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南回答不了,也知道裴缜问的并不是他,他只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那个一直试图躲避的残酷现实,以前的裴缜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和那场大火一起死在了嘉化三年的霖川城。
成南试图掰开裴缜的手始终未收回来,僵持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和火把的亮光,是先前被吓跑的那二人引着巡逻的官兵又回来了。
成南愈发着急起来,不仅是担忧那醉汉的性命,更怕裴缜被他人发现,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些不合时宜的伤感情绪,抓着裴缜的手臂要将他拉起来逃跑:“快起来,走,被他们发现就完了!”
裴缜终于松了手下力道,那人后背重重着地,看起来仍是昏死得毫无知觉。夜风骤然凛冽,将裴缜的长发与衣袖下摆吹得翻飞不止,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答落在地上,他缓慢起身,没有理会成南的催促,冷漠地看向火光迎来的方向,像是月下一柄无畏无惧无顾无忌的刀,誓要将一切阻碍斩碎。
成南拽他不动,只能咬牙在心中骂一句,绝望地站在原地一起等死。
然而那行人似是在前方遇到了什么状况,火光在一街之外停下,模糊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不一会儿,那几个火把竟是转头离开了。成南正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夜色中响起辘辘车马声,片刻后,一车一马出现在霖川城这条狭窄的街巷中,朝他们平稳行来。
马车停下,赶车的人掀开帘子,露出里面坐着的一位男子,看年龄三十余岁,容貌俊逸,一袭黑衣似要融入夜色,无甚表情地直直看向裴缜。
一瞬的错愕后,裴缜低声唤道:“端王。”
第37章 离别
成南虽从没听过这号人物,却也知道“王爷”二字代表的含义,他不曾和这样尊贵的人物照过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是好,等想起来是不是该跪时已经错过了时机。
端王却是看也没看旁边的成南一眼,他的视线从上到下,落到裴缜滴血的手上,神色掩在朦胧的夜色中,让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想。
片刻后,他缓慢开口:“没有武器,没有人手,你就想靠这一双拳头去报仇?”
裴缜脸色骤变,猛地上前一步:“你知道是谁?”
端王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来,随着当啷一声响,一柄黑色的剑落在地上,他的声音凉凉响在黑夜中:“如果真想报仇,就拿起它来,跟我走。”
裴缜晦暗的眸子在一瞬间亮得如同鹰隼,那是因仇恨而生的光,顺着端王的话,他毫不迟疑地弯下身,带血的手握住漆黑的剑柄,手背上条条青筋迸起,鼓噪着裴家唯一所剩的血脉。
端王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转身进了马车内:“走吧。”
裴缜随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了脚,先前他的每个动作都决绝无比,此时却偏过视线,静静地向成南看过来。
成南正站在马车前,愣愣地看着裴缜,霖川城的夜黑得如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这如墨的夜色里,茫然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
裴缜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心骤然一痛,端王在马车里催促,裴缜握剑的手攥紧,低声向着马车里说了句“等一下”,而后转身朝成南走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止在一步之遥,裴缜停住脚,目光晦暗地看着面前的小叫花,底下或许有悲恸,有愧疚,有不舍,有少年新生的浓烈而无望的情愫,此时却全被掩在深处,成了谁也再看不见的秘密。
他低声向成南道:“那块木头你好好戴在身上,别让其他人见到,也别给任何人。”
没得到成南的回应,他又微提音量重复了一遍:“谁要也不能给,听明白了吗?”
成南在他最后的问句中被晃醒了神,微张着嘴,下意识乖顺地点了点头,他像是直到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将要面临什么,原本僵愣的脸上闪过无措,抬手想要抓住裴缜,不知为何又在半道停住,讷讷地落回自己身侧。
他的喉咙艰涩,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才终于挤出一句问话:“你要走了吗?”
裴缜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成南不知怎么办般往四下看了一圈,转身想要回那破屋中,“还有几个馒头,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
成南慌乱的动作蓦地止住,似是自己也反应过来话中的荒唐,他垂下头,忽然觉得难受得要命。裴缜不知要赶多远的路,他却什么也拿不出来给远行的人带在身上。
风吹得树梢呜呜作响,远处的山在夜色中勾出几道暗黑的影子,像是窥伺蛰伏的猛兽,赶车的黑衣人替端王传话,催促裴缜快些起行。裴缜双拳紧攥,压住喉底的哽气,挺直了脊背,快速而模糊地扔下一句“我走了”,而后也不再看成南的神情,转身朝马车大步走去。
成南忽然叫他:“裴缜!”
少年的声音被风从身后巍巍吹来,带着些微的期许:“你还会回来吗?”
“你就当,”裴缜没有回头,“从来没认识过我吧。”
他手拿着新得到的利剑,背负着血海深仇,坚定决绝地踏上马车,车轮在石子路上辘辘向前,碾碎霖川城如墨的夜色和寂寂矗立的重楼叠宇,向着更深、更远、更未知的黑暗而去。
成南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裴缜的马车远去,直至彻底没了踪影。漫无止境的夜色在肆虐数个时辰之后终于收了威力,蓝色的晨雾渐渐在街巷中弥散,早起的鸟儿在空中刷拉拉地扇动翅膀,成南转身,朝收留了他们数日的破屋中走去,那里有散落在地的几个馒头,还有他的鲤鱼碗,那些才是他该拥有和珍爱的东西。至于碗沿上那几枝秀丽的荷,相依相偎睡着的夜,不过是方才头顶上飞过的那几只鸟。
他蹲下身,想将那几个馒头放进自己的碗里,一天的饭都有了着落,这让他笑了起来,然而不过一瞬,嘴角牵出的笑意就像崩断的线般松落下去,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两滴眼泪遽然掉进了碗里。
过去几天,他经历了种种惊吓与劳累,浑身的筋骨却被一股劲死死顶住,裴缜得靠他呢,他怎么也得撑住,于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现在裴缜走了,他再不用担负起什么别的人,又变成了那个没用的小叫花子,在将亮的黎明,在无人知道的破屋里,深垂着头,放声痛哭。
无法控制的眼泪中,他模糊地意识到,短短几天,不只裴缜被抽打着成了大人,他也在愧疚、悔恨、无力和其他种种说不清的情绪中长大了。
霖川城春三月的绚烂桃花,终是彻底落了干净。
第38章 六年后
几场雨后,秋意迅速占领了霖川城的角角落落,一阵风袭过,路边枝头的树叶便刷啦啦落了半条街,又被风卷着从这一头吹到另一头,霖河边上的柳树也变得绿中带黄,很快那点零星的绿色也不见了,时不时地落入霖河几片叶子,如一艘艘金黄的小船般,顺着变凉的河水向下游流去。
霖川的秋天总是来得很快,这一年却比往年显得更为寂寥衰败。
衰败或许也不只是这一年的事,而是在过去六年间,一年胜一年的显眼。
短短几年间,霖川城中不知又多了多少没有主人的屋落。失了人烟,原本好当当的房屋也老去得格外迅疾,一场大雨便能让它们坍圮大半,而后便在接下来悄然流逝的一日日中愈发破落,很快就会被丛生的杂草吞噬掉旧日所有的痕迹。就连霖河边上最热闹的那条街都变得人丁稀少,沿街大片的商铺关门,零星散落的小摊贩也常是换来换去,再也维持不长久,要么是饿死了,要么是想办法赶紧另谋出路。
稍有些头脑的人都嗅到了世道不太平的气息,只不过再不太平的世道也有泼天的富贵,有臭掉酒肉的朱门,对成南这些叫花子们而言,则是越来越难要来的饭和一日赛一日的饥饿。
秋日天晴时的傍晚倒是少有地令人感到惬意,夏天灼人的热浪过去,与冬日的严寒仍旧相差甚远,破旧的单衣也勉强能应付得来,天高云阔,更显得那黄昏时的夕阳如金子般灿烂,短暂盖去了残垣上昭示的凋敝,给整个城池都抹上一层ЙàΝf柔和温暖的橙色,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庄稼成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带来万物静好的错觉。
成南拿着他的鲤鱼碗,就走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秋日黄昏中,心中亦是静悄悄的雀跃。
走上九孔桥时,看到前面一辆艰难前行的马车,他紧赶两步,抓着车尾用力帮着推到了桥顶,前面的车夫讶异地回头,歇脚的功夫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感激地向他道谢。成南帮了人反倒又不好意思起来,略显腼腆地笑着摆手说没事,赶在板车前面率先下了桥,奇奇怪怪地怕与车夫路上同行,假装若无其事地拐到了霖河边上等人先过去。
鲤鱼碗沿上沾了灰,趁着这功夫,成南蹲在河边上将它洗净了,举起来看那瓷白的釉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红色,温婉的荷变得艳丽,越过碗沿,是天尽头那轮通红欲颓的落日,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多年前深夜里的那场铺天大火。
他后来又辗转听来些关于裴府大火的传言,据说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帝亲下令严查,月余后终于盖棺定论,原是昌阗因在西疆战场节节失利,对裴铭疆及裴家恨之入骨,于是联结城内杀手用一场大火来示报复。结论自然不是妄下,但证据如何,就不是成南能探听到的了。
至于裴铭疆……他在裴家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就死在了战场上。
成南也曾试图探听有关裴缜的消息,但那天裴缜乘着马车踏入夜色,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霖河里,除了荡起的涟漪在成南心头结成年轮,其余便只有寂静与无可寻。倒是有几次听到了端王,最开始这人的名号总是和烟花柳巷连着,没什么正经事,成南像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也没办法与那晚见到的端王联系到一起,直至最近这一二年,听人再提起端王时少了风月之事,朝堂与权势出现得愈发频繁,他才有了些真见过此人的实感。
太阳落下去了一半,成南收了碗,准备回庙里去,只不过心中不复方才的轻快了。
闷闷地往前走了没多远,他碰上了余不行。余不行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小拨浪鼓,拿在手里丁咚咚地转着,见着成南便笑嘻嘻地喊“阿团”,要将那拨浪鼓给他。
成南躲开:“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要。”
余不行不罢休:“人家其他小孩都有,你小时候没有过,现在补给你。”
两人争执半晌,余不行见成南着实坚决,不由伤心地感叹时光飞逝,追忆成南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街边上看见人家手里的小风车和拨浪鼓馋得道都走不动,口水滴前襟上一片。
成南不为所动:“当初那样了都不给买,现在怎么就舍得了?”
余不行笑着不吭声了,手里的小鼓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白茹兰在去年夏天生了个男孩,余不行身上的槐香散了好几年,那时候开始手里又时不时地拿了小孩的玩意儿,也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从哪顺来的。他没人可给,于是一股脑地都想塞给成南,可惜成南也早就长得足够大了,没法满足他当爹的渴望,最终还是都便宜了路边经过的随便哪个小孩。
成南隔着淡淡暮色看他,几年过去,余不行看起来也没那么年轻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几条纹路。成南心底有些异样,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余不行率先抢走了话:“之前找的那个工,怎么又不干了?”
他一提这个,成南立马郁闷起来。
这几年他不是没想过摆脱叫花子的身份,找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度日,谁知一表露这想法就收到了几乎所有叫花子的嘲笑,尤以李老三和余不行为甚,见成南意志坚决,他们也不再多说,只是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成南初时还有些愤愤,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直到一个个跟头接连而来。
十八九的少年是叫花子里少有的墩实,找个大户人家里的苦役活并不算太难,然而卖了一年的命却除了手上厚厚的茧子和成日的打骂,一个铜板也没拿到。他不死心,换了户人家,这家的小少爷不过七八岁年纪,成日要成南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他当了三个月的马,背上被抽了十来条血痕,反过来被诬告说偷了小少爷那条镶金的鞭子去卖钱,被揍一顿扔出了府。
天上的雪下得大,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墙根下,吸着鼻子想哭,李老三趿着一双烂了半个底的草鞋,走到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李老三显得格外深沉,像个真的读书人,他拍着成南的脑袋,跟他说,傻子,这根本不是一个好人肯卖力就能活下去的世道。
成南不死心,拿着仅有的一点点银两,试图摆摊卖东西,第三天就被人掀翻了摊子,他没吆喝吵到别人的耳朵,也没挡路碍着别人的脚步,仅仅是几家少爷比赛谁骑在马上能用鞭子掀飞最多的摊子,而他正好在那条街上。
后来他还听说城外的山里面挖出来什么东西,运到城里一筐就能卖不少钱,他翻山越岭试图分一杯羹,结果连那东西是什么都没看到就被杨家的手下打了一顿,从山上滚下去流了满头的血,第二天醒过来一个人踉跄着摸下山走了回来。
他想努力变得更好些,将来如果有一天裴缜重新回到霖川,他可以更坦然平等地站在他身边,但兜兜转转,他并非不曾尝试,只是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只能蹲回墙根底下,再次拿起他要饭的碗。
他嗫嚅许久,最终只是道:“算了。”
余不行猜也差不多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背在脑袋后面,向着空旷的暮色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鼓两侧缀着的小弹丸贴着他的头发悠悠地晃。
人总是要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认清现实,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看不得成南失落,在脑袋里面搜寻一番,想到另一件事,扭头笑着问道:“裴府旧宅上新建的那座院子,最近几天好像有动静了,你知不知道?”
成南心里砰的一跳,抿唇吞咽了下口水,嗯了一声。
他自是知道。
裴府旧宅在那场大火之后成了废墟,一连荒芜多年,像是这座城池身上的一块剜不掉的疤,两年前却忽然动工,数月之间落成一座简朴的新宅。霖川城的人们对它充满好奇,然而宅子建好之后便落锁没了动静,谁也猜不出主人是谁。直至最近,那宅院在沉寂一年多后忽然又有了声响,时不时有些仆役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像是在往里添置东西。
“看模样是那宅子的新主人要来了,”余不行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问成南,“你知道是谁吗?”
成南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低头假装看脚下的黄泥路:“人家匾额都没挂,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也不知道是不是……”余不行叹息着,没说出后面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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