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唯二还在的两个自己人都听安排前去忙活了,宋楚云便亲自将葛大夫引进门。
老爷子已年过七十,可身子骨硬朗,拒绝接受宋楚云推近的火炉,反而把唐恬拉到跟前坐着。
“来,烤烤火暖一暖。难为你一个哥儿要亲眼目睹这些,又是和你夫君一起救下来的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唐恬和葛大夫接触的也不多,上一次是为愿哥儿,后来给廉哥儿验伤上门去找过一回,再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
他印象里的葛大夫是个和蔼老人,不过仅限于对患者,要不出诊医治通常连老爷子的面都见不着。
“多谢您的关心,我没事。葛大夫,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才......”
“外部撞击导致小产的旧疾未愈,冷风又加剧了身体里的寒症,回程路上病发,他没多余力气走完这程山路了。幸而这病来的快,生前并未受到多少折磨。”
葛大夫缓缓道出实情,手里的动作更缓,用沾了热水的绢巾,替廉哥儿暖僵硬的关节。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恬哥儿,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闺女,像个男娃娃似的,成天四处疯跑,嚷嚷着要锄强扶弱。有一次她在路边捡了个受伤的小哥儿,带回家精心医治,小哥儿病好以后家里却来人勒索讨要,非说是我闺女拐带了人,要她赔足二十两银子。”
“小哥儿不忍牵连我们一家,连夜跑了。那也是个很冷的冬天,等找到人的时候,他冻死在了雪夜里。是我闺女去替他收的尸,从此便落下了心疾。”
这段往事葛大夫从未对谁提过,唐恬自然不曾听闻,他隐约感觉到这位老医者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他进行开导,所以他不得不问:“落下心疾,之后呢?”
“之后就疯咯,没过几个月,她就死了。”
葛大夫说起陈年旧事,眼底闪过清晰的哀痛:“她咽气前曾对我说,她有些后悔救了那个小哥儿。恬哥儿,我想你与她不一样,虽说生老病死是世间最无解的四件事。可若还有下一个,你仍会伸出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对吗?”
“当然。”
唐恬低低应声。
他算是幸运的,廉哥儿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要不是有他出手相助,或许下场比现在还惨。
宋楚云酝酿了一腔的安慰之语结果没派上用场,直到葛大夫提着药箱离开,他都没有找到机会把他的小夫郎抱在怀里亲一亲。
纵然这事大伙想瞒着大金,但廉哥儿就躺在临时安置的客房,根本无从瞒起。大金晚间回来听说了这事,顾不得放下手里的工具,扑进房中就是一阵嚎啕。
于是宋楚云没在唐恬那里用上的安慰,全数给了哭得像孩子的大金。
“你别太伤心了,这场意外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廉哥儿已去,再难过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天气寒冷,我煮了晚饭,大家一起吃点吧。”
不知是不是宋楚云见惯了这样的生死,在小院众人都陷入沉寂悲伤的时刻,他的独自清醒就好像一根导火索,成功给了大金发泄的关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苦命的人都落不到好下场?他才十九岁啊!刚从吃人的恶人窟里逃出来,转头就被上天收了命!主家,我原以为你跟旁人不一样,可你呢,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天气寒不寒冷,大家有没有吃上晚饭?!”
“大金!” “哥!”
唐恬和小金几乎是同时阻止了大金的质问,他们表情里都带着被冒犯的生气或得罪主家的慌张。只有宋楚云依旧保持来拉人去吃饭的动作,不见丝毫不耐烦。
“先吃饭,等会儿菜凉了。”
“楚云,要不我们去吃吧,给他留点就成。”
宋楚云第一次直面忽略了唐恬的话,不依不饶拽紧大金的腕子:“走,一起去。”
“放开我!我不去!”大金连挣带甩,把自个儿弄得满身狼狈:“主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面前躺着的可是一个死人!他到底在我们家住过几日,就算不为他哀悼,也该表达下失去相识之人的悲痛吧?!”
“然后呢?”
宋楚云眸子平静如水,连嗓音也是:“然后你能靠着你的哀悼让他重新活过来?再用你的悲痛治好他身上的旧伤?大金,表达难过的方式有很多种,无需非要选择自我折磨。”
“我没有!是你根本就不懂!你有夫郎缠绵恩爱,怎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对你来说我和小金仅仅只是下人,而下人又怎配去悲悯旁人的苦难!”
“大金!”
唐恬正色,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横在他跟宋楚云中间。
“向楚云道歉,立刻!”
往日里总笑着的小夫郎发起脾气原来也这般骇人,大金被他冷声一呵,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
“主家,我......”
“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说错了话就要道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伤害到了楚云,所以立刻,向他道歉。”
唐恬让开半个身位,以便他们二人能交汇上眼神。
那也是一双布有血丝的眸子,大金见状不由喑声:“对、对不住.....主家,方才是我太过激动,一时唐突了,您别放在心上。”
宋楚云因唐恬站出来的行为而眸光柔软,他不再强行拉拽,反而顺势蹲到大金身边:“我知道你暂时很难接受廉哥儿的离世,可不管他在与不在,咱们的日子总要过。你一路顶着风雪回来,胃里是空的,再不吃点热饭热汤,后半夜身子会受不了。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唯独只有我们能为他进行装殓,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你不可以倒下。”
这番话生是把大金的眼眶说红了一圈。
如宋楚云这样能给予尊重良待的主家他从未见过,也是脑子拧了浆糊,才会在气头上说出对方只拿他和小金当下人看待的话。
这不仅是唐突,更是一种刻意攻击了。
“主家......”
“不急,反省的话往后再说,去洗把脸吧,收拾下你自己。我做了你爱吃的肉沫玉米饼,把肚子填饱,然后我们来商量一下,怎样置办廉哥儿的后事。”
第119章
廉哥儿在这世上无亲无子, 后事操办起来也简单。
将近年关,又是意外身亡的,丧礼自然是能低调就低调些的好。
宋楚云让小哥俩待在一处, 有弟弟在,大金看着多少能被安慰到一点。大鑫受不了屋子里的压抑氛围, 自发选择前去选买木棺跟冥纸。
大伙出门的出门, 换个地方待的换个地方待。不多时, 安置廉哥儿的小屋就只剩了宋楚云跟唐恬。
小夫郎捂着温热的手巾给廉哥儿暖关节,以便之后能为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物, 不让他就这么潦草的被抬进木棺。
宋楚云在一旁陪伴看着, 神情平静, 眼眸微垂,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困难吧?”
唐恬蓦然发问, 他手里的动作未停, 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宋楚云怔怔抬头。
“我说,第一次经历的时候, 是不是觉得面对这些很困难?”
唐恬追随他一瞬间躲避开来的眼神,连人都贴近上去。
“看着我,楚云,你答应过我的, 不会瞒我任何事。”
就这一个行为让宋楚云深刻意识到,他的小夫郎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好骗的崽崽了。唐恬那么敏锐,那么聪明, 这样的小动作根本就骗不了他分毫。
“是啊, 很困难。”
反正骗不过,宋楚云干脆坦然承认。
“除了我娘亲, 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就是我的老师,他只带了我半个月。那是一次很简单的外巡任务,结果出了意外,他和小分队走散,等找到他的时候他被埋进了沼泽地里,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边境的沼泽制造了太多场意外,那些宋楚云交集深的、浅的,有不少人都被一片看似不起眼的水泽之地给吞噬了生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害怕,或者说是很痛恨这种意外的发生。那些你原本以为会再见到的人,在你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成了诀别,从此只能对着他们的墓碑去缅怀,遗憾有可能会有的幸福人生。”
时至现在,宋楚云才真正露出失去相识之人的悲伤,那些过往让他一次又一次经历。
从最初的伤恸难以自持,到把一切责任无差别归咎到自己头上。再到逐渐习惯,麻木的指挥部下为他们收尸装殓,给墓地多添上一块石碑。
所有人都说习惯了就不会太过难受,可从没有人说习惯的过程有多痛苦。
唐恬只经历了这么一次,也只需要这么一次,就能让他完全感同身受到宋楚云过往的心境。
——不止有你在心疼我,我亦如此。
“你说的对,不论廉哥儿在与不在,咱们的日子都要过。他当然是可惜的,我们这些被命运眷顾的人,才更应该好好活着。”
唐恬攀上宋楚云肩头,伏在他颈侧浅浅亲吻。
此刻他抱着的不仅是他的夫君,他的支撑,还是他并肩同行要为之遮风挡雪的人。
“楚云,我不想再说‘有你真好’这些俗套到掉牙的话,能跟你站在一起是我的荣幸,往后我们还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我希望到时候还能跟你站在一起,直到尽头。”
“好,好。”
宋楚云也紧紧回抱住他,手掌在他后背轻柔摩挲,一下一下,无尽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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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值十一月中旬,还有不到五十天就要过年了。每逢年关,家中遇丧都会一切从简,因此大鑫跑遍了所有还开着的寿材店,只寻到一副稍微像样点的木棺。
寿材店配套来了两名壮汉帮忙搬运亡者,廉哥儿尚未满二十,孑然一身不宜久放。等木棺盖板定钉,明日一早就要运到山里去安葬。
大金这个时候情绪又崩溃了一次,不过这回还好,只靠着小金抽泣片刻,把安放廉哥儿的木棺来回摸了好几遍。
“起丧鼓,跨火盆吧。”
这是柳丰村特有的习俗,三声丧鼓提醒亡者到时候该上路了,至亲之人跨过火盆烧纸引路,做阴阳相隔最后的送别。
寿材店里的人不清楚谁是亡者至亲,见众人都跟在宋楚云身后,便把鼓槌递给他。
宋楚云自是不接的。
“来,大金,你起丧鼓,送他最后一程。”
“这.....主家,我到底不是他的什么人。恐怕廉哥儿泉下有知,会嫌我莽撞,要不高兴的。”
“怎会,他一生所求就是被人真心相待。有这么个人相送,若他能泉下有知,一定高兴。”
大金原本还有些犹豫,怕自己强占了身份。见宋楚云执意劝说,索性咬咬牙狠下心,接过鼓槌就是一记猛敲。
“咚!”
“咚!”
“咚!”
三记响声惊起林中歇鸦,深浓的夜幕不见半点月色,狂风作肆依旧,而雪未停。
丧鼓起,与廉哥儿相识的几个人纷纷靠近到木棺边,小金先往棺里放入一缕扎好的骡子毛,那是从宋初八颈后最柔软的地方上剪下来的。
“廉哥儿生前可喜欢咱们初八了,说它性子烈,跑起来像马一样。我还说等他身上的伤养好,扶他坐上去骑一骑,没想到.......”
“别说这些了。”宋楚云暗暗捏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戳大金的伤处。
小金心领神会,抹了把脸,把位置让给他哥。
嘴笨的人本就不善言表,何况是这种时刻。大金舒出口长气,往木棺里放了包烙饼。
“上次那个烙得匆忙,太硬,你肯定吃不惯。这次我很小心,连边上都没糊。”
这是一个粗糙汉子能给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了,做点他喜欢的吃食,保他路上不忍饥挨饿。
“夫郎,你也说点什么吧。你们这样要好,我知道的,其实你比我更伤心。”
唐恬最难过的顶峰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如宋楚云所说,只有遗憾。
廉哥儿好不容易逃出牢笼,本该享受一段平静的日子,可他连上街转转都来不及。那些一同上茶馆听书、吃薄皮馄饨的快乐恍如昨日,却也只能留在昨日。
唐恬没开口说话,他把一支打磨光滑,雕了山茶花的簪子簪在了廉哥儿头上。那是他自己做的,答应廉哥儿,等他回来要送他的拜师礼。
“时辰不早了,盖棺吧。”
得到小夫郎首肯,寿材铺的两个汉子立即抬起棺盖,严丝合缝的与木棺衔接,而后八枚长钉钉入。
从今伊始,这个短暂相识的小哥儿就彻底成为了他们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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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寿材铺的木棺做工一般,但他们的售后服务很到位,会一直等到翌日出殡,把人入土埋葬好后才结束。
廉哥儿在大山里被遗弃,后来遇到养父一同住在山中小屋,也是在大山里消亡。唐恬听他说过对这片山林的热爱,所以他的墓碑依旧是置放在山里。
两个来帮忙抬棺的汉子在旧矮屋歇了一夜,这一夜宋家小院灯火通明,没有熄掉一只蜡烛。
等第二天一早,整夜未合眼的众人便顶着风雪送棺入山。昨晚三声丧鼓引来邻里好奇,他们拢着衣袖缩在墙角下闲谈,言辞里多半是对小哥儿不满二十的年岁喟叹唏嘘。
许是下了场大雪的缘故,山里的路更不好走了,好在人迹罕至,没有打搅到他们静默缅怀的氛围。
下葬的地方是唐恬选的,不在山口,也不在深山旧居里。
“这里往后是一片瀑布,他极会浮水。在这常住,听瀑布泉鸣,想必他会很欢喜。”
靠近水源的地方土质松软,底下有山石隔开,既好挖掘埋葬木棺的土坑,也不会轻易让木棺腐朽受潮。
大金知道这是唐恬深思熟虑后选择的地方,便不再多言,拿起镐头就和两个帮工一起埋头忙活。
三个汉子手脚麻利,不到一个时辰放置木棺的土坑就挖好了。按照惯例,得由亡者最亲近的人撒下第一捧土,大金想了想,决定把这个行使权交给唐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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