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曼巴从衣袖之中滑出来,忽然道:“那只眼睛好像在动?”
两人闻言抬头,那只眼睛果真不像之前那样,平静如一坛死水,眼中也并未流出灵泉,眼周仿佛活过来了,怪异地蠕动着,听到他们的声音后,瞳孔一转,微微向下看,盯着他们。
忽然,浓厚的带着神性的杀气如罗织的渔网铺天盖地沉沉压下,脚下平静的湖面惊起汹涌的浪花,围着几人朝四周猛然炸开!
但几人却没有动作,站在原地静静与那只眼睛对视,任凭水浪炸起,没有沾染到半分水汽,湖面又渐渐平静,那股澎湃浓烈的杀气也垂垂淡去。
宋羽寒才慢慢放松了藏于袖中因为紧握而青筋暴突的手,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耳边徐徐起了风声,虚无的苍穹之中徐徐传来两字:
“——没错。”
这声音枯腐又陈旧,仿佛一桶佳酿在尘封的过程之中,不小心叫匠人打翻,任凭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之中发酵发烂,回音不断,黏腻悠长。
没错?
宋羽寒纵使疑惑,却按捺住心头的不适,行礼道:“前辈,人族霍乱百出,已至民不聊生,此次前来,望能求取灵泉,慷慨解囊。”
那道声音道:“可以。”
宋羽寒一愣,不止他,就连颜离初跟黑曼巴也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是一回事,对他们出手了还这么顺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颜离初抬眼。
眼睛的主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又悠悠补充一句:“你不同。”
这三个字分明是指向宋羽寒,因为他的视线自上而下看下来时,一直都盯着宋羽寒,搞得他又绞尽脑汁想了想,生怕又是自己还有什么陈年旧事没来得及想起来。
他看向颜离初,颜离初意有所会道:“没有了。”
……这就奇怪了。
黑曼巴小声道:“凤凰。”
宋羽寒顿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确,若是他的体内有神鸟之魂,这位前辈又是神族弥留的神识,不可能认不出神鸟的魂魄,因为是死后的弥留,难免难辨真假,所以才会将他认作是凤凰。
这就好办了。那双眼睛一直垂眸凝视他,宋羽寒不由得:“你有话跟我说?”
好半晌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后,虚空之中缓缓响起一道叹息声,道:“有弥留音。”
话音一落,那只眼睛融入云层,逐渐模糊淡化,最后消失不见,而不等众人反应,取而代之的是浮在空中的一只绣着云龙的瓷瓶。
颜离初走上前,取了过来递给宋羽寒,宋羽寒接过,瓶盖轻启后,一道苍老疲惫又熟悉无比的声音从瓶口飘出:
“阿寒。”
……!
仿佛惊雷劈中,宋羽寒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颜离初亦是少见地皱了皱眉,因为这道声音,正是死去多年的老阁主!
不等几人多想,阁主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知道,在这种窘迫不堪的情形下,给你留下连篇累牍,你或许并不想听。是我有己无人,罪无可恕,因此我实在不敢与你当面说。只好期盼在我死后,弥留于此的这些你能够听到,但请你不要怪我懦弱,因为我实在是心怀有愧。”
“我当初驾刀于你的颈侧,想要逼迫你与我交手,谁知你根本不与我交手,还说我救你一命,今日就还我一命,我心中愧疚难当,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求你体谅,只是你自小懂事,我怕你会将这一切,都怪罪到自己的头上。”
宋羽寒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青白。
黑曼巴藏在袖中,不发一言。
“——还有殊锦,她刺你那一剑,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只恨不能负荆而请罪,央求你不要怪罪于她。”
怪罪?
宋羽寒微怔。
虽不至怨恨,但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眠之时,这些往事便像是流沙一般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细细想来,上一世的阁主,也是临阵倒戈,没有来祭祀台,促使他险些命丧当时,说没有怨是不可能的,但也谈不上恨。
瓶中的声音仍旧在诉说着:
“但我留言于此,并不是只是为了来跟你说这些的。”阁主道,“你前世之苦,我已知悉,当年的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所以才会酿成大祸,给你平添灭顶之灾。”
幻景之中的白芒如同水墨滴上宣纸,浸染在暴雨污水之中,模糊不清,他看到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庭院之中,立着一个同样熟悉的背影,任凭暴雨砸落一身,染尽污浊。
往前一步,被阁主挡住的,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黑袍男子,带着斗笠与面纱,连一点面容也没有显现出。
半晌从袖口出伸出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拿着一枚流光溢彩,火红坠尾的凤羽,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寒凉的双眼无甚表情地看向阁主。
黑曼巴道:“魑魇幻境……这地方怎么会有魑魇幻境?”
宋羽寒尝试着伸出手去触碰,却直接穿透,他们不再是身处其中,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一般无法干涉,他道:“什么是魑魇幻境?”
黑曼巴解释道:“就是我上次给你施展的那样的,找回你本身遗失的记忆,是我族不可外传的绝对秘法,像这样真切旁观别人,而我们三个无一人入幻境的情况,闻所未闻。”
颜离初道:“先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吧。”
阁主颤颤巍巍接过凤羽,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陌生男子的声音干枯嘶哑,十分难听:“只要你老实呆着,他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宋羽寒惊愕,这个“他”,莫非是在说他?那这人,难道是裴钰?可这个节点,若是前世之事,裴钰怎么能够分身乏术同时身处两地?
阁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照做了,以为以你对他的重要而言,你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一错,便将你害死在韵音宗。”
……是啊,所以颜离初才会一怒之下杀光了韵音宗,这一世,却没有再行杀戮。
宋羽寒偏头看了一眼颜离初,垂下了眼帘。
他深陷泥潭早已无法自拔,却连累身边之人一个个坠入沼泽。
他难以释怀。
“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不解,但我没办法事事与你说明,还请你不要怪罪,因为这其中的谜团太深,我猜不透,看不清。我被下了禁制,多说不得,却只能提醒于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人必定是他认识的人无疑,而且颜离初也相当熟悉,若非如此,颜离初不会连连追杀他两世,宋羽寒想着。
阁主继续道:“也是在不久前的机缘巧合之下,我才得知此事,我只能狠下心来将你逐出斜月阁。殊锦虽顽皮,但也懂事,有些事情我只需稍稍一提,她便一点就通。但我没想到这丫头,甘愿做到这份上。你直觉向来很准,只有如此,你才不会生疑。”
阁主的声音像是老了好几十岁没了那股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气魄,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沧桑疲惫。
“当年我残存了一缕元神,苟延残喘至今,听着来来往往路人的编撰,知晓了当世之事。事实证明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好在你身边有贵人,无需他人画蛇添足,总要好过我自作主张,害人害己。”
“不过这样也好,怀着恨活,总比不明不白死了要好,所以你后面在外游离那么久。众门派欺斜月阁无主,从而给菁东施压,你不计前嫌回去替他主持,此事我感怀于心。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算了,不提这个了,他从小明事理,想必也能理解你的。”
第86章 【蓬莱岛】 离去
“理解。”黑曼巴百无聊赖,“人心叵测,猪不听话还能宰了煮肉吃,他能干嘛。”
话虽这么说,宋羽寒当年对赵菁东却也是尽心尽力,哪怕知道他与外族有勾结,却也只是因为还没来得及酿成大祸,就放纵他行事。
现在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阁主的声音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我思虑再三,还是准备告诉你,妄月族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瓶口被一只手扼住。
“……怎么了?”
颜离初:“……就到这里吧,不必再听了。”
宋羽寒缓缓蹙起了眉:“为什么,这里面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颜离初张了张嘴,却不言语。
见他不言语,宋羽寒心中的不好的预感愈发扩大,他略有疑色。
颜离初没反应过来,被宋羽寒拿回了瓶子。
“师哥,你……”
宋羽寒视线转到那只抓着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你不想让我听,我就不听,我听你亲口说。”
颜离初僵在原地。
宋羽寒拂开他的手,黑曼巴道:“需要我走远点吗。”
“不必了。”
话虽然这么说,黑曼巴还是自觉钻进了乾坤袋,毕竟他没有喜欢听墙角的习惯。
瓶口再次打开,可阁主的声音却不再传来,只见瓷瓶忽然开始轻微颤抖,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正当宋羽寒以为不会有声音了之后,瓶口忽然断断续续从中吐出几个字:
“颜……他舍尾……换生……”
随后便没了动静。
这短短几字,却让宋羽寒脑中轰然作响,当场僵住。
不知是不是自暴自弃之感,颜离初的脸上反而没什么被戳穿的神情变化,异常的平静。
但阁主却已然把重点说明。
“舍九尾,换汝生乎?”耳鸣嗡嗡之间,他隐约听见那个年少为了逃课躲在集训堂那边的小树林里念小话本的自己。
宋羽寒边看边挠头:“什么舍九尾,胡扯呢吧,还相见不相见,什么跟什么。”
他旁边的修士神秘兮兮道:“师兄,这可是真的,传闻之中九尾狐就是可以做到的,真的。”
“得了吧,这世上你见过九尾狐?”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哎呀反正传闻就这么说的,你爱信不信吧。”
“不信。”宋羽寒摆手,起身道,“传闻传闻,传着传着就假了。”
修士唏嘘道:“没意思,好吧,随你。”
宋羽寒瞥他一眼,嗤笑一声,叼了根狗尾巴草攀上树枝,找了根结实点的靠着,捏着那本被他嫌弃了不知多少回的‘妖族情爱史’继续看了。
……
他不知道割掉九尾会是什么后果,但九尾之后,为何连命,“命”一字就足够说明尾巴对他们究竟有多么重要。
颜离初低声:“师哥。”
宋羽寒踉跄了一下,颜离初下意识想要来扶,他却摇头制止:“我问你话,你老实告诉我。”
“……”
“我的重生,是你用九尾换来的?传闻是真的?”
颜离初瞳孔微微张大,抿了抿唇:“是。”
……宋羽寒闭眼后又复而睁开,愧疚难当,痛惜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告诉我。”
怪不得初入妖族之时,颜离初反问他若是自己没有尾巴该如何,原来他早就说了。
“……还哄骗我这么久。”
话音才落,这话未免太重了些,宋羽寒心头一颤,颜离初却骤然抬头。
“……骗?”他陡然变了脸色,“师哥怎能跟我说这种话?”
“这两个百年以来,不论上辈子这辈子,师哥从不与我坦诚相待。”他声音加重,又像是想要掩饰什么,“是不是只有我才是那个从来不被你放在眼里的,所以从前也好,如今也罢,都无足轻重。”
他此刻就像是一头受了伤浑身染血的小兽,分明是质问,亮出了爪牙,眼睛之中却有着难掩藏的悲伤,让人不忍苛责。
……宋羽寒一时被震住,好半晌才低声解释:“不,我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刚想这么说,却又僵住了。
或者是他从未认真想过有人与自己会站在一起,自然就忽略了太多的必要。
这种自以为是的捐躯赴死,跟沉醉在纸醉金迷的赌徒没有任何不同,以为一死就能了之,身死道消,尘缘散尽,实则却不然。
他在鲜血中重生,妄想撕开谜纱,却在此自以为是地斥骂这个世上自己最在乎的人,将琉璃璀璨的宝物摔碎,摧毁。
骗?
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哪里还有脸面去说别人。
颜离初说完后,见宋羽寒沉默良久,才后知后觉缓过神,一时有些后知后觉的惊慌:“师哥,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他急促的辩解,让宋羽寒头昏脑涨。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为。”宋羽寒的眸中闪着欲言又止的光,他将手轻轻贴在颜离初的一面脸颊上,眼中有光影攒动,“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罢了。”
颜离初眸光微颤。
谁也没有说话,良久后,宋羽寒打破了这个寂静。
“你知道为何我会说这样的话吗。”
颜离初一怔:“什么?”
“纵使我现在听到了阁主的弥留之音,得到了你的回答,但我仍旧认为你还有事瞒着我。”宋羽寒理了理黑曼巴钻进去的乾坤袋,“甚至我感觉你方才……”
——在欲盖弥彰。
他止住话头,怕这句话说出去,就覆水难收,届时若是他死第三次,难道还要让这傻孩子遭受第二次断尾之痛?
“我知道这么想,这么做,对你不住,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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