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乞丐满身鲜血地立在街心,疯癫般地狂笑,或许他本就是个疯子,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臃肿的身体轰然倒下,像是躺在一面红色的单布里。人群沸腾,彻底失了序,有人尖叫着逃跑,也有好事的拥上前来要瞧眼热闹,官兵们虚张声势地喝斥,然而气势全无,再吓不住谁。杨北岩身死,他们的脑袋也拴在了裤腰带上,同样被骇破了胆。
方志被拥挤的人群推到地上,几次想要站起来,都又被不知恶意与否地挤倒。往日高高在上的官爷无力反抗的狼狈模样似乎令人群兴致高涨,方志下意识地伸手抱住脑袋,生怕下一刻便被一双双脚踩死。
绝望之时,一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方志惊愕地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年轻的脸,像是大病初愈,身形削瘦,手上力气却是很大,方志来不及多想,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又连忙出声道谢。那人的眼神却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不远处血泊里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冷然得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却让方志心里莫名打了个颤。
不远处有人高声厉喝,在如此乱局之中仍安稳沉着,方志看过去,见那位裴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折了身回来,坐在骏马之上,指挥手下收整乱局,不过片刻,便有官兵围拢过来,将嚷乱的人群与案发之地隔开,街面上虽仍是喧哗,却已然有序。
事发突然,裴缜临坐大局,暂时接管了杨北岩手下的兵力,下令将两具尸体均带回了衙门。
朝廷命官被当街刺杀,事态恶劣,朝廷必定要派人下来,在那之前他们须得拿出些东西来交代。作为杨北岩的亲侄子,杨逢也在府衙里,商讨时他数次情绪失控,浑身暴戾之气,裴缜冷眼看他,想这愤怒里面不知有几分是为杨北岩的死,又有几分是为他自己的命运而生的恐惧。
一直到傍晚时分,府衙大门才向外打开,官兵打道,裴缜率先走了出来,知府杜明紧随其后,显然这一天的事也将他吓得不轻,一脸掩不住的倦色。杜明本还想向裴缜说些什么,却被裴缜抬手止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正靠在府衙外面的大狮子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们的动静便站直身体,向这边看了过来。
杜明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反倒是一旁的杨逢讽意甚重地呵了一声。
成南的神色很平静,夕阳光浓烈地涂抹在石狮子身上,也将他的脸映照得光亮,带着丝说不出的冷淡,他站在阶下,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群,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大人,我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杀杨北岩。”
杨逢的拳头蓦地攥紧,厉声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伯父的名字!”
成南并未看他,视线只是落在裴缜身上,直至裴缜开口,说:“进来吧。”
夕阳已经半落,衙门大堂里面昏暗,却未有人前去点灯,偌大的厅堂里面落针可闻,没有哪个衙役敢轻易动作,周围只有成南缓慢平淡的陈说。那桩久远得几乎没人记得的旧事,若不是今日李老三那拼尽性命的一刀,或许就要永远被掩埋在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之下,被拷在书生残手上的枷锁彻底缚住,而如今,二十多年后的普通傍晚,它经由一个陌生人之口再见天日。
不等成南说完,杨逢便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下贱东西,血口诬陷朝廷命官,怕是不想要命了!”
成南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悲恸,也没有恐惧,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怕得厉害。
“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至于是不是诬陷,大人自去查便是。只要是做过的事情,无论过去多久,必定都会留下痕迹。”
杨逢还要再叱,却见裴缜伸手召人过来,派令下去查那桩陈年旧案。杨逢怒极反笑,手指向堂下的成南,眼神却凶恶地盯着裴缜,厉声道:“我知道了,这都是你姓裴的局,我伯父一死你受益最大,这屎盆子扣给他反正死无对证,正遂了你的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贱东西就是你府里的人,名义上是贴身小厮,实际上是你的男姘头!”
他显然已是口不择言,一旁的杜明紧张得直冒冷汗,小心地觑着裴缜的神色,裴缜却仍那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微微抬眼看向杨逢,明明神色间未有明显变化,杜明却有如实质般感到一阵令人胆寒的压迫:“杨兄方才所说诬陷朝廷命官的罪责,怕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干净?”
杨逢张口还要继续辩说,却听下方半天未开口的人突然发声:“你说错了。”
他站在那里,削瘦又挺拔,像是一棵不屈的树,平静又坦然地陈说:“我只是一个叫花子。”
无论是他,还是李老三,都只是一个叫花子,不需要附着于其他的任何身份,只是叫花子,也可以报多年深仇,明天理公义。
第76章 你很勇敢
真相并未让众人等太久。
杨逢即便想要从中作梗,但有更紧急的银矿之事压在眼前,杨北岩一死,银矿暴露变得岌岌可危,杨逢如悬崖绳索上行走,对杨北岩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实在是有心无力,再加上裴缜的动作着实太快,几天时间便将当年之事的关键证人找到,未留给杨逢消灭证据的丝毫机会。
当年举报李达儒科场舞弊的那人早在十年前便死了,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赌棍,因还不起赌资被要债的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病了俩月便撒手人寰。然而做过的事定然会留下痕迹,盘问之下,那人的儿子终于坦白,二十多年前他曾见杨北岩来过他家,与自己的父亲相谈甚欢,那之后他们莫名富裕了一段时日,只是没多久又被那人赌了个精光,更多的他便不知道了,但也足够了。
而更重要的人证是当年杨北岩身边的一个得力手下。李达儒的妻儿淹死后没两天,在杨府干了多年的那人便因一件小事被辞退,随后举家搬离霖川,去了百里之外的一个镇上过活,至今二十余年间再未回来。常言道安土重迁,根对乡人而言是个再重要不过的东西,那人祖辈均在霖川,却走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称得上反常。
如今那人已过古稀,官兵前去的时候,病入膏肓的老头躺在床榻上,睁着浑浊的眼,看起来毫无意外,只是咳嗽着叹息,说“报应来了”。许是人之将死时,言语的确会更良善,也或是那人二十多年来都在等着这一刻,换得良心上的真正解脱,总之他对当年之事供认不讳,承认是自己受杨北岩之命将那对母子推进了河里,并亲眼确认他们断气后才离开。
彼时房内只有他与那些前来查案的官兵,家人们尽在门外不知情地等候,等说罢,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请求让自己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再随着官兵们去衙门。对一个垂危老人,这样的请求听起来并不过分,于是官兵们便暂时先出去了,待一会儿后再进来却发现那人已吊死在房梁之上,不知重病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或许是实在无颜面对门外的儿女子孙。
真相便在短短几天之中被接连披露,似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用心查一查便能探明的事情,却是二十多年前李达儒头顶上怎么也翻不了的天。
李老三的尸身在衙门里停放数日后,终于能够落土安息。成南做主将他埋在了那块有他妻儿所在的荒地,正在两片旧坟中间,微微靠后的位置,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顾着前面的两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或许算得上是多年来第一个这样正儿八经下葬、还拥有一座体面的坟茔的乞丐,许多叫花子都来送他这最后一程,但死亡带给人的不是哭泣便是沉默,他们没有深到要痛哭的情分,于是便只有长久的沉默,最后叹上几句,有说没想到他有这样惨的心事和过往的,也有说没想到他能有那样的胆魄和勇气的,话里话外有惋惜,有慨叹,也有些想到自己的羡慕与伤感。
人接连地到来,又渐次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余不行和成南两个。头顶上白盘似的太阳驱不散寒意,呼吸间的白气扑在灰沉的天地间,冬日总是这样苍凉,看起来毫无生机,但那蔫答答的麦苗却蕴着来年的丰实和绿意。
余不行偏头去看成南,往日爱哭鼻子的人这回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成南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这对他是件好事,死前那一会儿定是他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
余不行没说话,只是半晌之后低下头笑了笑。以前谁病了死了,总是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去安慰胖团子,现如今却是二人位置颠倒,成了成南对他出言劝慰。时间就是这样,它悄然间改变很多,风光落魄都化为尘烟,勇敢的大人变成畏缩的老人,爱哭的小孩有了坚实的脊背,放荡的浪子开始想要归家。
余不行喊成南的名字,说:“我也想换种生活了。”
他从十四岁那年离开家,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他像是个天生的浪荡坏种,懒,馋,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他那对望子成龙的爹娘较劲,非要做那淤泥里蠕动的烂虫。谁知道呢,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孩子使坏,谁知道,反正在几年后他疯够了想起来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娘早已病死,老头拿着扫帚将他赶出门,直至死去也未再与他相认。年少时的洋洋自得化为自我厌弃的刀,他从此混迹在乞丐堆里度日,再也没想过走其他的路。
而在小半辈子过去的时候,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很认真地告诉成南,说想换种生活了。
那很好,成南心里这样想,也便这样说:“那很好。”
裴缜是这天来的最后一个人,他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以与李老三有过旧交的裴缜身份前来。
人总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时间的痕迹,余不行想起以前裴缜总是来找成南,那时他常调侃,问裴缜是不是看上他们阿团了。如今却无论如何再无法将他们当小孩看了,当年笑侃的话也成了不该如何去触碰的真相。
简短打过招呼后,余不行拍了拍成南的肩,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余不行离开之后,裴缜蹲下身,将带来的一坛酒尽数洒在了新立的那座坟头前。以前那些乞丐里他最瞧不上李老三,这人看起来市侩、贪婪又谄媚,还偷了成南的碗去卖,现下裴缜仍算不得喜欢他,却也敬服他在某些时刻的血性与勇气。
半下午单薄的日光中,他们离开那相偎相靠的三座土坟,朝城中走去。一路上成南的话很多,先是问裴缜为什么要给李老三带那难喝的酒,后来又说余不行的新决定,念念叨叨茹兰姐多么好,曾经怎样照顾他,直至进了城,他还在感叹,希望余不行能与白茹兰早点和好,之后好好对人家。
他说什么裴缜都听着应着,每一句话都稳稳托住,可成南的话却似乎还是说尽了,他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又向前走了一阵后,他说累了,想歇一会儿。
早长大了的两人于是就旁若无人地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像多年以前一样,成南在街边要饭,锦衣玉贵的小少爷贴在旁边陪着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迭声地喊成南,不知道有多惹人烦,却也谁都不说要走。
周围人烟寂静,正对着一脉河水,裴缜扭头看成南,忽然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便没再收回来,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低声说:“别难过。”
成南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倾身下去,将脸趴到裴缜的膝头上,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偏过头露出半张脸,从裴缜膝上看他:“特别奇怪,我那天看着杨逢,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他。不是因为你在,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也不觉得怕他了。”
“你很勇敢。”土墙之下,裴缜俯身亲他的鬓发,“一直以来,你都特别勇敢。”
成南被他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去整张脸都埋在了裴缜膝上,之后许久没再有动静。天空澈蓝如洗,时而有鸟飞过,裴缜感受到自己膝上的湿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成南完完整整地拢在臂弯里,包括过去、现在、将来,和那所有好与不好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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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只求公道
接下来有关银矿的调查之事进展很快,杨北岩身死,朝廷新派之人一时间难以到任,裴缜明面上有剿匪军,暗地里也有不少人手,杨逢再试图阻拦也不过螳臂挡车。
霖川城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传言,说杨家竟在城外深山中私开银矿,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杨家富贵险中求,眼见着是要倒喽。话语像风一般在人们间传播,很快蔓延至街头巷尾,成了那段时日里人们最感趣的谈资,遮掩银矿的那块布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片落叶,再难以存续,后面不过是需要一个将它彻底扯下的契机。
这样的契机并不难寻,甚至不需要做得太高明,裴缜原本计划着让老李他们假扮行客,装作误入深山发现了银矿,惊惶地进城报官,府衙便顺理成章地派兵去看。然而事情却因为一个女人有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那是一个极冷的清晨,府衙前的鼓槌都似要被冻上了,被一双布满裂纹的手拿起来,在冰冷的寒气中一下下地重重敲响鼓面。
衙门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视线聚集在一个跪着的女人身上。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裳,蓝布巾中掉出的几缕头发中搀着白丝,是个干惯了活计的普通妇人。然而就是这个平凡的女人直挺挺地跪在府衙里,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公案后面的知府,声调平静又坚决地说,她要状告霖川首富杨家。
即便私底下唱衰,但杨家在霖川跋扈纵横多年,人们对它的畏惧仍旧难以拔除,此时听了女人的话都是一惊,觉得她简直是不要命了,皆纷纷议论起来。女人似是毫没听到身后的喧嚷,她的双手攥紧着自己膝前的衣裳,一字一句地诉出冤屈。
三年前她的丈夫被杨家选中做车夫,本以为是件高兴事,谁知车夫是真,却不是载杨府里的贵人,而是深山里的矿土。男人贪财,又被恐吓,虽知道这是要下狱的事,却还是签了生死状,若不是某次醉后说漏了嘴,女人怕也是一直要被埋在鼓里。那之后两人便一直为此事争吵不休,一个要求从杨府辞了工回来,一个纠结说此事难办,到最后终究还是松了口,说找机会试一试。
谁也不知那一面竟是永别,毫无音讯大半月后,杨府的下人来到她家,说男人赶车时不小心掉入悬崖,尸骨无存,主子宅心仁厚,给他们这二十两白银当作抚慰。女人不依,哭喊着要求出真相,那人便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她别不知好歹,想一想家中的老母和幼儿,若不想他们也出些什么事,便拿了这些银子安生过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痛哭被扼在喉咙里,在地上呆坐到天黑,然后踉跄地爬起来去厨屋做饭,在第二天娘又问起来阿亮去哪了的时候,她平静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说路上赶上征兵去了西疆战场。这些年西疆大片领土沦入昌阗之手,不知死了多少人,军力贫乏,确是常有被强行征兵的事发生,赶到自家头上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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