间泼洒炽热,春末夏初,南风正是热烈,搅树翻云,催动万物生长,挤进窄小的窗框,呜呜嚎叫。
狂意的风,卷起鬓边的发,犹如无形杀气。
周凌点头说好,“你现在是跟我摊牌了,彻底不装了,是吧。”
“你才发现吗?”周醒挑衅扬眉。
周凌眉眼瞬间变得凛冽,“那走着瞧吧。”
“走着瞧。”
周醒就要离开房间,周凌叫住她,语气却诡异的亲昵:
“暴暴——”
转身,周醒等她下一句。
“我已经很让着你了,你犯的这些浑,我从来没告诉过长辈。”
周凌低头整理西装袖口,懒懒掀眸,“我知道你会说,你孤家寡人,什么也不怕,你天生洒脱,无所畏惧……”
她默了几秒,镜片下一双狭长凤眼笑意盈盈,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我觉得你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周凌笑容大了,这次是真的在笑,嘲讽而怜悯的笑。
“而是没人疼,没人爱,装得不在乎。”
“你才是没人爱,你凭什么这么说!”周醒被刺到,瞬间拔高音量。
周凌小幅耸肩,摊手,“干嘛那么大声,戳到你痛处了?”
“根本没有!”周醒到底还是年轻。
“那我说清楚一些,你也支起耳朵好好听。”周凌负手踱来,额角包裹的白纱一点没削弱她气势,她字字句句,是尖刀直往人心窝里扎。
“你父母离婚,你照顾你妈妈那么多年,如今她在异国组建了新的家庭,即使你们感情再深,你也不能一直留在她身边,耽误人家两口子甜甜蜜蜜。再者,国外的生活,你终究是不习惯。”
“而你父亲呢,周存伟,情况也是一样,他有老婆孩子,比你妈妈更不需要你。阿嬷叫你回来,表面看是打算将来让你继承遗产,其实是可怜你孤苦伶仃,无父无母……”
周醒咬紧下唇,死盯着她,满腔羞恼,却无法反驳。
冰凉的手掌抚上脸颊,周凌凑近,在她耳畔低语,“作为姐姐,我当然也是心疼你的。所以你千里迢迢,异国返乡,我好心好意安排竹子去接机,还让你住进家里,无论你怎么作,怎么跳,都没有赶你出家门。”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冰冷如蛇信舔舐,剧毒獠牙刺进动脉,淌出汩汩的血。
“因为你根本没地方去啊。”
“当然,你也有朋友,冯念,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可人家已经结婚了,你能在人家里住多久呢?”
“住酒店?倒是行,就是有点可怜,酒店终究不是家。”
“买套房?可以,我觉得你有这个实力,但你怎么甘心呢?你妈妈走的时候,也完全没考虑到你将来会回来,几套房子,全都抛了急售。”
周凌笑,捏住周醒腮帮一团软肉,左右地拽,“你没车没房没家,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我争呢?你的一腔孤勇和一身赤胆吗?多少钱一斤。”
“你喜欢竹子,我很理解,她温柔善良,对谁都宽容,尤其是你这种没爹没妈的小孩。”
“你妈是女强人,很厉害,酒店的今天她有很大的功劳,但她也是感情里的失败者,她没教你什么好东西,就教会你一身臭脾气……哦,还教会你打人。”
周凌指腹按压在她颤抖的眼皮,感觉到皮下滚烫的温度,叹息,“别哭啊,小时候,你不是一直说,你是最坚强的小孩,你不需要妈妈爸爸。坚强啊,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可怜你对你妈妈那样掏心掏肺,她还是不要你了。”
有湿热的眼泪流出来,周凌指腹抹去,“你自己都这么惨了,怎么给别人幸福啊,坚强的宝宝,不应该只会索取。”
五指抓牢她肩膀,周凌打开房门,推着她往外走,手缓缓滑到她后脖颈,掐陷进肉里去,朝前用力一推,将她扔进客卧。
“好好哭一场吧。”
客厅,俞书华急切迎来,“我不准你跟竹子分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在我眼皮子底下,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她痛心疾首,“你怎么就看上了周暴暴,整天疯疯癫癫的……”
莫须有的事情,周凌不多费口舌解释,只平静道:“不会分。”
“哎呦,伤又是怎么弄的,快坐下来给妈妈好好看看,你也太不小心了……”俞书华拉着周凌嘘寒问暖。
周凌只说是不小心跌倒,俞书华马上说晚上不去吃酒了,要给她炖鸡汤。周贤斌不赞同,“人家结婚宴,发了请柬的,怎么能不去。”
“没关系的。”周凌柔声安抚。
周凌特意敞着门,周醒坐在床边,听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双眼空洞望着地板。
房门口像有墨绿色腐蚀的酸液淌进来,蛇般蜿蜒爬行,沾上她的脚,很快皮肉被溶解,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锥心的痛蔓延全身。
没有恨,没有怨,也不生气,不想对着谁大喊大叫。
一种巨大的无望包裹了她。
周醒想哭的,但绝不是这种时候,于是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比如俞书华和周贤斌其实是来吃酒的,顺道看一眼周凌。而周凌还没有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虽然她几分钟前,确实以此为要挟。
这些都是很有用的讯息,打探到,要赶紧向竹子姐汇报,让她早做防范。还不知道周凌后面憋了什么大招。
睁大眼睛,用力地眨,把泪都风干,周醒收拾起东西,左右手各挎一袋,起身。
走到客厅,俞书华顿时梗直了脖子,浑身戒备,周贤斌在阳台打电话,拍着肚子不知道跟谁吹牛,周凌坐在沙发,百无聊赖把玩电视遥控器。
周醒冷哼一声,挎紧了包,转身离开。
“走了就别回来!”俞书华喊。
压下门把,走出房子,周醒屁股关上门,心中默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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