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肯定也是有的,只是那时他没有勇气罢了。
白银现在倒觉得自己现在清醒了不少。他冷眼看着那人疼得在地上嗷嗷叫,又呵了一声:“你说你也姓李,可这全世界李姓的人多了去了,甚至姓李的猪也有,我家再落魄,也不至于想头猪攀亲戚。”
李明新头昏脑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仔细端详起了白银。他差不多两三年没见过这大嫂兄,白银的模样却跟刚嫁进来时区别不大,身材还丰腴了一些。这大嫂兄长得漂亮,脾气温和,还是个坤泽。自己没那么好命有亲娘给他张罗这样的好婚事就算了,还被迫娶了只又丑又凶的老虎回家。李明新当时左看右看都觉得那俩人十分碍眼,越想越涨气,没少趁李文卿不在的时候欺辱过白银。但凡是被摸个手摸屁股,甚至摸了胸的,白银也从来没跟李文卿告过状。反正就算告了状,自己那向来宠辱不惊的书呆子大哥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却不想当下白银却仿佛变了性似的,那双乌黑的杏眼正冰冷冷地从上头俯视着他,头顶大太阳还晒着,李明新却被瞪出了一身恶寒。他身后一个女人见状跑了过来,拉了半天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冲着白银呸了一句,骂了声混账玩意。白银认出那是李明新娶的乡下媳妇,长得五大三粗地,实在是说不上好看。李明新的妈死的早,临走时最大的遗愿,就是要儿子把自己娘家那个订了娃娃亲的干姐姐娶回进门。说是他不娶的话死不瞑目,做鬼都不放过他。
白银轻笑道:“这不是弟妹吗?几年不见你怎么圆润了这么多?”他又盯着吴素芸手上戴着的白底青镯子,那还是出嫁之前,奶奶从自己手腕上褪下来送给他的。“我那手镯真不值几个钱,你也不必这一戴就戴了这么多年吧?”
吴素芸立马涨红了脸,她往后头缩着,右手捂着左手手腕上的镯子。“什、什么你的!这是我的嫁妆!是我…我的东西!我戴我自己的镯子还要被你多嘴?”
“闭嘴!不是告诉过你那玩意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吗?”
“我戴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你给我闭嘴!”
李明新被气得半死,回头恶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又看着白银,似是在嘲笑自己,伸着手就想冲他那张脸上一巴掌扇过去。又粗又短的手停了半天,李明新歪了歪嘴角,却把手收了回去。他正了正色,露出了微笑:“我来给大哥服丧,嫂兄不客气招待就算了,为何还如此欺人?”
白银半垂着头,伸手将两鬓的碎发往耳后理了理。他淡淡而道:“我不说了吗,谁家会要头猪来服丧?母亲呢?你们家老太太呢?除了她以外,其他姓李的,给我有多远就滚多远。”
李明新看得两眼直了直,他觉得白银这个动作真是妩媚极了,这人说到底还是个男的,不免又看了身边身材臃肿肥头胖耳的妻子一眼,脸上笑一下子僵硬了许多:“……嫂兄,大哥都被开了族籍了,母亲怎么还会来?你知道母亲这一生是个要强的人,有那么个不争气的儿子,除了念书之外屁都不会,她现在躲都来不及躲呢。如今这家里头,也就我还念着过去,想来送大哥最后一程。哪知道嫂兄你如此蛮横无理,不顾我和大哥手足之情,竟要把我赶出去。”
说罢,又忽然注意到站在白银身后沈昌洁,看到他胳膊上戴着黑纱,又紧紧靠着白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拱手道:“这不是沈家的表弟吗?好久不见,你也在这啊?”李明新眼睛不断在白银和沈昌洁身上来回转溜着,哼笑了一声。“噢,我懂了,难怪不让我,只让母亲进门呢,母亲姓沈,原来是不欢迎李家,只欢迎沈家的啊。哎呀,我说素芸啊!这搞不好,李家丧事过不了多久,我俩能吃上沈表弟的酒席子呢。就是我这大哥太可怜啦!昨天还能吃能喝的,这心脏病怎么说犯就犯了呢?难怪结婚十年连个子儿都没留下,原来是老婆想嫁人呢。”
“你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胡话!”
沈昌洁是实打实的知识分子,受不了这种诋毁。他急红了眼,连耳朵都红了,抡起拳头要揍李明新,俩人立刻撕扯起来,又很快扭打在了一起。一瞬间,本就不大的天井院子里头打的打,劝的劝,最后打架的和拉架的哄做了一团。白银却面无表情,他抱着胳膊,此刻转身向安静的厅堂走了进去。
沈昌洁自然是不可能说的,灵芝纵然是去报了丧,可白银特意嘱咐过她先不要对李家说李文卿的死因。那么李明新是如何知道李文卿是心脏病犯了死了?再者假设是有警局或者医院的人对他提前通了知,又为何会去通知他这个?
白银望了一眼先生的遗像和骨灰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整理好情绪,又吩咐灵芝赶紧给自己拿抑制信期的内服药。看着外头那架势,自己再不出去就要出事了。却听到有个深沉厚重的男声响起来,他心里头一震,那声音他是曾经就听到过的,连那人也是偷偷看过的。
“你们几个要是再继续打下去,惹了弄堂口的巡警过来,今晚谁都别想出警局大门。”
白银吞了药,急忙循声而去,到了门口,李明新虽然脸上也挂着彩,但他带着两个跟班,所以基本上是沈昌洁被单方面殴打了。沈昌洁样子很是狼狈,眼眶和嘴角都紫了一大片,人趴在地上,眼镜也掉在地上,已经被人踩了个稀碎。
“昌洁,你要不要紧?”白银这才护住了沈昌洁,对方爬了起来,对他摇头说自己没事。白银又看向那两位没见过的外来人,其中一位身着绿色军礼服,便是刚刚那声音的主人。另一位气氛威严可畏,似乎所有人看到他,立刻安静了下来。李明新见到后更是突然被吓得面如死灰,两腿颤抖着走到那人面前。
“三…三叔公!”
李明新拉着一旁的夫人,叫了一声,又一起对着廖东成弯起腰来。廖东成看到他那副样子,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烦,简单地“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头顶的门头牌匾,注意到正在看向自己这边的白银。而白银立刻明白,这位就是李文卿那个当高官的堂叔。
他当什么官,具体官有多大白银不是很清楚。然而他旁边的那位看着模样也像一位军长,白银认得一些军官的肩章,知道这位就是对面刚搬进的那户刚从前线退下来的东北军人。那位自己本是个军衔不小的,他如今却是跟在廖三叔公的后头。
白银其实不太记得那位三叔的模样了,只是当年婚礼上一面之缘。但李明新总不会弄错这个,他只好连忙起身,跟着一起也对廖东成鞠了个躬。廖东成盯着他,却突然开口:“我记得你,你是文卿那孩子娶的夫人,从安庆来的。”
“是……三叔公。”白银低下了头。廖东成对李明新视而不见,直接从他身旁跨了过去,站到他面前。“这是怎么了?”
“文卿他……走了。”
而李怀金怎么也没算到,他刚刚一身冷汗,生怕这对门那么一闹败了廖东成的兴。不想对门这家跟弟弟未来的岳父竟会沾亲带故的。更不想原来小江昨晚说的,对面的李家少君长得像大姐姐,原来是这个意思。李金堂看到他第一眼,真的差点以为是姐姐站在那,姐姐以前就是这样,梳着低低的发髻,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说话声音轻轻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娴静。
白银温不温柔他不知道,但他又闻到了昨天的味道。虽然没有那么浓烈了,但此刻也足以让怀金心跳得飞快。他跟着廖东成一起,对着灵堂上的遗像,脱帽后三鞠躬。
李文卿没有孩子,所以只能白银保持着旧礼,给前来吊唁的人磕头。他刚在蒲团上跪下去,准备弯腰低头时,廖东成制止了他。先是随手一招,身着得体西服的随从立刻跟了上前。白银注意到那人在腰间的衣服里头藏了两把配枪。
“小高,你去买些香花和挽幛,还有花圈,现在就送过来。动作快点。”
“是,先生。”
然后又转对白银轻声道:“你别跪了,把头抬起来,告诉叔公到底是怎么了?”
白银偷瞟了一眼门外站着的李明新,正对着这边恨得咬牙切齿。于是站起来之后泪眼婆娑着把事情都说了一遍,廖东成听了后眉头一皱。
“怎么会有这种事?烧尸体也能烧错了的?”
白银哭得泪声俱下:“他们想一个道歉就完了,您说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来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文卿终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我真没用,连他的遗体都保不到最后……”
廖东成点点头:“你说的对,但先别自责,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叔公我认得中央医院的一些人,我会想办法替文卿把这个公道讨回来的。文卿的母亲知道这件事?”
“我天还没亮就让下人去通知过了,但是……”白银又故意看了李明新一眼。“我吩咐的她,务必要亲自把文卿过世的消息告诉母亲,可她一去,李府园的人非但不让我的人去见母亲一面,还把她打了出去。虽然是个下人没错,可她好歹是我派去报信的呀!”说罢,又是一阵哭哭啼啼。李明新面对廖东成投来的目光,更被吓得寸步难移,张着嘴语无伦次地想辩解什么。
“不是,叔公,我…是母亲她现在真的来不了……”
廖东成转过身,对李明新缓缓道:“明新,我记得我跟你强调过很多遍,你是个小娘养的,活在世上不容易,在家里头更是要懂得嫡庶之分,文卿的母亲年纪大了不分是非,把他从族谱上除了名。你是年轻人,难道你也一点分寸都没有吗?”
李明新从小就怕这个三叔公,此刻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吴素芸却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廖东成的话实在是难听,她忍不住斗起了胆子回了一句:“叔公,您这话说的,这什么年头了,他们都是爹的孩子,还分什么嫡庶呢……”
廖东成看都不看女人一眼:“我当初就不同意大哥纳什么妾,就算是纳妾也要看纳的是什么人。那女是个什么东西?夫子庙里头卖唱又卖身的娼妓。我家里那老头子当年不成个玩意,也爱跑妓馆,指不定他都睡过呢。娼妓花了心思给买她一夜的老板下了点药,有了身子后,就想着进门做正房太太了。现在大哥不在了,文卿也不在了,你们李府园又没个继承人,以后算是完了。”
吴素芸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在家里头横惯了,哪有人敢这么对她无礼过,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张着嘴还想说什么。被李明新硬是拉扯了下去,她看到李明新连下嘴唇都咬出了血,这才被吓得不敢继续吱声。两个人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不久之后,白银送廖东成来到门口,又是对他鞠躬道谢,廖东成突然握住他的左手,在手背来回摸了几下,又轻轻拍了拍。
“好孩子,你以后有什么难处,或者那不得事的混账又干了什么欺负你的事,你就直接打电话到侍一部给我,叔公肯定会帮你的。”
“……好,谢谢叔公。”
灵芝在一旁一直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免为早上平白无故的挨打终于出了口恶气而高兴起来。“少君,你刚看到李家那俩位那样子了嘛,跟狗似的夹着尾巴就跑了,这三叔公还挺开明的,可比大夫人明眼多了。”
她没注意到白银正一脸冷漠地抓着衣服用力擦着自己的刚刚被摸过的手背,像是恨不得褪掉那层皮一般。“谁知道呢,指不定还是一丘之貉。”
“啊?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白银没再回答她,可就在他准备回屋时,那已经离了一段距离的军官突然偷偷转过头,似乎每走几步,就要看向他。白银见自己被盯着,也不甘示弱般盯起了对方。两人就这样不断对视着,一直到快要看不见的距离,那人才回过了头去。
第5章
【回家】
吴素芸知晓这回是自己多嘴多舌,说错了话,害得两人丢了面子。回去的车上她哄了丈夫一路,丈夫却不似以往一样依她,仿佛看不见了她的讨好。平日里头自己犯个错,李明新固然生气,自己说两句之后也就没了。今天有点不一样,李明新越不理她,她反而自己也跟着生气起来。
就那三叔公,当个官又怎么样?竟敢在那么对外人面直接说家里头的爷是小娘养的。不过小娘养的又怎么样?李府园的产业,南京的,苏州的,杭州的那些铺子,现在哪个不是被老太太的签了字留在了李明新的头上?何况能争家产的那个短命鬼今天还死了,甚至连个后都没留,只是那男狐狸精今天是改了面,咄咄逼人的,但就凭他一个寡夫,又能闹出什么名堂?吴素芸嫁的比白银还早,可别说要穿那蕾丝婚纱的西式婚礼了,连个简单中式的都没好好办过,裹了身红衣裳就被扔到了李明新的床上。自己也没份像样的嫁妆,白银陪嫁的那两大箱子金银玉器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在里头顺手摸了只看着最顺眼的,以为那里头那么多只镯子,白银肯定不会记得哪个对哪个的,谁知道他到现在都能认得出来。
可认出来又怎么样?这镯子终究这些年都戴在自己手上。吴素芸满意地望着自己手腕上那抹青翠,心情立刻舒展了许多。何止这镯子呢,李文卿都不在了,她迟早有一天能把白银那嫁妆箱子里头剩的东西全部揽进自己口袋里。想到这些,她觉得丈夫冷淡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汽车开进了颐和路北的花园洋宅,下了车,李明新却突然对自己开了口。
“你跟我来。”
吴素芸是认了丈夫不理她,还打算回家后用了午饭,换身衣裳就约几个太太去麻将桌上搓起来。不等吴素芸回答,李明新就拽着她的胳膊往里头走,还好几次差点栽了跟头。
“你干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吃完午饭再说吗?你能不能走慢点!”
待到来了二楼卧房,吴素芸气喘吁吁的,就一把被丈夫推了进去,又被反锁了门。她没来得及问,李明新那肥厚的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啊地大叫了一声,捂着脸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这一巴掌把吴素芸给打懵了,李明新没给她喘气的机会,拽着她的头发一边左右开弓扇她耳光,又一边把她的头继续往床栏上撞。
“啊!啊!李明新你疯了吧?!”吴素芸惨叫着,想要逃跑,却又被李明新整个体重都压在身上。“别打我!别打了!”
“别打?让你多嘴!你这贱人,让你在三叔公跟前多嘴!你看我今天不把你这张臭嘴打烂!”
屋外不断传出吴素芸的叫声,下人们相互嘀嘀咕咕。却没人敢敲门劝拦。二少爷的脾气,是个向来差劲易怒的,家里头哪个人没被他打过,不过打夫人倒是头一次。
见她原本雪白的脸像馒头似的渐渐肿发了起来,额头和嘴里都淌着血,李明新渐渐松了手。吴素芸被打得头昏眼花,除了捂着眼睛呜咽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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