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穿上拖鞋,从床头拿上大衣,打开一条门缝溜出了卧室。
我的出逃很顺利,直到我踏进公园,身后都没有出现某个漆黑的追兵。
我站在昨日站过的路灯下,点燃了一支烟。
午夜的公园已熄灭了所有光源,只剩远处居民区的一些灯光,毛毛刺刺地闪烁在凉风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含尼古丁气息的烟雾,心情复杂地想着为何自己本该体面不被打扰的自杀,最后却演变成了一场颇具荒诞意味的出逃。
我心绪不宁地抓了抓头。黑炭。
像一头左冲右突的豪猪,在我生命的终末强行地闯了进来。
甚至在我即将继续执行自杀计划的此刻,他也像某种不讨喜的鸟类,在我的脑海里肆无忌惮地穿梭。
我抬起夹烟的左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终究垂头,爆了句粗口。
一盒烟逐渐见底。
浓白的烟雾从鼻腔流进肺叶,又自唇齿逸散至夜色,我的心绪逐渐在这种流动里平静下来。
冷风吸久了呼吸道也干涩,我咳嗽了两声,一切仿佛与昨日并轨,我寻回了那种心无旁骛的情绪体验,于是我将手揣入兜中,转身走上了一旁的林中幽径。
因为时间的缘故,此刻的树林愈发暗的没边,一切事物都模糊成了黑暗里形状怪异的一团团。听觉反而因此被放大,耳边远不止风声:
仿佛有昆虫振翅,有树叶跌落,有啮齿类生物爬过枝头,有黑色的液体扭曲起伏……
黑色的液体扭曲起伏?
我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电着似的颤了颤。
我放缓了脚步,屏息凝神地聆听起来。
昆虫振翅的声音,树叶跌落的声音,啮齿类生物爬过枝头的声音,风席卷着地面残叶翻飞的声音……
我干脆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然后蹲下身子,再次静静聆听。
还是只有风席卷残叶的声音。
难道我听岔了?
仔细比照,风卷残叶的声音确实乍听起来与黑炭融化后涌动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我呼了口气,不是就好。
当上回黑炭坐过的长椅出现在眼前时,我坐了上去。
不为别的,纯粹是因为这短短百来步的小径实在是走得太耗费心神了。
我一路都风声鹤唳,像是闻着了狼味儿的羊,此刻坐下来都觉得自己可笑。
跳个湖而已,我的心理压力快赶上奸夫了。
我抓了抓头,看向一旁被冷风掀起褶皱的湖面。
都到这了,还能有什么变数?
我站了起来,决定一鼓作气给自己的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终于,我站在了湖边。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和打火机,放在脚边。
然后抬头看了看月亮。白色的,像苍白的爬满老人斑的皮肤,冰冷,死气沉沉。
再回头看看鬼魅般在风中招摇的树林。
我突然笑了起来。
“多么理想的一座坟场啊!在这闹市中心的公园!”我高声道。
然后纵身跃入了平静的湖面。
第7章 未遂
【丧逼自杀又未遂】
活见鬼的是,我浮在了水面上。
而我可以确认的是,这确实只是闹市中心公园里一片普通的湖,而不是什么约旦死海的远房亲戚。
我扑腾了两下,试图加快自己下沉的进程。
但我还是像被幸运之神紧紧抱住般无法沉下去。
抱住?
我突然意识到身上好像确实传来了一阵被抱紧般的束缚感。
于是我吃力地仰起头——看见黑炭正像个包在寿司饭团外的海苔一样,紧紧地裹在我身上。
“我操!”我震悚道,“你是怎么……你什么时候到我身上来的?!”
黑炭吃力地对我说:“我有点累……要不然先去岸上……”
我绝望地发挥起了三脚猫的游泳功夫,带着某片裹得兢兢业业的海苔向岸边游去。
我湿淋淋地坐在岸边,冷风一吹,我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劳烦您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我说。
黑炭说:“你在发抖,我可以变热,给你取暖。”
说完,他真的像块电热毯一样开始发热,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上开始被烘出热腾腾的水汽。
我自暴自弃地将这块热乎乎的黑毯裹得更紧了些。
我突然感觉到黑炭的脸蹭了蹭我的胸口。
“滚啊!”我叫了一声。
“可你正紧紧地抓着我呢。”黑炭说,不过脸没有再乱动。
“你还打算跳吗?”过了会,黑炭小心翼翼地问。
“不跳了。”
“我不信。”黑炭以一种十分小心的语气说着硬气的话。
“爱信不信。”我把这句话像摔炮一样摔向黑炭。
我听见黑炭小心翼翼地吞了一下唾沫。
“我可能就是没有自杀的命。”我突然叹了口气。
“就好像每次我去阎王殿敲门,都被阎王爷一脚踹了出来。”
“什么是阎王爷?”黑炭一如既往地展示出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就是管地狱的。你们那儿应该叫撒旦。再比如说,你称自己为上帝,但我们这边不叫这个,我们叫他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听起来很显老。”黑炭严肃地说,“还好我叫上帝。”
“你真的不打算跳湖了对吗?”黑炭第六次确认。
我抬头盯着月亮,假装没听见。
“你真的不打算……”
“对。”我迅速说。
然后抬手搔了搔已经起了一层老茧的耳朵。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黑炭问。
因为尴尬……
黑炭刚刚告诉我,他在睡着之前就已经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粘在了我的大衣衣摆上。
也就意味着,他默默地旁观了我自杀的全程……
从我站在路灯下默默吸烟,却突然抽风般猛拍自己的脑袋;
到我在林间小径,戏精一样一惊一乍,鬼鬼祟祟地四处观察;
再到我跳湖前声情并茂的死亡宣言……
淦!我原本像诗一样惆怅的死亡计划啊!
如果这个小王八犊子敢流露出任何嘲笑的意思,我会立刻与他轰轰烈烈地干上一架。
黑炭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于是他又问:“莫非你又在考虑别的自杀方式?”
“不考虑了,”我站起身,黑炭比电热毯好用,此刻我的衣服已经半干了,“当初本就是因为厌倦而自杀,现在没有尽头的自杀也已经让我感到厌倦。所以,就这样吧。”
第8章 同居
【捡个小怪物当室友】
To be or not to be,这是哈姆雷特纠结的问题。
赶人还是不赶人,这是我纠结的问题。
作为一个独居多年的单身汉,一山不容二虎是刻在我骨子里的领地意识。
所以此刻已经决定放弃自杀的我,看着这个坐在我家客厅对着电视笑得像个二傻子的家伙,就像看着大米粥里一只虫、禾苗地里一棵草。
碍眼。
我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黑炭对着电视嘿嘿直笑。
我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踱步。
黑炭对着电视笑得前俯后仰。
我一个打弯绕进了卧室,把黑炭的席梦思拖进了书房。
一抬头,黑炭站在了门口。
“你为什么要拖走我的床?”黑炭问。
原来你丫看得见啊,我腹诽。
“纠正一下,这不叫拖走。这是为了给我们彼此留出个人空间的合理操作。”我说。
“我不要个人空间,我要和你呆着。”
“不,我需要。”
“那能不能……”
“不能。”
被拒绝的黑炭明显焦躁起来,他的脚底开始有融化的迹象。
“如果还想继续呆在我家,就别再用这招。”我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那已融化的一小滩缓缓地凝结了回去。
我警告地看他一眼,回到卧室拿上睡衣去洗澡。
从水汽蒸腾的浴室推开门,客厅一片寂静。
我看了看,黑炭不在客厅。
推开书房门,他已经盖着小花毯躺下了。安静的,黢黑的一坨。
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
我还以为洗完澡肯定还有场硬仗等着我呢。
突然有种毛孩子懂事了的欣慰感。
我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按照这种懂事速度,长期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回到卧室,我掀亮阅读灯,探过身从床头柜上拿书看。
取出书签,我从上次看到的地方开始阅读。
……
我往后翻了两页,又翻回去。
我往前翻了两页,又翻回去。
怎么回事?
我怎么沉浸不进去了?
这本风格灰暗的书不是我最喜欢的睡前读物吗?
难道是情绪不对?
我合上书,闭眼感知了一下自己此刻的情绪。
很平静……
再往深处找一找,往常我的情绪是有一层悲伤的底色的,所以我爱在睡前看一些有共鸣的文字,好让我的入睡不是那么荒凉。
那种悲伤就像一种持续而低频的存在,不去刻意感知的话很难察觉,但它确实一直在。
关键是,我现在怎么有点感受不到了?
在我的感知里,我此刻的内心底色不但不悲伤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
怎么回事?
我心理变态了?就因为没自杀成功?
我下床,穿鞋,绕着床走了一圈,试图回忆起那股曾经陪伴我多年的,淡淡的忧伤。
然而,好像变得更兴奋了……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缝处传来了一阵耳熟的,液体涌动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某个熟悉的家伙此刻正在我的卧室门内慢慢成型……
然后和我面面相觑。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我俩之间蔓延开来……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缓缓地问。
“哈哈,你房间门隔光效果真的很不错,从外面看起来就跟没开灯一样。”黑炭左顾右盼。
“所以这就是你大半夜溜进我房间的理由?”我眯起了眼睛。
黑炭往后缩了缩。
“你想趁我睡觉溜进来干嘛?”我不悦地问,“你的床明明在书房。”
“睡在你旁边会踏实一点,”黑炭嗫嚅道,“而且离你近一些,身体就不会那么痛了,我真的没有想对你干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身上还在痛呢?”我皱眉问道,从前天晚上把他带回家后他就再也没喊过痛,我以为他已经好了。
“在……”黑炭可怜兮兮地说,整个人都耷拉下来,看起来像某种委屈的犬类,“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都在痛,但是来到你的家之后就好一些了,如果呆在你身边,就会感觉更好。你比那天你给我的那个止痛贴可管用多了!”
那是因为那个止痛贴就是个临时扯的大忽悠……
我轻咳了声,臊意有点上脸。
“有多痛?”这样问好像不太道德,但我确实希望了解一下。
“要具体说的话,在最初我还没去到公园的时候,我在马路上游荡。马路很危险,我看见过一场车祸。当时那个大叔摔在马路中间,被一辆行驶中的卡车碾过了腿,我第一次听见那样撕心裂肺的叫声。他看起来真的很痛,我想,我的痛大概和他差不多。”
“这么痛?!”我瞪大了眼睛。
我本以为黑炭口中的痛只是他用来装可怜以骗取我的同情,好让我把他带回家的小技俩。又或者他可能是真的痛,但最多也只是偏头痛之类的常见毛病。
结果现在他告诉我,自己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着与车祸同级别的痛楚,这让我由内而外地震撼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他竟然没事人一样和我有说有笑地相处了两天?
我一时感到心下五味杂陈。
这样的剧痛绝不寻常,而他又回忆不起过去。
也就意味着这么多天来他只能被动地,惶惑地忍受着这来源不明却猛烈异常的痛楚,而他除了初见那次,再也没有向我求助过。
我一直觉得黑炭的性格就像是个竹筒子,有什么想法都会像豆子一样立刻往外倒,但这么大一件事他却再也没有提过,为什么?
是怕给我添麻烦吗?
我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待在我身边的话,你的疼痛能缓解多少?”我放轻了声音。
“很多!一大半儿!”像是感觉到了我态度的软化,黑炭的声音变得充满期待。
“嘶……”我倒抽了一口气,竟然能缓解这么多?
我有这么强的药效?
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一些价值。
“而且离你越近的话,疼痛就会越少,昨晚在湖边抱着你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黑炭越说越羞赧,音量逐渐弱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的表情有些破裂。
抱?
除了昨晚的特殊情况,我还从没抱过人。
这个姿势对于一个纯种单身汉来说有些过于热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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