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不行回来的时候,成南正将庙中地上铺的稻草搬出来晾晒。前些日子的大雨将庙里浇出一摊摊水洼,即便侥幸免难的地方也潮得要命,人躺在稻草上还不如直接在地面上一卧爽快,可虽是如此,等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没人想着将它们搬出来晾晒一番,只有成南会干这样的事。
都说近墨者黑,他自小乞丐窝里长大,身边就没个精细讲究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的爱干净的性子,想来想去,或是只能归结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思及此,余不行顿了下,再看成南的脸,这半天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面清晨时浓厚的颓丧扫去大半,精神头看起来十分地好,那张脸也显得格外俊秀,是再破烂的衣裳也遮不去的……
他正打量着,成南抬眼看过来,立马笑道:“你回来啦?”
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茹兰姐怎么样,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事。”余不行走过去,蹲下身帮着将地上湿乎乎的稻草铺开,心底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散去,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
成南放在稻草上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动作,一边坦言道:“想过。”
“有打算过找他们吗?说不准……”
成南用摇头打断了余不行的话。
小时候见别人都有父母,他也免不了常会猜想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把自己扔下,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他自小的身份便是成南,是霖川城东的小叫花子,身边有一个养他长大的爷爷。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想了,及至前两天从裴缜口中得知了赤松图木的来历,伤心之余一些念头也随之起来,他久违地又忆起那对他从未谋面的父母,觉得或许他们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那又怎么样了?什么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也没必要改变,他也只是从一个小叫花子长成了个大叫花子,又快要从大叫花子变成个死叫花子。
晚上睡觉时,成南和余不行裹着褥子靠在庙外树底下,庙里面比外面暖和不了几分,却显得闷窒,成南向来喜欢在这棵树下面看星星,余不行不知是否感知到什么,这天也出来陪着他。
一条薄毯抵御不了夜间的严寒,两人将各自的褥子叠在一起,并肩钻在冷硬的棉花底下,时间久了倒也捂出了几分热乎气。成南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天夜里裴缜来找他,两人也是这样偎在他的破褥子下面,裴缜呼呼睡着了,一翻身就把他自己盖ЙàΝf着的被子彻底卷走了,成南再生气也没法,最后还是强行又将自己挤进去,紧紧地贴着裴缜睡过去。
那一夜真是好梦,那天睡前和醒来后也都快乐……
天上的星星稀疏,只有几根枝桠上零星缀了些许,成南看它们一明一暗,不知是真的在闪烁还是他自己眨眼所致。它们不知存在了多久,或许他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几颗,将来有一天现在活着的人都死去了,它们也仍旧挂在那里照着后来人仰望的夜空……
成南想得怅惘起来,他看向余不行,轻声问他:“不行哥,你后悔过吗?”
余不行也在看那些星星,仰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成南听他说:“小时候我折腾爹娘,等把他们折腾没了才觉得后悔。可后悔又怎么样,只让我更觉得自己烂透了,于是变得更坏,之后再遇上想要的也觉得自己不配,然后又后悔……”他惨淡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始终走在后悔前一步的路上,有时候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倒不如从最开始就一拳打死我这个祸害。”
成南听得难过,低声道:“你不要死,不然我会想你的。”
余不行没答话,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安静片刻后,成南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余不行脸上自嘲的笑意淡去,直直盯向成南,成南却不敢与他对视般移开视线:“别想了吧,就像爷爷说的是去过好日子了,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余不行喉咙发哽,半晌才哑声道:“别了吧,阎王爷做肉不放盐,难吃得要命,不如等以后日子好过了,我给你买。”
成南笑了笑没说话,直到被余不行逼得不行了,才略微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看起来还像是很多年前那个乖巧的小胖男孩,但很多事终究变了,他的心里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也有了更为重要的人。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暗暗盘算的事未等实行,便被半夜忽然而起的喧嚷彻底打乱了。
第58章 土匪
整块大地剧烈震动,似是有千军万马从远处轰然而至,伴随着男女老少的哭嚎哀叫,成南和余不行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不知发生什么的迷茫。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们慢慢思索,庙里睡着的几个乞丐也被惊动,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各自起身,赶快找隐蔽的地方躲藏。可地方就这么大,危险似是无处不在,又能找到什么安全的地方?
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往常也最为寂静,此时整座城池却如同一盆滚沸的水,从隐约传来的哭号声中成南渐渐听出真相,竟是先前抢掠了三县的土匪进了霖川城。
他心惊不已,几乎是面如菜色地听着远处接连发生的惨剧,愤怒却又无奈。原本太平的生活像是被虫蛀了一角,一天坏过一天,本以为这已是极限,却忘了还有房倒屋塌、天翻地覆的轰然一刻。
成南他们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夜,衣衫被冰凉的露水浸得透湿,直至天边慢腾腾地破出一线白,外面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枯黄的草茎上浮着浅白的雾气,像是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迷茫的前路。
而现在这些人大多围拢中心街上,空地中央摆着一把深褐的木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那伙实施了一夜暴行的土匪们的头目,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他看起来面皮白净,衣着素雅,倒更像个温文的读书人。
然而在中心街以外,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上,皆如狂风过境,车倒屋翻,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仅留被打伤的平头百姓坐在地上无奈哭喊,这一切全是眼前这人的杰作。
面对着愤怒的霖川城民,他在几十个骑着大马手拿武器的土匪围拢下显得悠闲自在,说出的话好似也真有商有量,微笑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来这一趟,只要东西并不想害人性命,可惜昨夜忙活许久,得到的报酬还凑不齐弟兄们这一趟路费,因此还要辛苦各位父老,各回各家将值钱的东西拿来,也让我们好早些离开,莫真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罢他一拱手,将无耻的抢劫行径说得义正词严,倒像是真为彼此考虑一般。
人群最后面的成南都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要脸!”
霖川知府直到这时才带着十几个衙役姗姗来迟,那男人耐心地等着周围人转达他的话,随后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知府杜明身上,偌大的街道静得落针可闻,杜明虚弱的话便很顺畅地从人群最前头传到最尾:“这事非、非同小可,我们需要多一点时间去筹……”
像是烧红的铁块落进冰水里,人群瞬时骚乱起来,有烈脾性的人再忍受不了,大喊着“我跟你们拼了”拿着铁锹冲上前去,噗嗤一声,高头大马上的土匪神色平静地将铁枪收回,鲜血瞬时洒了满地,那人又抽搐几下,随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周围人在那男子中枪之后惊乱了片刻,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而杜明的脸色亦被吓得惨白,向后面连着退了好几步。
土匪中间的男人面不改色,仍是一副笑得温和的模样,通情达理道:“时间自然是该给,只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走了,还望知府大人送我们五十个人头,也当有个保障。”
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还以为要当场溅血,那人哈哈大笑两声,似是觉得众人反应十分有趣,戏谑道:“当然不是现在就杀,就宽限给乡亲们一整天的时间,今夜子时,若是不能将足够的财物放至柘林山腰的土地庙前,我们弟兄就带着这五十个人头再逛一番霖川城。”
太阳已在东方露出半个头,男人又迆然坐回木椅上,余不行悄悄地拉成南的胳膊,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他们没再看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脚步匆匆地远离中心街,余不行的脸色难看至极,一边向前走一边快速向成南道:“快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不,你快去找裴缜,在他那里待着应该是安全的。”
“那你呢?”
“我去春槐街。”
成南的心跳得极快,他惴惴不安又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真的会……”
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余不行戛然停下,成南随后看到了前方路口处的几个官兵,那几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喝令他们站住,余不行低声道:“跑!”
他们转身便朝来时的路跑去,成南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跳出来,耳边只能听到风声,他什么也想不得,只知道要跑,想活下去就不能被那些人抓住……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没跑多远,前方又迎面逼近几个官兵,与后方追来的人一起将他们夹在中间,插翅难逃。
他们手中皆拿武器,面色狠厉,看起来凶恶如狼狗,成南不合时宜地感到疑惑,既是有如此这般的本事,又为何在那些土匪面前乖顺如兔,只会把武器对向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原来他连这样的想法都是错的,他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他只是一个叫花子,是霖川城里最末等的存在,也是遇到事情时最先该死去的人。
脸贴着地面被摁倒,两只手被制在背后用粗糙的麻绳牢牢缠住,又向上绕过脖颈用力裹缚一圈,强扯着他抬起头来,这姿势让成南想起来街边被卖的鸡鸭和牲畜。被拽起来后,有人在他后面踹了一脚,脖颈间的绳子一紧,他便被迫跟着朝前走去。
再次回到中心街的一路上,成南始终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他怕得要命,更多的却还是不甘与愤怒,及至看到许多脸熟的乞丐与他一般被绑着押来,有一瞬间他几乎将牙咬碎,拳头狠狠地攥在身侧,第一次以这样充满仇恨的目光看向周围的一切。
身后的官兵注意到他紧攥的拳,一棍子重重敲在上面,呵斥让他老实点,成南猛地扭头看向他,野兽般的视线愤恨到令那官兵霎生寒意,敷衍地又嘟囔了两句便赶紧移开了眼。
太阳升起不过丈余,五十个人便凑齐了,打眼望去要么是乞丐流浪汉要么是老弱孤零的难民,他们的命更贱,死了也没人在乎,此生最大的价值或许就是由杜明亲手牵着绳交给了土匪们。
那男人显然也看出来杜明的心思,但他并不在意,仍是温和笑道:“那就子时柘林山恭候。”
清晨尚未彻底散尽的雾气中,流淌过一条长长的黑色的河流,他们被拖拽着走过城中心,走过九孔桥,走过门里门外无数或庆幸或悲悯的注视,就像在享受被强行赋予的一生最高的荣耀。
第59章 命运弄人
霖川城外多山,柘林山只是地处最外围的其中一座,因着前些天刚发过山洪,此时仍能看到被洪水冲击而暴露在外的褐色山体。他们被拽着沿另一条路朝山上走去,除了土匪们偶尔的厉声喝骂,其余被绑住的五十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周围树木凋败衰残、枯黄干瘪,衬得周围愈显凄冷,正如他们此时的心境。
过了山腰的土地庙,又往上走了大半个时辰,随着两栋木屋出现在眼前,队伍便停了下来。成南本以为是要把他们关在里面,谁知却又是想错了,眼见着几个土匪卸下身上的东西率先进了屋,其余的人则粗暴地将成南他们拽到木屋旁的十几棵大树下,将他们三五一群地绑在了树干上。
余不行和李老三都与成南离得远,他得使劲背过身才能勉强看到他们,眼神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苦意,亦是同样对眼前处境毫无办法。
成南身边绑着的那人他从未见过,或许是从外地逃难至此的流民,他瘫软着身体,靠树紧紧闭着眼,看起来极度虚弱,先前上山时他便差些昏倒,硬是被麻绳勒着脖子给拽起来,踉跄摇晃着走到这里,现下脖颈上还能看到黑红的血痕,衬得那张削瘦的脸黄白憔悴得骇人。
成南有些担忧地小声问他:“你没事吧?”
那人并无回应,也不知究竟听到没有,成南又细细瞧他的胸膛,发现还有起伏,这才松了口气。他又开口安慰男人,也像是安慰他自己:“到时候大家把银两送来,他们就会把我们放回去了。”
那人脸色如旧,嘴角却忽然极轻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个惨淡的笑。成南看明白了他是在笑自己的话,却仍旧嘴硬道:“一定会没事的。”
他没办法不嘴硬,如果连这点也无法相信,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捱过接下来漫长无比的几个时辰。
一番折腾下来,时候已经过午,那伙人在空地上生火做饭,没一会儿便伴随着粗野笑骂传来食物炙烤的香气,看守他们的土匪已轮换了两波,没有一人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吃东西,而被绑在树上的这五十人也没有一个敢开口问上一句,只有默默忍耐。
就这样一直挨到天黑,匪徒们又欢闹着用过一顿晚饭,成南等人饿得饥肠辘辘,除此之外还要忍受随着夜色降下的凉气,山间夜晚寒气入骨,冻得人骨头都僵硬起来,头顶上却还飘着一轮雪白的月亮,冷艳又干净,却也格外无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成南放在天上的视线勾了回来,一个人快跑着向火堆旁那书生模样的男人跑去,一边愤恨地骂着:“我们被那狗娘养的杜孬种给骗了!他们根本就没想给我们准备银子,我刚去看了,城门口紧闭,上面守了上百个卫兵,还架了弓弩,他们他娘的完全不在乎这群狗东西的命,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立马有土匪骂骂咧咧地摔酒杯,那尖锐的声响如同炸开在成南心底,他茫然地向周围看去,入目所见的脸上皆是死到临头的恐惧与绝望,想来别人看他应也是一模一样。
有人喃喃开口,声音哆嗦得不成样:“怎、怎么会呢,我们还在、在他们手里啊……”
没有人回答他,成南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却又似乎嗡响着不知哪里传来的轰鸣,直至一声呐喊将其刺破,有人骤然崩溃,挣扎着大声怒骂:“你们这群畜生!反正也活不了了,来啊,来啦!有种就杀了爷爷我,杀了我!”
似是被他鼓舞,有几个声音也响起来,然而再多的愤怒也化不成刀剑,斩不断手上的麻绳,也取不掉对方的性命。那领头的土匪踱步过来,站到那怒目而视的人面前,温和的声音像是剧毒的蛇:“是你在喊?”
一口唾沫用力吐过去,被绑着的那人双眼血红:“就是你爷爷我,有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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