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北岩违背律法也要留下自是因为心中有鬼,先前那场洪水冲出不少事情,”裴缜眼中微暗,“杨家竟敢在山中私开银矿,此事若败露,莫说杨北岩要被牵连,就连蔡如尧也别想独善其身。想来这事先前他们大概率不知情,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前享着巨大的利益,哪能不共担风险,现下他只能保杨家,尽力先将银矿这事解决。”
裴缜此行来霖川,名义上是奉皇命寻找赤松图木,实则是整合暗处的淮东兵力,为之后的起事做准备,杨家银矿之事本是意外,但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探查,可杨北岩突然到来后,对裴缜严密提防,裴缜不免束手束脚,难以敞开了去调查银矿之事。回京之日却迅速迫近,到京城后还不知要遭遇些什么,短期内定是回不来霖川,因此最后这些日子他除了忙着应付杨北岩,更为筹划他离开之后处置霖川的事费尽心力,常常到深夜才能休息。
即便如此,这也是对他们而言极好的一段日子,成南想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或许再找不到像这段时间一样快乐的时光。裴缜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串糖葫芦,两人一口一个地分掉,在裴缜忙事的时候,成南便坐在旁边练刚学会的字,他记得不快,但几天下来也写了满满好几张纸,他喜欢看裴缜教他写字时的模样,英俊得像是一幅玉雕的画……
院子里的雪很快就化完了,天儿仍旧冷得能冻掉人的指头,墙角的梅花却在这时开了,开窗时房间里都浮动着沁人的幽香,被火盆的热气熏腾得令人迷醉,如在云端。
裴缜离开霖川的前一天晚上,俩人都学了坏。数九寒天里,成南出了一身的汗,嘴唇和眼尾都红艳艳的,像是窗外夜色中散发暗香的那枝红梅,两人的喘/息碰撞在一起,裴缜将他从身上拽到面前亲吻,缠着舌尖将那些呜咽尽数吞入。
最后的时候,成南忽然反客为主,很凶地咬上裴缜的嘴唇,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不准骗我。”
“不骗你。”裴缜任他撒野,漆黑的眸子中深嵌着面前的人,“你在这里,我一定回来。”
第74章 天日朗朗
那天两人虽是折腾到很晚,但成南还是早早地醒了,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裴缜收拾,直至裴缜走过来,捏了两下他被寒气浸得微凉的脸,说:“起来吧。”
带走那些必要的东西,房内摆置看起来并无什么变化,乍眼看去与先前一模一样,成南穿衣裳时扫了几眼,裴缜像是会猜心,一边帮他提袖子一边笑道:“之后回来了还要继续用,就这样放着吧。”
成南嗯了一声,也没多说别的话,只是穿好衣裳后没立即站起来,坐在床沿上伸手抱住了裴缜的腰,将脸埋在里面半晌一动不动。他比往常要沉默,裴缜伸手顺他脑后柔顺乌黑的发,捏小猫似的捏着他的后脖颈,直到冯连在外面敲门,提醒说到出门的时候了。
走之前裴缜还要去与杨北岩周旋一番。杨北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裴缜滚蛋,回到京城也是没几日活头,兴奋之情显然难以压制,非要这天亲自送裴缜离开,因此他们的分别就在出这个府宅的大门前,那之后便要装成两个陌生的路人。
这或是两人第一次在人前牵手,成南脸皮薄,稍微一逗都要觉得不好意思,更别提在外人面前与裴缜堂而皇之地亲近了,可这天从卧房出来时裴缜没松开他,成南看了眼周围的下人,又低头看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上还是微微有些热,但什么也没说。
原本觉得挺大的宅子这回走起来却是格外地短,朱红的大门就在眼前,裴缜忽然停下了步子。冯连很适时地带着下人们退远了些,裴缜回过身来看向成南,两人视线相接,他沉默片刻,随后拿出了一块玉佩来。
乳白色的细腻玉胎上勾着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做工精巧,合二为一,分开则是各持半块。裴缜的眼中含着些怀念:“这是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他和我娘以玉定情,许是觉得挺好,便也照模照样地给我备了一份。但以前我总觉得爹娘早早相离,这玉寓意不好,后来伯父也是如此,便一直没有将它给你。”
“现在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想岔了,玉石无罪,器物不昭示吉凶,只是一份思念和寄托。事在人为,吉凶亦均为人定,我答应你,一定早些了结一切回来。”他俯身将其中半块玉佩挂到成南脖颈上,顺势在他唇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起身时看起来正经潇洒,仿佛那偷来的吻是成南自己的错觉,还装模作样地嘱咐:“放好了,这次可别再被偷了。”
成南原本还低着头看,听他如此说立马出声反驳:“你看好你自己的别弄丢了才是!”说是如此,却连忙将自己的那半块玉塞进衣裳里面,还不放心地拍了两下。
裴缜笑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而后没再黏黏糊糊地说那些告别之语,转身朝大门走去,留下两个清朗的字:“走了。”
他与来时一般,仍是一袭黑衣,仍是峭拔坚实的背,那仿佛压着万般心事的阴鸷冷漠却消失了,绣纹的黑色袍角向后拂起,前方朱红大门打开,外面锦绣华丛危机四伏,他决然踏入其中,仍像一把锋锐的剑,却不再一心求断,而终有归鞘之日。
许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阴沉多日后,这天罕见地是个冬日里的大晴天。干冷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光,人呼出的白气都很快被吹散,湛蓝的天上无一丝云彩,太阳孤零零地挂在其中。
街上热闹,两侧站满了霖川城的百姓,都抄着手伸着脖子往前看,七嘴八舌地说着裴家那个英俊的后生,当年裴府遭到那样的劫难,没想到这后生竟也能走到今日这步,再看那模样,长得是真好,几个妇人笑着推搡说可以配谁家谁家的女儿,心底也清楚都是些玩笑话。也有说杨家那位大官的,据说官大得吓人哦,连杜府丞都把自己的宅子腾出来让给他住了,到霖川那么久也没见过他的真人,这回可算是能饱饱眼福喽。
成南也混在人群里面,这同样是他第一次见到杨北岩。穿着红色官袍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修着寸长的胡髭,坐在轿子上姿态闲适,即便时不时笑着向人群挥手,看起来亲切和善,也掩不去神色中的倨傲,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浸出的权势气,再藏也藏不住的。
许是因为早就听说过这人的所作所为,成南第一眼对他便没什么好印象,很快便懒得再看,而是将视线投到了杨北岩旁边的人身上。在多年官场沉浮的老狐狸杨北岩身边,裴缜却未有丝毫被压下去之态,他的肩背宽阔挺直,比杨北岩高出一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看向杨北岩时持礼又冷淡,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与疏离,只有目光与人群中的成南相撞时,眼中才添了些暖意,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来。
成南捂住扑通跳的心脏,觉得裴缜这小子简直仗脸欺人,好看得可恶。
怕被人看出端倪,成南赶紧移开视线,投向周围的人群,而后他目光一凝,发现李老三也混在对面的人群里,正随着轿舆的行进向城门口挪去。
上次见李老三成南还处在生死垂危中,当时李老三安慰了他很多话,还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此时看到他,成南不免有些高兴。反正这会儿也不好再看裴缜,他索性寻着空子钻到了路对面,挤到李老三的旁边。
他想着李老三见到如今的他定是会大吃一惊,谁知连着喊了多声,前面的人都似是完全没听到,视线只定在轿舆中的人身上,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直到成南凑到他耳边喊了一声,他才哆嗦了下,转头看过来。
“你看什么呢,”成南奇怪,“喊你半天了都。”
李老三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没有成南预料中那样的惊讶或欣喜,只是道:“你好了呀。”
成南点头,两人随着人群往前又走了几步,李老三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好了好,以后别再生病了。”
成南蹙起眉,觉得这天的李老三有些奇怪,打量半晌才发觉李老三穿了一件以前成南没见过的衣裳。李老三自称抗冻,大冬天里也常双臂露在外面,实则是没有不烂袖口的衣裳,而这日他却穿了件有着宽肥袖子的长衫,能将两只手都掩在里面。
成南想问一问,然而话抛出去半晌没回音,李老三的视线又投向了远处,似是再也听不见旁的话了。
分别让偌大的宅院显得狭小,也让霖川城贯穿南北的长路显得短暂,仿佛只是几个眨眼,高大的城门便近在眼前。虽早已作了充足的准备,等裴缜和杨北岩从轿中下来,在城门口拱手作别时,成南的心仍旧被高高揪起,疼得他有些想掉眼泪。
他用力咬住嘴唇里面的软肉,终是没露出一点难过。
杨北岩这次送行是示威亦是张势,他本就是沉迷权势酷爱张扬之人,在京中尚要夹着些尾巴,而到了地方上常是大肆铺张毫无顾忌,尤爱演那些官民一家百姓爱戴的戏码。这回到霖川因为银矿之事压在心头,他被迫低调行事,此时裴缜无功而返,回京领罪,杨北岩对裴铭书恨入骨髓,对送裴缜上死路这事更是乐此不疲。
一路上他忙着与百姓招手,故意冷着裴缜,直至到了城门口下了轿,他的视线才真正落在裴缜脸上,眸色阴冷,嘴角挂笑道:“世侄好命,这么快就能回京复命,不像老夫,领命剿匪责任重大,还不知要在外逗留多久。”
裴缜亦笑了笑:“杨大人才德兼备,自是深受器重。”
杨北岩摇头,压低声音似是推心置腹:“为朝廷办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说不准就没了性命,咱们家同本乡,临行前提醒世侄一句,小心行事,可得保重性命!”
他的话意味深长,掩不住里面的恶意,裴缜微笑着一抬手:“杨大人同样保重。”
说罢他转身上马,姿势洒脱而利落,未有丝毫要去赴死的恐惧,身后的杨北岩神色彻底冷下来,视线像是一条恶毒的蛇,鼻腔中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又含着几分的得意。
皮蛋是一匹高峻的黑马,它驮着裴缜向前慢走几步,冬日泛白的阳光洒落他的肩头,成南看到裴缜回头,向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话许是对杨北岩说的,但成南什么也没听清,他只是站定在涌动的人群里,看着裴缜回身驾马走向城门,他那样高,如同披光的英雄,日影将他晕得有些模糊,成南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
恍惚之中,他听到李老三喊他,视线挪到身前,许是因为方才对着太阳看过,视野中一个黑点盖在李老三脸上,模糊了他的神情,成南只听到他跟自己说:“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事。”
成南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地点头,李老三便似放了心,抬步朝前走去。成南心里忽然蔓上一层不知哪里来的不安,嘴比脑快地叫了一声“三哥”,问他:“你要走啦?”
李老三步幅极大,眨眼间便走出很远,闻声远远回头笑了一下,说:“走啦。”
接下来的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不远处高大的灰色城墙巍然耸立,年轻的裴家后人驾马行于其下,杨北岩笑中含着讥嘲,转身朝轿子走去,而庸碌涌动的灰色人群前方,一个老迈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的乞丐,骤然抽出袖中白亮的长刀,跃起如一头蛰伏几十年只等此刻致命一击的猛兽,直冲杨北岩扑去。
他实在太快了,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速度与力道会出现在一个老叫花子身上,就连周围的卫兵都没能反应过来。他那断了指头的手牢牢攥住刀柄,在朗朗天日之下,噗嗤一声死死插进在杨北岩的腰腹之中。不够,还不够,他松开紧咬的牙关,松动的牙齿朝着面前的脖颈死命咬下去,衔着那块肉,带着刻骨的恨,一把扯下来,霎时间血肉横飞。他站在街心中,如同一头疯狂嗜血的野兽,一块肉扯下来,又再次扑咬上去,身下的杨北岩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来,双眼圆睁定在面前老乞丐的脸上,惊恐如同看到地狱中索命的恶鬼。
李老三的第二刀没能再刺下去,因为旁边被骇呆的守卫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无数把刀争先恐后地插进李老三的身体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倒下,他带着满脸满嘴的血,松开杨北岩已经断气的尸体,看着地上那一摊血泥,很低地笑了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人的身体里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么,几乎连天都要震动,几乎要盖过整个霖川城所有百姓的惊呼,他仰头大笑着,脚下的血流成河,有官兵又拿刀刺下去,想要让他停下这骇人的声音,这次他终于再也无法站立,倒在血泊之中,嘶哑的声音却震动山野,直穿过岁月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达儒——李达儒啊!”
他名叫李达儒,怀着救济天下成就大儒的理想读书求学,他有一个叫英娟的女人和一个叫李向善的儿子,他们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却幸福,终有一日能买来那个碧莹莹的簪子,李向善那笨小子能背下来一整本《三字经》。
后来,后来啊——他仰头看着天,在最后的意识里想,真是个好天,晴得又蓝又干净。
白亮的太阳悬在霖川之上,周围一丝云彩也无,天日朗朗,是个难得的好天。
第75章 只是叫花子
这是方志当值的第一个月,他爹散了大把银子找了不少门路,上个月才将他塞进了衙门里面,成了个小衙役。
当职的前一天夜里,他爹把他叫到身边嘱咐说,在衙门里当差第一要活,心眼得机灵,多在长官面前表现;第二要守,这差事风光却也易招祸,别瞎看瞎说越了不该越的线。进了衙门后,他从老衙役那里学到的第三个字是狠。他们护佑的是知府的安全,代表着的是官府的权威,要把自己的地位提高了摆正了,对那些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贱民要能下得去狠手。
方志把这三个字记进了心里,但因着实没什么经验,这天还是犯了不少戒。杨北岩和裴缜告别之后,朝轿子走去时,方志还用余光偷偷打量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官,果然是气势非凡,不怒自威。他不敢多看,几眼之后便赶紧收回视线,这时他扫到了人群前方的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佝偻肮脏,也在随着人群看杨北岩,视线直勾勾的。方志心底不知从哪里来了些感叹,想这世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有的风光无限,有的贫苦落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料想到,那苍老无力的老乞丐猛地暴起,拿着一把长刀径直向着杨北岩冲了过去。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方志被骇呆了,其余的衙役们也都定在原处,那极短暂的瞬间里,整个霖川似乎都陷入到一股不正常的寂静中。
还是旁边的卫兵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有刺客”,像是投入冰水中的一块赤铁,其余人蓦地被惊醒,抽出腰间的刀朝那老乞丐刺去。方志也下意识地举起了刀,然而过去二十年里他只杀过鸡,从未杀过人,不知长刀扎进人的身体里是否和捅进鸡鸭里一样,在双手无可抑制的哆嗦里,他心里只绝望地惨叫一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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