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们兄妹曾打赌,倘使小妹未能夺得魁首,便将“王不留行”送予他;倘使小妹成功夺得魁首,他便唤小妹为“阿姊”,并将她当作阿姊般敬重。
如今他亦不知作为赌注的“王不留行”是否尚有命在。
恍惚间,他陡然想起自己曾嚣张地自称“魁首”,可恨他这个“魁首”当了没几日,便成了“阶下囚”。
第十七章
纵然宁嘉徵百般不情愿,三年的孝期仍是戛然而止了。
成婚前一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清川道:“我已有两年又两百四十七日不曾见过娘亲、小妹以及‘王不留行’,她们安好否?”
奚清川答非所问:“为夫这三年来对娘子千依百顺,甚至从未碰过娘子一根手指头,娘子心里头便生不出一丝动容?”
奚清川这副痴心错付的神情教宁嘉徵捧腹大笑:“你何曾对我千依百顺?反倒是要求我对你千依百顺。你从未碰过我一根手指头?你不过是没有强.暴我而已,难不成我该当对你感恩戴德?
“你要我生出一丝动容?除非你并未将我囚禁于这方寸之地;除非你并未命令我日日以女子装扮示人,还谣传我有男扮女装的癖好,你不过是出于宠爱,才放任我;除非你并未分开我与娘亲、小妹、‘王不留行’,以至于我全然不知她们是死是活;除非你并未烧毁重华楼,致使我流离失所;除非你并未剜出我的内丹,害得我成了病秧子;除非你并未胁迫我在灵堂之上赤.身.裸.体地自.渎;除非你并未将杨长老之死栽赃给爹爹,逼得爹爹自裁;除非你并未强迫爹爹订下婚约。
“奚宗主不是修为深厚,万人敬仰么?能否令时光倒流?奚宗主只怕是无能为力吧?即便奚宗主做得到,亦会犯下以上这些道德沦丧之事吧?是以,我心里头绝不会生出一丝动容。你给我锦衣玉食又如何?既非我所愿,便全无意义。要我对你生出一丝动容,惟有……”
他顿了顿,触及奚清川充满希冀的双目,一字一字地道:“惟有我疯了,疯得忘却前尘旧事,疯得被你精心描绘的假象所迷惑,疯得成了你的信徒。”
奚清川长叹一声:“娘子当真是铁石心肠。”
宁嘉徵反驳道:“我分明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杀生,不像宗主杀人如麻。”
“为夫杀人如麻?”奚清川满面惊骇,如同是听了什么奇谈怪论一般。
宁嘉徵懒得同奚清川废话,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我须得在成亲前见她们一见,你若不答应,我便自尽,至于尸首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请柬早已于一个月前送至宾客手中,为保全他修仙第一名门九天玄宗宗主的颜面,奚清川绝不容许这桩婚事出现任何岔子。
他不准宁嘉徵见隋华卿、隋琼枝,仅仅是为了折腾他们一家三口,并非俩人业已亡故,毕竟他尚未厌倦宁嘉徵,俩人还有用处。
故而,让他们见一面又何妨?
但他岂会这般容易让他们见一面。
于是他凝视着宁嘉徵道:“娘子亲为夫一口,为夫便满足娘子的要求。”
左右明日洞房花烛夜,自己这副肉身便要被奚清川彻底破开了,今日亲奚清川一口有何不可?
宁嘉徵毅然决然地探过首去,然而,在他的唇瓣覆下的前一霎,他陡然心口生疼,即刻吐出了血来。
三年前,他先是使了玉石俱焚的“我自重华“,导致筋脉逆转,后又被奚清川剜出内丹。
这三年来,他一直病恹恹的,时常呕血。
但他清楚自己偏巧在现下呕血,是因为身体本能地抗拒着奚清川。
奚清川骤然被宁嘉徵喷了满脸的血,登时兴致尽失,转而责备道:“为夫养了你三年,日日山珍海味伺候着,你这身子骨何以如此不争气?”
宁嘉徵抹了抹唇角:“我需要的并非山珍海味,而是能令我结丹的天材地宝。你舍不得我命丧黄泉,亦不允许我痊愈如昔,既虚伪又歹毒。”
奚清川怅然地道:“娘子误会为夫了。”
宁嘉徵笑吟吟地道:“啊,我知晓了,你生怕我一旦痊愈如昔,便会手刃你,并将你这九天玄宗搅得天翻地覆。”
奚清川不假思索地道:“就算你痊愈如昔,亦手刃不了为夫,更无法将我们这九天玄宗搅得天翻地覆。”
“我们”?
谁人要与奚清川成为“我们”?
宁嘉徵轻蔑地道:“既是如此,何不如容我试上一试?”
宁嘉徵平素郁郁寡欢,而眼前的宁嘉徵再度显露出了张扬的少年意气。
恍然间,奚清川顿觉自己见到了三年前,在“琼玑盛会”之上,所向披靡的少年。
他定了定神,答道:“娘子切莫以为你用激将法,便能教为夫上当受骗。”
“堂堂九天玄宗宗主果真怕了区区重华楼少楼主。”重华楼浴火的一幕顿时冲上了宁嘉徵的脑子,尽管重华楼不复存在,他亦认定自己乃是重华楼少楼主,与九天玄宗宗主夫人毫无瓜葛。
奚清川端详着宁嘉徵道:“待我们拜过堂后,娘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夫人,望娘子认清自己的身份,勿要再惦记劳什子的重华楼。”
话音落地,宁嘉徵正前方的一面墙变作了水镜,水镜上浮现出了隋华卿、隋琼枝的模样。
宁嘉徵本想再讽刺奚清川一番,此刻无暇多言,遂将讽刺之言咽下了。
映入眼帘的娘亲双鬓染霜,眉眼倒是没什么变化;小妹从黄毛丫头长成大姑娘了,是啊,小妹年已及笄,长至能出嫁的年纪了。
小妹正在打坐,四肢的状态并不古怪,显然已无大碍了。
而“王不留行”十之八.九……
也是,“王不留行”遭遇重创,苟延残喘了两月有余算得上奇迹了。
下一息,他竟陡见“王不留行”蹬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到了小妹身边。
却原来,“王不留行”逃过了一劫,可喜可贺。
他正痴迷地看着,水镜刷地不见了,仅余下空空如也的墙面。
他侧首问奚清川:“我不能多看一会儿么?”
“娘子方才不乖,为夫已是大发慈悲,娘子莫要不识抬举。”奚清川软了嗓音,“明日我们大婚,娘子便能见到她们了。”
大婚……
奚清川走后,宁嘉徵将身上的衣裳褪尽,而后盯着自己的身体发起了怔来。
奚清川既想要这副身体,他何不先下手为强,毁了这副身体?
一念及此,他抬手拔下飞天髻上的玉搔头,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他倘使用这玉搔头将整副身体划花,明日当奚清川剥下他的嫁衣后,会作何反应?
是会大怒,嫌弃他毁容,还是会……
直至心口沁出猩红,他才猛然收回了手。
不管奚清川具体是何反应,可以肯定的是奚清川绝不会放过娘亲、小妹、“王不留行”。
她们被他所连累,整整三载不得自由,他切不可害了她们的性命。
那他能做些什么,作为反抗?
对了,奚清川不是颇为重视所谓的贞.操么?还曾说过要等到洞房花烛夜再取。
虽然他并非女子,不点守宫砂,不会落红,其实没有贞.操可言,但奚清川既然重视,他便得毁去。
有了主意后,他毫不迟疑地送入指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还不够,还不够。
待第一根手指尽没,紧接着便是第二根手指。
身体难受得厉害,心下却是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本打算用五根手指,费了一番功夫后,第三根手指委实不得而入,遂不勉强自己了。
万一外伤明显,被奚清川发现,指不定会使出什么阴损的招数。
他收回手,见其上染有血迹,暗道:这世间为何会有断袖之癖?尤其是雌伏之人,定然备受摧残,岂能心甘情愿?是出于他所不懂的情爱么?亦或只是屈从于权力、地位、财富?
第十八章
次日,东方微微泛出一线鱼肚白,宁嘉徵便被陈婆婆唤起来洗漱了。
洗漱过后,陈婆婆在他面上敷了粉,又拿出了一根麻线挽成∞形的活套,接着便用这麻线在他面上拉来扯去。
这便是“绞面”。
他曾见过小妹央娘亲为她绞面。
绞面能令面孔更为光洁,女儿家出嫁前多会绞面。
他以为仅仅是绞面罢了,岂料,陈婆婆居然剥下了他的亵衣。
陈婆婆一面绞着他的左臂,一面关切地道:“于夫人而言,洞房花烛夜甚是紧要,夫人定要伺候好宗主,以报答宗主的一片深情。”
宁嘉徵巴不得奚清川早日厌弃他,自不会接茬。
陈婆婆叹了口气:“老身眼见宗主这三年来对夫人关怀备至,宗主甚至还为夫人背负了断袖之名,原本宗主大可将夫人充作通.房,宗主却执意要给夫人一个名分。宗主如此情深意重,何故夫人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夫人可知这九天玄宗宗主夫人之位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宁嘉徵淡淡地道:“我绝不会对一衣冠禽兽动心,更何况这衣冠禽兽非但逼死了我爹爹,还囚禁了我娘亲、小妹作为人质,逼我就范。”
“老身都说了多少遍了,你那泯灭良知的爹爹奸.污了杨长老的重孙女,还杀害了杨长老,死有余辜。外头受过杨长老恩惠者皆对你们三人喊打喊杀,多亏宗主护佑,你们三人方能安然无虞,否则连你爹爹的全尸都保不住。”陈婆婆板下脸来,“宗主用心良苦,你却恩将仇报,不愧是宁重山的好儿子。”
宁嘉徵一字一顿地道:“我与奚清川不共戴天。”
陈婆婆怒气冲冲地道:“狼心狗肺,这么好的宗主看上你真是造孽。”
宁嘉徵含笑道:“不若劳烦陈婆婆你说服宗主放我一马,我定对你千恩万谢。”
“冥顽不灵。万一哪日宗主迷途知返,纳了妾室,甚至是将你休了,你可不要后悔。”陈婆婆不再作声,继续为宁嘉徵绞左臂。
“他最好今日便休了我。”宁嘉徵收回了左臂,“不必了。”
陈婆婆抓住宁嘉徵的左臂,坚持道:“婆婆这是为了你好。”
“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并不想讨奚清川欢心。”宁嘉徵猛地咳嗽了起来。
陈婆婆教了宁嘉徵整整三年的“三从四德”,亦照顾了宁嘉徵整整三年。
要说全无感情,决计不可能。
不过她不喜宁嘉徵处处诋毁她所尊敬的宗主,自是难以对宁嘉徵和颜悦色。
见状,她欲要说些软话,末了,只吐出了一句:“不识好歹。”
宁嘉徵好容易止住咳嗽,继而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自嘲道:“我瞧来像是一具横死多日的尸体,我若能死于一十又三该有多好?”
十四岁前,他家庭美满,资质过人,每一日都过得如同高中状元,看尽长安花的仕子一样快活。
惟二称得上烦恼之事是如何振兴重华楼,以及如何让“王不留行”乖乖地被他挼。
他若能死于一十又三,算是善终。
闻言,陈婆婆安慰道:“夫人切莫这般想,夫人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咧。”
宁嘉徵懒得再与陈婆婆争辩,遂沉默不语。
陈婆婆放下麻绳,转而为宁嘉徵上妆。
尽管三年过去了,宁嘉徵仍然不习惯涂脂抹粉,仍然认为脂粉味甜腻得反胃。
显然他厌恶的并非脂粉本身,而是宛若人偶似地被.操弄的人生。
由于今日是所谓的“大喜之日”,他面上的脂粉较平日里厚重不少,层层叠叠,将他毫无血色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乃至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不慎岔了气,再度咳嗽了起来。
上罢妆后,陈婆婆为他穿上霞帔,戴上凤冠,又在他耳边唠叨奚清川待他如何如何好,他须得以夫为天之类的话。
他不理不睬。
待得吉时,他被陈婆婆盖上了红盖头,接着由陈婆婆牵着出去了。
从卧房至喜堂,闲言碎语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或是夸赞奚清川有情有义,明明可毁去婚约,却执意娶罪人之子,或是叹息奚清川为他所蛊惑,沦为断袖,断送了香火,或是为杨长老叫屈,唾骂爹爹人面兽心,或是叫嚣亦该将他正法,免得他来日作奸犯科,为祸人间,或是取笑他身为男子,却爱做女子打扮,连成亲这样的大事,都非得着凤冠霞帔,丢尽了奚清川的脸面……
总之没一句中听的话。
奚清川颠倒黑白的能力实在不俗。
倘使换作三年前的他,定要祭出“牵机”来,好生同他们理论,教他们不敢再血口喷人。
现如今,不止“牵机”落入了奚清川手中,他还成了病秧子,不得妄动。
他盖着红盖头,无法视物,只能努力地从闲言碎语中分辨娘亲与小妹的嗓音。
昨日,奚清川答应他明日便能见到她们。
难不成奚清川言而无信?抑或他久病缠身,以致五感迟钝,才分辨不出?
行至喜堂,他依然未能听见她们的嗓音。
他索性扯下红盖头,放目四顾。
“这宁嘉徵浓妆艳抹后,倒真有几分姿色。”
“不得不说眼前的宁嘉徵全然不似三年前‘琼玑盛会’上那不可一世的黄口小儿。”
“英雄难过美人关,奚宗主这般的英雄亦然。”
……
奚清川本有些恼怒,见诸位宾客皆露出了惊艳的神色,不由得意洋洋。
宁嘉徵终是从人群中发现了娘亲与小妹,小妹怀里还抱着“王不留行”。
她们俱是眼泪汪汪,他便朝她们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她们身侧是五名九天玄宗弟子,想来他若不听话,她们便会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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