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族学那件事?”萧偌不确定道。
“不不不,没那么简单,”琮小王爷摇着头道,“那个岳征荀虽说只是旁支,但父辈懂得经营,一直搭着主家的关系呢,皇上起初非但没有罚他,反而待他极好,甚至叫他在上六军里担了个闲职。”
上六军负责京中及皇城内外的守卫,油水极足,岳征荀自觉有主家做靠山,行事肆无忌惮。
没想任职不到半个月,便由于玩忽职守,误将一名歹人放进了宫中。
琮小王爷嗓音压得更低:“那歹人身手敏捷,惊扰了太后,还伤了两名侍卫,最后被当作刺客诛杀……这一回,就连太后也保不住他了。”
萧偌依旧疑惑,不明白岳征荀获罪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琮小王爷唉声叹气,对好友的愚钝很是心急。
“这么说吧,这次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觉得皇上对你的态度还不错,非但没有与你为难,反而处处关照。”
萧偌迟疑着点头。
关照谈不上,但昨日皇上的确帮了他一回,入宫后也没有与他计较泼洒颜料的事,甚至还给他安排了玉妃曾经的宫殿。
“这就对了!”琮小王爷一拍掌心道,“皇上往后估计还会对你更好一些,待你完全放松警惕了,便会故意引你犯错,不仅让你万劫不复,还叫旁人都觉着你是罪有应得。”
“允你入宫只是第一步,这剩下的磋磨,恐怕都还在后头等着你呢。”
萧偌吸了口凉气,不敢细想对方刚说的话。
心底忍不住安慰自己,那人是一国之君,按理不该如此心胸狭窄才对。
然而这两日,无论皇上的态度也好,总管公公董叙的态度也好,都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如果琮小王爷说的是真的……
“你也不必急着反驳,”虞齐瑞叹息摇头,语气越发高深莫测,“左右你如今已经进宫了,且看下一次相处时皇上如何对待你便是了。”
半个时辰后,从康仁宫出来,萧偌心事重重。
与其说他是被虞齐瑞说服,倒不如说对方今日一番话,正印证了他原本最坏的猜测。
行到半路,总管公公董叙忽然迎面走来,手里小心捧着一个食盒。
“哎哟,老奴刚去玉阶殿没瞧见您,估计您是给太后请安去了,绕了一圈,碰巧在这儿遇见您了。”
“公公,”萧偌不解望着对方手中的食盒,“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吩咐?”
董叙笑容殷勤:“没什么大事,就是御膳房新做了蟹黄酥,皇上尝着不错,便叫老奴送过来一盒,给萧公子尝尝鲜。”
说罢将食盒递给一旁的铃冬,铃冬还迷糊着,见萧偌没有反对,只得将食盒接了过去。
“公子?”
目送董叙离开,铃冬满头雾水,见过赏珠宝玉石的,还没见过直接给赏吃食的。
这一大盒子的蟹黄酥。到底是什么含义。
“别想太多,先回去吧。”萧偌安抚道,心下却不由得浮现起虞齐瑞说的那些话。
……这剩下的磋磨,都还在后头等着你呢。
第9章
就在两人捧着食盒往回走时,另一边,顶着上午的太阳,刚巡视过外朝中路两座大殿的宣宁侯正站在树荫之下。
迎着刺目的阳光,宣宁侯仰着头,视线不由得飘远,似乎想要越过北面层层高耸的宫墙。
皇宫规矩严苛,宣宁侯虽然在上六军任职,却也不好随意出入内廷,算算轮值的日子,他至少也要等到月底才能与萧偌相见。
……也不知大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宣宁侯轻叹口气,心底正忧愁着,迎面忽然有熟人走来,国字脸,穿石青色长袍,佩绿鞘方头腰刀。
看清对方的容貌,宣宁侯顿时拧了眉头。
来人名叫史裴,是上六军天潢卫的总指挥使,平日主要负责皇城内廷的守卫。
万寿节将近,皇上已经拟定在庆和殿宴请群臣,人手不足,史裴临时被抽调了过来,使得两边一直摩擦不断。
原本的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宣宁侯暗道了声晦气,正想要离开,却忽然被史裴叫住。
“这不是侯爷吗,急匆匆的是要到哪里去啊?”
史裴嗓门极高,这一招呼,惹得旁边几名路过的官员也跟着瞧了过来。
宣宁侯只得站定,回身摆了张笑脸,拱了拱手道:“最近实在忙晕了头,没瞧见史大人,却是我的不是了。”
史裴与宣宁侯过去同在天枢卫任千户,后来天枢卫总指挥使卸职,宣宁侯继任,史裴不服,干脆调去了天潢卫,虽然后来也升任总指挥使一职,但仇怨到底还是结了下来。
宣宁侯觉得史裴胡搅蛮缠,官职升迁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史裴则觉得宣宁侯有岳家做靠山,横刀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解释是解释不清了,宣宁侯只能尽量远着对方,免得在皇城下闹起来难看。
可惜,他的退让非但没有叫史裴领情,反而叫对方觉得他软弱可欺。
“忙晕头?我看侯爷是乐晕头了才对,”史裴皮笑肉不笑,“我已经听管事太监说了,你家大公子才刚入宫便得了皇上青眼,特地赐了玉阶殿居住。”
“说来那玉阶殿可是过去玉妃的住处,可见皇上对你家大公子的看重,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该称侯爷为国丈大人了。”
宣宁侯嘴角一抽,只恨不能将腰间佩刀砸在对方头上,不过到底还是将怒火强压了下来。
“史大人说笑了,偌儿天资愚钝,全赖太后关照,才能有幸进宫里来长长世面,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奢望。”
史裴神色沉了沉,宣宁侯虽然有爵位在身,但家族早就已经败落了,多亏年轻时娶了岳家女进门,借着岳家主家的提携,才能有如今的风光。
太后照顾,可不是有太后照顾。
若是没有太后安排的话,只单凭萧偌的身份,撞破脑袋也没机会跑到宫里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史裴冷哼一声:“我还有公务要忙,便先告辞了。”
“侯爷放心,凭我与侯爷之间的交情,若是往后在宫里遇见大公子了,一定会记得好好关照他的。”
目送史裴走远,宣宁侯深深叹了口气。
史裴固然惹人厌烦,但从昨日开始到现在,便已经有六七位官员过来与他旁敲侧击了。
这些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语气艳羡。
儿子才进宫一天就已经是这般光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宣宁侯朝身后下属交代了两句,正待转身离开,忽然瞧见汉白玉阶下站着的身影,骤然一惊,连忙跪了下去。
“微臣见过皇上。”宣宁侯冷汗涔涔。
对方离得这样近,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到,也不知刚刚两人的对话被这位听去了多少。
堇朝规矩五日一朝,面前人未穿龙袍,只着了件样式简单的月白常服,即使被阳光映照着,也依旧透着股冷意。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
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宣宁侯惴惴不安,只能硬着头皮出言道。
“皇上,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微臣。”
如果宣宁侯此刻敢抬头看看,大约能瞧见皇帝陛下难得纠结的表情。
“起吧,”虞泽兮眸光淡淡,将手背在身后,“朕只是想问,令公子……平常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面前人的声音虽冷,问出的问题却有些古怪。
宣宁侯脑子懵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句“令公子”指的应当是大儿子萧偌。
不过特别的喜好……
“偌儿平日,喜好绘画。”
“那除了作画之外呢,”虞泽兮并不满他的敷衍回答,“比如有什么喜欢吃的食物。”
“这,”宣宁侯懵得更厉害了,“大概是饮酒,花酿或者果酒一类。”
宣宁侯是个大老粗,怎么可能记得儿子平日喜欢吃什么食物,唯一的印象,也不过隐约记得儿子临睡前偶尔喜欢喝上一杯果酒,好方便入眠。
不过儿子酒量似乎不太好?
宣宁侯忍不住挠头,想说这问题该去问他夫人,不该来问自己才对。
“嗯,”虞泽兮若有所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喜欢饮酒,这倒是有些特别。”
并不清楚自家父亲与皇上的对话,萧偌回到景丰宫,坐在庭院里,对着桌上的蟹黄酥内心同样纠结。
铃冬端了茶水过来,小声劝道:“公子,您若实在担心就别吃了,大不了都赏给底下人去。”
“不成,”萧偌皱眉摇头,“这是御赐的东西,若是一口都不吃的话,即使皇上不说,单是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
罢了。
萧偌没有再犹豫,伸手捡起一块蟹黄酥,入口便感觉一阵酥香传来。
“公子怎么样?”铃冬在旁边紧张问。
“味道不错。”萧偌忍不住困惑。
御厨的手艺固然不错,可即便味道再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本来他还以为这酥点里面会被放入什么东西,转念想又觉得不会,那人毕竟是皇帝,即便想要报复他,也没必要用下毒这样卑劣的手段。
可不是下毒的话,为何要特意送一盒蟹黄酥给他?
萧偌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慢慢将一整盒点心吃完了。
因为吃了点心,萧偌中午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喝了碗杏酪汤。
刚歇了晌,紫宸宫那边便再次有人登门,这回来的却不是董叙,而是另一名常在御前伺候的葛姜公公。
身后跟着两名年轻太监,手里捧着四小坛美酒,放在桌上,一时间整个屋子都飘着浓浓的酒香。
萧偌满头雾水,不明所以地望着桌上的酒坛:“公公,这是……”
葛姜个子不高,声音也更尖细些,抿着唇笑道:“这是桑葚酒,梅子酒,竹叶青,还有木樨荷花酒,都是宫里内酒坊新酿出来的佳酿。”
“皇上听闻您喜欢饮酒,特地叫小的挑了这些送来。”
既然是皇上送的,萧偌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谢了恩。
等到人都离开了,才和铃冬一起对着满桌的酒坛发呆。
“公子,”铃冬有些摸不着头脑,“您什么时候喜欢饮酒了?”
萧偌摇摇头,他也不清楚。
他酒量浅,偶尔喝上一杯,也都是夜里睡不着时用来助眠的,根本谈不上喜爱。
有什么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萧偌忽然皱紧了眉。
自己才刚进宫一日,皇上便已经接连送了两回东西,且还都是吃食,表面上看来是对他的关照,内里却或许还藏着别的深意。
比如,先前的蟹黄酥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幌子,重点其实是在这些酒水上面。
他酒量极差,一旦饮酒便有可能人事不知,如果此时再招他到御前去,就不仅仅是丢丑那么简单了。
“那要怎么办?”听到萧偌的话,铃冬也忍不住慌了。
萧偌沉默不语。
铃冬毕竟是小姑娘,突然碰到这种事情,瞬间急得团团乱转:“公子不能饮酒,奴婢,奴婢将这些酒水都收起来吧。”
“不行。”萧偌摇头,和之前的蟹黄酥同样,这是御赐的东西,他不能一口都不喝。
“你去倒一杯过来。”萧偌道。
铃冬脸上满是担忧,小心翼翼倒了杯梅子酒递给他:“公子?”
萧偌示意铃冬将门窗关紧,用酒水略沾了沾唇,之后将剩余的梅子酒都倒入房中的花盆里,回头又叫铃冬点上侯府带来的除秽香。
除秽香里加了艾草和苍术,味道浓重,不消片刻便遮掩了花盆中的酒气。
铃冬胆战心惊:“公子,之后怎么办?”
“等着,”萧偌合了合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下应当会有要我去紫宸宫作画的旨意。”
铃冬拧着衣角,满脸不安地望着窗外。
正如萧偌猜测的一样。
不过两三刻钟,果真有小太监过来传话,说皇上未时初刚好得闲,让他备齐纸笔去御书房内作画。
第10章
虽然心底惴惴,未时初,萧偌依旧换了衣裳,在葛姜的指引下一路进了紫宸宫内。
按照内廷规矩,无论太监还是宫女,皆不许在宫中乱窜,所谓“随意出宫,打死不论”。
因着这个,萧偌对于作为帝王寝宫的紫宸宫始终是敬而远之的,只敢远远望着,从未敢踏出过广庆门一步。
而今亲眼见了,才发现整座宫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宽阔。
紫宸宫正殿高六丈,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刚迈入广庆门,便能瞧见汉白玉台基上的十二根朱漆大柱。
除了正殿与后殿,宫内另设有二十间门庑,南庑西侧为御书房,是皇帝处理公务的场所,东侧为济世堂与御药房,日常有御医及医士值守。
行至御书房外,萧偌隐约听见屋里传出的交谈声音。
穿青色官服的中年御医收起药箱,沉吟片刻道:“皇上脉象似乎并没什么变化,依臣看,若是无其他问题的话,便还是沿用之前的药方吧。”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挥手让他退下。
中年御医弓身告退,迈出殿门时与萧偌擦身而过,略点了点头。
萧偌回了一礼,屏着呼吸迈进房内,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小心翼翼立在门边。
御书房共有三间,明间正对是一张宝座,后立紫檀框缂丝山林翠竹五扇屏,上挂匾额,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花架。
西侧里间坐着两名侍讲学士,似乎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皇上则在东侧里间批阅奏章,身旁香几上的彩绘陶熏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
似乎注意萧偌的到来,旁边伺候的董公公终于悄声走来,抬手给他指了墙角一张红漆花腿的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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