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钱世元凑近,让陈梁再去把医生喊来。
“钱老?”商昀秀动不了,话声气若游丝,这两个字就用了他大半力气。麻醉褪去浑身疼得越发厉害,最后除了脸,其余地方都痛麻了。
他望着这个感觉老了许多的人,有点看不习惯他这身打扮,钱世元在四隆巷卖葱油饼的形象在商昀秀心里根深蒂固了。
商昀秀稍稍动手指,气息推出一声谢谢。
“诶,醒来就好。”钱世元说:“我今天看到傅荣卿也来医院了,要不要叫他来看看你?”
商昀秀自我感觉不好,就像以前老人常说的,要死的人自己会有感觉,商昀秀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偏头咳嗽,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血腥,谢绝了钱老的好意。
钱世元不让他多说话,好生养两天,自己则医院家中两头跑,等到商昀秀二轮手术那天,心焦地在手术室外踱步。主刀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只有一半不到的成功率。
两层之隔的普通病房,宋灵聿没好透,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了,赵元绪一直没来,一来宋灵聿不想见他,二来他怕宋灵聿对他失望,主动去一趟肆林公馆请罪。
傅荣卿来带了吃的,没让宋灵聿出去,再怎么也得医生准了才能出院。
宋灵聿正好有话要说,关上病房的门问:“人找到了没?”
傅荣卿摇头。
“没有才好,说不定商老板没事儿呢。”
宋灵聿只能这么安慰他,目前为止从海里捞上来的没有一个活口,没找到起码还有一丝希望。
但凡说到商昀秀的话题傅荣卿都不接,不管自己好受不好受,这个事儿他就只乐意藏在心里,一面相信商昀秀不会有事儿,一边又绝望,如果平安为什么都过去两三天也还没有一点音讯?
他出来又碰到了钱老爷子,这回两人比前两天多说了几句话,钱世元问他来医院做什么,傅荣卿则让他节哀顺变,两人在医院门口相互陪着抽了根烟,没说什么话,抽完又各自离开。
“真不和傅家那个二少爷说吗?”钱世元揪心啊,“我看那小子跟行尸走肉似的,全然变了个样。”
陈梁摇头,“说不得,万一商昀秀没命活,叫人家白白再伤掉半条命怎么办?商昀秀不想他来看估计也是这个原因,现在的孩子,比那个时候的我们有主见多了。”他看眼时间,琢磨着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又说:“这样,等商昀秀稍微稳定些了再告诉傅家二爷。”
手术室白色推门从里拉开,下了手术的商昀秀被推出来,重新换了一间病房。主刀医生揭下口罩,那表情有点复杂,琢磨不好手术是顺还是不顺利。
“子弹取出来了,和我之前的猜的一样,伤到了心,”医生说:“医院虽然有过类似案例,但他这个情况不建议再在我们这儿治疗。”
“什么意思?”钱世元问。
“继续的话还要几场手术,我们医院做不了。如果不想冒险,也能就此停下,恢复好伤口能保他半年可活。”主刀医生知道钱老爷子不缺钱,于是道:“我说的是我们这里治不了,钱老要想保命,也不是没可能。”
“保命, 想保他的命该怎么做?”
“我进修那几年认识一个专门研究心脏方面疾病的朋友,但只能说能治,别的都是未知数。”
商昀秀半夜才醒,身上疼得厉害,动不了也再也睡不着,这一次的疼痛比上次还剧烈,即便有镇痛药物也觉得熬不过去,生生痛到天亮,等钱老爷子和另一位不认识的老人来也没有缓解。
钱世元把医生昨天的话都给他说了,商昀秀仍旧摇头拒绝。钱世元大概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外边传你已经死了,你也就当自己死了吧,昀秀,仇都报了,这是你的新生,你得允许自己为自己活一次啊。”
第71章 竟浑身都在拒绝
船只扣在平阳码头一周之久,仍每天有出海搜救打捞尸体的队伍。原因无他,负责这次事故的警察还没将科林和商昀秀的尸体找到。
避免祸事发酵及有心人从中作梗,不管人是死是活,找到才是首要。
傅荣卿一有时间就乘船出海,通常海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多数时候发呆不说话,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这次落地的地点是距事故发生地更远的渔岛,海浪那么大,谁也不该保证它会将人带到哪里去。
踏上渔岛望见几个在海滩上晒网的老渔民,傅荣卿给他们一一递烟,从怀里掏出几张黑白照片递到眼前,“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当初唐轶拿相机偷拍商昀秀与洋商洽谈的那几张,虽能够看清面容,傅荣卿还是觉得遗憾,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从没想起要和秀秀好好的拍一张,他们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渔民仔细琢磨后摇头:“前几天出事的那条大船上的人?”
这事儿周边的渔民都听说了,他们在海上漂泊多年,大大小小的海难没少听说,身边也有不少例子,经验老道了,“这么多天都捞不着人,估计被大鱼吃了。”
傅荣卿的心猝不及防被他这句话刺痛一下,即刻收走照片,“我再去别的地方问问。”
他走时甚至有些生气,这几天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商昀秀的不好。即便知道能找到的概率渺茫,继续寻找没有意义,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劝,个个陪着傅家二爷自欺欺人,‘死’这个字眼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今日照例无功而返,唐轶有事找他,四处找不见索性就在码头蹲,傅荣卿下船就见他跑过来,“爷,廖先生找,人已经在三景园等着了。”
傅荣卿:“什么事?”
唐轶:“不知道,老爷夫人和大少爷出门去了,家里也没个人。”
“都出去了?”
“去见颜家小姐吧。”前些天就说好了的。
和廖尽凯一道过来的还有肖庭川,今天脱了制服穿的便衣,整个人像是卸下了一层精气神,满脸憔悴。他奔波忙碌几天没怎么睡,在书房等人的功夫靠着廖先生就困了。
来时就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肖庭川愣是黏着廖先生,不光只想黏着,有些话他觉得得他来和傅荣卿说。
傅荣卿回来只望见廖尽凯在书房翻看报纸,桌上连杯水都没有,扭头训斥佣人让他们上茶水来。
“别骂他们,是我说不要的。”廖先生将报纸放回原位,解释说:“庭川在客房,他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睡着就不叫醒他了。”
傅荣卿摸了支烟递给他,然后将打火机放在桌上,神色平静动作自然,就和前几天他们见时没什么两样。心情可以装,身体装不了,望着身形瘦了些。
廖尽凯让出身边的沙发,叫他坐到自己边上,郑重其事道:“今天来主要和你说关于昀秀的事。”
“嗯。”
肖庭川忽然推门进来了,睡眼惺忪制止道:“我来,这事儿我来说。”
这个坏人,他来当。
肖庭川在他两人对面坐下,桌上有佣人才摆上的热茶,他还没说话,廖尽凯帮他倒了一杯搁在手边。
肖庭川揉了一把脸醒瞌睡,才将茶杯捧在手里,“那个叫州的洋人今天上午出现了,科林的尸体被大张旗鼓地放在警局门口,从前跟在科林身边叫辛苗的少年一口咬定商昀秀预谋杀害科林,不光是他,还有船上其他人也这么说。”
傅荣卿点头,这事儿倒是事实,但不能这么论,当时的情况商昀秀相当于腹背有敌,起码在外人看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肖庭川接着说:“特意把尸体摆在警局门口,这就等于无形逼我们给一个说法,这事儿如果就这么放着不处理,就要闹到上边去,到时就复杂了。”
傅荣卿:“他们想要什么说法?”
一直没说话的廖尽凯分析道:“不像是只要说法,是逼迫。他们似乎笃定讨要不到这个说法,于是要么赔钱认错,要么将事情闹大。”
“他们要见商昀秀,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肖庭川说:“这么多天我们还没找到人,说不定……”他顿了顿,下半句犹豫了,喝了口热茶才道:“说不定商昀秀的尸体就在他们手上。”
倘若平阳交不出商昀秀,要想息事宁人只有给钱,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就算那帮洋人一开始的目标更狂妄,现在这种双方都有错处的情况下,只能暂时退而求其次。这个算盘打得精,死了一个科林,怎么都亏不了。
“商昀秀没死,他没有!”傅荣卿情绪突然激动,攥紧拳头,夹在指缝间的香烟差不多被揉成了碎渣,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如果人真在他们手上,就不会放着科林的尸体等,而是直接告咱们徇私,把事儿闹得越大越好!”
“荣卿,你冷静,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命再大哪能在海上漂四五天,要消息早该有了!”肖庭川走他旁边坐下,“现在的情况是,洋人愿意赔偿他们一方造成的所有损失,但就是揪着商昀秀杀了科林这件事不放,科林背后有一整个家族,势力不容小觑,真只是要赔偿还好,可他们要的是商昀秀,活着要命,死了要尸。”
这话的意思是,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送出去的意思?
“我想办法,让我再想想办法…”傅荣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扶在桌上的手止不住颤抖。这大概是病,只要他一想到商昀秀死了,就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全身发凉。
竟浑身都在拒绝。
廖尽凯说:“我回过大院把这件事和江婶说了,我们的打算是先把昀秀的葬礼办了,之后的事再说。”
葬礼。
这两个字一经出口,傅荣卿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刺得耳鸣不断,后面的话音他一点儿都听不见了。怎么人都没找到,就已经在考虑后事了?
所有人都可以觉得商昀秀不在了,但他身边情同至亲的人不行,怎么可以早早地就放弃了,怎么可以...
直到将两人送走,他没有同意也没拒绝。习惯性摸烟抽,可他忘了烟被他丢在了书房,火机也不在身边。他浑浑噩噩要出门,这个样子出门唐轶哪能放心,追了几步被骂了回来。
白知秋和傅瀚林匆匆忙忙回来,将手上的报纸搁在茶几上,“你们二少爷呢,回来了没?”
“回来过,才又出去了。”回话的佣人视线往那张报纸上落了一眼,原是一则商昀秀的死讯。
晚上八点,芙蓉楼被傅家二爷包了场,一楼灯火通明,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钱老爷子也是这儿的常客,正是郁闷的时候,进来老板不给酒喝,他在别处小酌了些的,这会儿站在柜台前理论,站都站不稳。
“钱老太爷哟,我倒是想给您开房送酒,可今儿店里有客人包场,按规矩是不再接客了的。”老板娘本想叫服务生拿两瓶上好的酒来致歉,让钱世元去别处喝。
钱世元哪里肯啊,骂她打发要饭的,趴在柜台上愣是不走,把前台放的两棵发财树薅秃了,“是谁,是谁包的场?”
“傅二少爷。”老板娘一面心疼她那发财树,一面焦心怎么才能好好地将人送出去。
“傅荣卿?”钱世元在脑子里短暂过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字,听着这个名字自然地就想起了商昀秀,于是大着舌头问:“在哪儿呢傅荣卿?”
老板娘为难:“钱老太爷,您——”
钱世元不跟她废话,踉踉跄跄上楼要找人。钱世元什么身份啊,店里的人只管嘴上劝,不敢真上手拦着。
几间包房推开都没见着人,钱世元边找边喊,最后在靠里那间找到,推开一股扑面的酒气,房里窗没关,吹进来的风惹得他一激灵。
“傅荣卿,你这个臭小子,包什么楼啊?我喝酒都没地儿了!”钱世元边走边骂,走近一屁股坐在同样醉醺醺的人边上。
傅荣卿意外他怎么来了,朝身后追来的服务生摆摆手,顺便又要了几瓶酒。他从桌上拿了烟,抽一根递给他,这是他最近最常做的动作。这几天跟钱世元挺有缘,总碰到,前几次遇到两人只是搭伙抽烟的,今儿再加一样酒。
钱世元没了孙女,傅荣卿只字不提他来干什么,拿上新杯子满上酒,和钱老爷子碰了一个响。
傅荣卿苦笑道:“老爷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俩第一次那顿饭?”他偏头上下打量钱世元,这人一天一个样,老了不说,肉眼可见的瘦削,“当时您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好几顿,真把我骗住了。”
“记得记得,你够意思啊,后来几次我去那个饭店吃饭,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我的钱,给我闹了一个大脸红!”钱世元仰头将那白的一口干了,喉咙火辣辣地疼,他皱着眉笑呵呵道:“听说你最近挺忙,怎么有空在这喝闲酒?”
“你不忙?不也有空在这儿。”傅荣卿闷闷地给自己灌,脸颊染了一圈醉晕,喝急呛了好几口。
钱世元抬手顺顺他的背,“我为什么在这儿?”他忽然沉默,面颊上的褶皱越发明显,是他皱着脸,极力憋着一口心酸以及那呼之欲出的哭意,他想制止却适得其反,放下酒杯,崩溃道:“我怎么在这儿啊?明天,明天我们小淑娣下葬了。”
抑制不住的哽咽从唇边细细碎碎漏出来,钱世元看傅荣卿一眼,抬手抹眼泪,又是哭,又是笑,“下葬了,以后都看不见了...”
他絮絮叨叨说:“我们淑娣刚学会说话,喊的就是爷爷,才学会走路,小小一只也只乐意跟着我跑...我们淑娣从小就乖,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钱世元抬手,死死咬着虎口,将颤抖的哽咽安抚下肚,“我当时再快点就能拦住的,只要再快一点就好了……”
傅荣卿偏头,视线顺着钱世元脸颊那股湿漉漉的水流滑下来,张张唇瓣,他想安慰。可安慰他节哀吗?
这个时候安慰有什么用?说一些假漂亮的话还有什么用...傅荣卿仰头将眶中的泪倒回去,欲盖弥彰拿酒喝,这一口还是呛着了。
钱世元:“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在家得忍,在外有人还得忍,这里就不用,这里谁也没有。钱世元泪流了满脸,不再遮掩,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宣泄口,安心将这几天垒砌的冷静撕碎了大声哭出来。
52/62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