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客人始终拿不出主意,店员悄悄跟婉婷小姐说了什么,怀玉还在望着那条被丢到一边无人问津的珍珠项链出神,刚刚想到那位少君,就不知怎么想看他戴这条珍珠项链。他稀里糊涂地被婉婷小姐拉着去了另一边的柜台,那店员捧出了一块一尺长的黑丝绒展示板,婉婷小姐看到里头之物忽然眼睛一亮,搂着怀玉的胳膊兴奋地晃着:“远行,你看这个……”“远行”是怀玉起的字,其实若不是哥哥的意思,他更想去多看外头的世界,尤其想去英德留学。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结婚,要生孩子传宗接代,他哪儿都去不了。展示板里的是一条罕见的镶着钻的大珍珠,闪着夺人眼目的金色光泽,细细的链子也是黄金的。
“这是菲律宾产的南洋金珠,”店员微笑着道:“测过的直径约是20毫米,我们家银楼……可能全南京目前也就只有这么一颗。”
好看也是好看,但这通体金色未免有些庸俗了一点。婉婷小姐看着倒是爱不释手,已经迫不及待就试戴上了……不过她喜欢就好。怀玉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便问了价钱,却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多、多少?”
“让利之后是2316块银元。”
“就这玩意?两千多?”怀玉粗略算了下,现在南京第一区的房价是206块银元一平方,也就是说这条项链足够他在总统府旁边买个十平米的小房间。他不得不拉下婉婷小姐,轻声道:“我哪会带那么多钱……”
少女却才不管他那些,笑着大声说:“没关系的,现在都不流行身上带钱啦。你的钱在哪个银行写张票子他们就会跑腿去取的。”
“正是。”店员脸上又是一成不变的微笑,李怀玉不免挠发叹气。见怀玉还在犹豫,婉婷小姐紧紧搂着他胳膊,又把脸轻轻贴在他身上。那身上的胭脂香粉向他身上散开了来,外加怀玉感觉到了自己胳膊正碰着对方女孩胸口那片柔软,免不了得心头也跟着一软。“远行,你买给我吧?我晓得你现在拿的出这个钱,”
他哪禁得起这样哄,稀里糊涂地就付了款。不过是买给婉婷小姐的,总不是自己乱花掉的。哥不会说什么……从银楼离开之后,婉婷小姐又钻进了旁边的服饰店,说是觉得天有点凉,选了件米白色的桑蚕丝针织披肩。又是一百多银元去了。自己就算毕业了进了军里头,刚开始一个月也只拿20块的俸禄。要不是家里有不少过去爹留下的产业,外加哥哥怀金的意思,他真心觉得自己未来会养不起眼前的这位大小姐。
“去福昌饭店?”两人挨着坐在人力车上,婉婷小姐高兴坏了。“开始不是说在家请客的嘛?”
“噢,是对门的那户家里头死了人,正摆着灵堂,哥说这次就不请客人回家了。”
“啊?死了人?”她又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远行,我很怕那些东西…看到白惨惨的灵堂我就腿软走不动,晚上还回做噩梦的……我……我俩能不能直接去饭店啊?”
“可是你爹现在应该到我家了……你不和他一起吗?”况且未来的新房确实是哥哥花了心思布置的,怀玉也想让婉婷小姐去看看。她却拼命摇头。“不要,我怕……我还可以下次去嘛。”
怀玉心里头对婉婷小姐的反应总有些不舒服,或许多半因是刚给她砸了那么一大笔钱的缘故。那串垂在她胸口的珍珠项链也怎么看怎么碍眼。只是哥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自己多依着她。纵然心里有许多不满,怀玉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吩咐拉车的师傅掉了头,直接带两人直接去福昌饭店。而此刻李怀金正站在弄堂口,确实迎到了坐着轿车前来的廖东成。廖先生是他在上海任职的那三年遇到的上级,不想几经辗转后,竟然要跟这位做了亲。他暗自感慨人生奇缘,轿车门被随从拉开,里头出来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的是一套灰色薄呢西服,打着暗红色领带,脚上锃亮棕色的牛津鞋踩在这青石板上声音格外清脆。怀金立刻迎上笑道:“廖老师。”这是他对廖东城的尊称。
“唷,你小子,怎么开始剃胡子了?”廖东成拍了拍他的肩,也同样笑起来。
怀金笑着说:“以前没空折腾,弄得不修边幅的,来了南京后发现这里人都斯斯文文的,跟咱们东北军那些粗鲁汉子真不太一样。不由也就跟着想学着斯文起来了。”
“南京人斯文?那我在上海时也没见你学着斯文啊?”
“上海那人来人往的可太多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我是个武人出身,以后怎么着都得多跟着廖老师您后头学点好的为人之道。”
李怀金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把话说的很较明显,虽然廖东成脸上的笑有些微微发僵,他又点点头。
“……怀金啊,你是个好孩子,怀玉也忠厚老实,婉婷在家里头又何尝不是哪天都提他呢。就是他太惯我这小女儿了,叫他以后别总依她,别什么都给她买,宠坏了我可养不好了。”
“哪里要您费心,您的宝贝女儿,怀玉以后可不是得捧在手心还怕摔着呢!”
两人走在青砖石板路上,因李怀金个头更高些,他不得不微微倾了身。廖东成左顾右看这白花坊,满意似得点点头:“你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宁静又别致,地段也不错,就是门口这个路太老旧了,车开不进来不方便。”
“是,不过我听了土地规划委的人说,这些砖头路到时候都是要拆掉重建的,这白花坊比前头那几条巷子弄堂宽多了,路修好了,车是肯定开得进来的。”
“那修好了你还不买辆车?”
“买啊!”怀金笑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刚花了快能买辆车的钱给眼前这个人的小女儿买了条珍珠项链:“我倒是用不上了,主要还是供怀玉他们用的。”
“哦?你怎么用不上?难道你以后不出这巷子口了?”
“说真的,廖老师。”李怀金突然靠近廖东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爹跟着大帅打了一辈子,我又跟着汉帅,也打了快十年了,也真的疲了。以后自己就想做点小生意,有点钱不愁吃穿就行。剩下的,交给怀玉自己安排吧。”
廖东成笑道:“现在局势那么紧张,你这思想有点消极。不过倒也是人之常情。……怀玉那孩子确实前途无量啊,我听说,校方那边还是很器重他的,到底是看在你这个哥哥面子上。”
“哪能是我的面子啊,那肯定都是廖老师的面子……”
廖东成笑了笑,这回没再接话。俩人又走了段路,怀金能看到自家那青砖白瓦的马头墙了,对廖东成指了指方向说就在那里。廖东成道:“嗯,这儿的确不错的,挨着秦淮河还能这么安静……”就在他话刚落音,门口摆着一排花圈的那家突然有一堆人推搡着吵了起来。
第4章
【火化】
白银跪在蒲团上,望着那挂着一条又一条白布的厅堂悬梁,发呆了很久。但没人敢去打搅他。正中摆李文卿的照片,这照片是差不多三年前拍的,他从外头归家,突然提到因着俩人当初婚事是父母办的,不说正儿八经的婚纱照了,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过,就拉着白银去了照相馆。除此之外,白银发现不再有其他自己先生的照片了,翻箱倒柜就只有这么一张,过去是挂在床头墙上的。他只能把这照片拿去给照相馆的人翻拍,如今正放大洗了裱成遗照摆在灵堂正中间。
灵堂昨夜还不是灵堂,他就坐在自己现在站着的位置,正和盼了大半年的先生团聚。李文卿对他说的话,往他碗里添饺子的画面都历历在目。怎么也不想第二天竟变成天人永隔。白银忽然感到头疼的厉害,两眼冒星,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来气。他扶着额,左右踉跄了几步,眼看着像是要晕倒,忽然有人扶住了他。
那长衫青年是李文卿母家沈家那边的堂弟,李文卿从本家分了出后,只和母家这边几个亲戚有些来往。真要追究起来,沈家和白家也是半个亲戚的,李文卿常年出门在外,嘱咐过沈家的表弟有空照顾一下白银。沈昌洁是个大学生,还有三个多月就要毕业了。白银念不了大学,所以对他说上学的那些趣事很是向往。而且说起来是表弟,但因只比白银小两岁,所以跟他成为了嫁来南京后仅有的朋友。
沈昌洁搀着他,他却急不可耐地抓着对方,问他到底怎么说,李文卿到底是怎么死的。沈昌洁一脸犹豫,仿佛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扶着白银,先让他在凳子上坐稳了。
“我找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他现在就在中央医院里头当医生,告诉我说,大表哥的确是死于心脏病……”沈昌洁顿了顿。“……而且我确实知道,表哥这心脏病是生下来就有的,这事……以前姨母可能从来没跟你提起过。”
“……天、天生的?”白银确实不知道,自己家做的药材生意,他从小对行医之事多少有点耳濡目染,心脏不好的人是会有一些特殊面色的,一看便知。李文卿却怎么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沈昌洁道:“大表哥小时候是经常生病,我记得他十岁那年还差点没救回来。但…我想也决不是姨母家要故意瞒你,因为他十岁之后就再也没犯过病了啊!”
李文卿出了事后,当时他觉得实在是不对劲,先生平时身体很好,也没听说他哪里会有不舒服的,怎么能突然吐血?于是立刻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后,做样子似的问了几句有的没得,就把先生的遗体给拖走了。白银虽然不接受这个结果,可又十分地无可奈何。现在警察和医生都说是心脏病了,自己又能怎么办?去剖开先生的身体,看看那颗已无法跳动的心脏是不是真的出问题了吗?他只能想着,无论如何先把被带走的遗体接回来,入殓为安,好好地再看自己先生最后几眼。张叔一大早跑断了腿,跑了四家棺材铺子才找到了现成的水晶盖棺椁。沈昌洁正是要替白银去接回遗体的,但白银注意到此刻那些跟着去的仵工虽然抬回了棺椁,可各个面露难色。他又注意到,为首的仵工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漆的盒子。
“那,昌洁,文卿的身子呢?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那是……什么?”
“这……”沈昌洁也回头看了那盒子一眼,对仵工试了个眼色,仵工便上前把盒子摆在了灵堂的正中央。“他们……我去的时候,已经把大表哥火化了。”
“火……火化了?!”白银瞪了两只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没我们家的允许,医院怎么会擅自火化?”
沈昌洁望着他,低下头,又叹了口气。“他们说…是、是医院本来是有另一具准备一早拉去火化的尸体,结果等都烧起来之后,才发现居然跟大表哥的尸体弄混了……我又去找过了医院,医院的人对我说,这事情他们会负责到底,下次一定登门赔礼道歉。我只能把表哥的骨灰盒带回来。”
白银那泪珠扑朔朔地着顺着脸颊掉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现在不是旧社会,这里是国民政府的首都,两个人脸长得都不一样!怎么还会弄混呢?!他们说负责到底又能怎么办?难道说现在文卿烧成灰,他们还能把他变回来了不成?!我、我现在就得去医院……!”
不等沈昌洁来得及拦住他,白银就向外奔去。却想不到又是一阵子头晕,他被门槛跘了一跤,摔在地上。
白银摸着自己沉闷的胸口,不免心里痛骂着自己真的不争气。怎么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又来信期呢?他跪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可膝盖发软,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他回头看了眼那黑漆漆的骨灰盒,绝望地心都快死了,只能无力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小声抽泣着。什么都没了,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了,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昨天还满心盼着他回家的。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嫂兄,您这是干什么?我也姓的李,我也是李家的,我还得在这跟您一块给亲戚们放信呢,您大可不必对我也下跪的哪。”
白银还流着眼泪,闻声抬头看,迎面是个身着蓝色西服的年青男,身材微胖,脖子上打了个白领结,头上还抹着厚厚的发油,显得乌黑油亮。那张白净的圆脸和对下垂眼倒是跟李文卿是有好几分相似的。但他人刚出现,白银就闻到他一身一股恶心人的味道。每个坤泽会遇到少数自己排斥的乾元信香,李明新对他来说就是那种。李家上人是基督徒,所以当初给他们办的西式婚礼,而文卿那异母胞弟是当的伴郎。那时候都还隔着头纱,味道一散了进来,白银差点当场就吐了。
李明新笑着,弯腰伸手就抓着白银的胳膊想扶他。“我的好嫂兄,别哭了,您倒是快起来……唷,您身上这味道可真是沁人心脾呀,这是……”他却被白银狠狠推了一把。只当白银的样子看着柔弱无力,不想他手劲那么大,李明新被白银一把推了老远,又让凹凸不平的石砖地跘了脚后跟,一下仰头摔倒,还把头磕在了石头上,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李文卿的父亲走的早,家里是母亲独揽大权。可她在白银嫁过去还没半年,就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智,对这二房生的孩子比自己亲儿子还好。李文卿是个念过不少书的,一直不争不抢,结果反倒自己这个嫡长子在家里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白银那两年跟着他也没少受委屈。甚至李母最后立了个遗嘱,把李府园的全部产业签了字留给了李明新。很快又写了份登报声明,把亲生儿子从祠堂族谱的名册里头直接剔去了。
而白银的母亲正是因为听了这件事一蹶不起的。当年因为闹得那些事被迫急着选亲时,白银差点被他爹甩手嫁去泉州的一户开茶庄的富商。那人白手起家的,没娶过妻,但年龄比他大了一倍多,头发也掉光了,望着他色眯眯地笑着,露出一口长期抽大烟的黄牙。况且他说的那方言,白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母亲也心疼他,更不愿意他嫁那么远,急得要命,恰好碰到李文卿的母亲来安庆回乡省亲。白母想了想,反正知根知底的,比起大老远嫁到闽南,还不如把孩子嫁去南京。李文卿到底比黄着牙的老头好上许多,她以为是户好人家。两人相说一番,李家母瞅着白银乖顺的模样很是满意,笑着说那倒是自家儿子高攀了。
但白银每次回忆自己成婚这些年,他什么都没做成,只是虚度自己那宝贵的韶华,整日整日地像只雀儿似的被困在家里。连想要个孩子作伴都要不到。恍惚着不知道这十年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可当时除了嫁给李文卿,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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