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很长,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波昂回头望一眼身后无尽的黑暗,咬牙道,“你说的对,我们先试着往外走。”
宁宴按照波昂的指导,踩着洗手台爬进通风管道。刚稳住身形,波昂便扑过来抱住了他。
“宁宁,我害怕。”波昂小声唤着宁宴,带着些许鼻音,“组长他们会不会出事?我听到了枪声,有虫见血了。”
宁宴轻轻去拍波昂的后背,宽慰道:“放心,研究员对哈雷尔来说有利用价值,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
波昂眼中忧色不减,语无伦次:“是这样吗?可是汉克叔叔怎么会是叛徒?芯片也被抢走了,大家辛苦了这么久……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的。”宁宴的动作停滞一秒,才继续,“再不济,也只是没能逃脱成功,被哈雷尔的虫抓回去,他们还不至于对雄虫动手。哈雷尔的动作这么大,陛下会举帝国之力追击。叛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迟早会被剿灭。”
波昂吸了一下鼻子:“真的吗?”
宁宴内心的想法并不似口中所言这样乐观,但他的语气却很笃定:“真的。”
波昂安心不少:“那就好。我们出发吧。”
管道内的空间对于雄虫而言能够弓着身子行动。
转过一个弯后,本就微弱的光彻底消失,管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宁宴只能听见衣料的摩擦声。
片刻后,出现了一个岔路。
身后波昂问:“我们要拐弯吗?”
“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是一片漆黑。如果星舰还没有启航,面向星港的一侧多多少少能够看见灯光。”宁宴背靠着管道的侧壁坐下,抬手揉着膝盖,“你可以分清我们相对于房间的方位吗?”
波昂听懂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我知道了,往右拐。”
他们一前一后地沿着管道往前爬,遇上拿不准的岔路口只能碰运气,统共不知走了多少弯路。
黑暗让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参照。前方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膝盖和掌心逐渐传来胀痛。不知过了多久,又转过一个弯,视野倏而亮了些许。
波昂开口虽然是气音,语调却难掩兴奋:“应该快到了!”
宁宴的喉咙有点干:“希望是吧。”
借着微弱的光线,波昂看出宁宴的脸色不太好,顿时有些担忧:“宁宁,你累了吗?我们休息一下吧。”
“嗯。”
宁宴没有拒绝,侧身坐下,接过营养液喝了一口,便递回去。
波昂仰头喝了半管,又塞到他手中,低声劝道:“再喝点。”
宁宴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饥饿感,但也明白应该多补充一些能量,于是又勉强喝了小半管。
波昂将剩下的营养液一饮而尽。两只雄虫肩靠着肩休息了一会儿,宁宴开口:“继续吧。”
他们循着光的来源,又转过一道弯,远处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
靠近光源后,视野豁然开朗。
身下的星舰果真并未启航。一道登舰廊桥立在半空中,外形十分破旧,尾部的伸缩气囊发黄漏气,甚至没法完全和星舰对接。气囊和舰身之间留出一道半虫宽的缝隙。
通风管出口的位置正处在廊桥下方,一伸手就能触到底部交错的钢管。星港的规模极小,从这个角度,能够自上而下看清星港灰扑扑的外形轮廓。
看起来是某个荒星的破旧星港。不知为何,宁宴觉得有几分眼熟。
波昂正想开口,宁宴蓦地发现什么,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头顶上方的廊桥内立着一道虫影,正是率队闯入研究所的塞纳托。
宁宴刚制止波昂,塞纳托的声音便从廊桥的豁口处飘出来。
“芯片无效?怎么可能,我亲手从那个老亚雌手中拿来的!肯定是仪器有问题,让汉克再测试一遍……从他嘴里撬出来,留一口气不死就行,亚雌的嘴能硬得过刑具?”
“将军命我即刻启程支援,暂时顾不上那两只雄虫。万一此战失败,就引爆星舰上的炸弹,杀了他们也绝不能留给帝国!”
“……你问我急什么?是,没错,皇家护卫队的虫还在路上,但他雌的卡洛斯就在第七星系!”
“刚传来的战报,两个小时前,后备军撞上第三军,到现在仍然音讯全无,最后一次发来的坐标距离T8-13号虫洞只有七十三光年。”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区区七十三光年,十四艘大型舰,无一脱身!要不是兵力不足,他现在已经杀到你面前了!”
四周空旷,塞纳托骂骂咧咧地往下走,一直到身形消失在廊桥尽头,都能听见他的怒吼声。
又等了一会儿,宁宴才收回手。
波昂立刻激动地扒住他的肩头:“宁宁,你听见了吗?舅舅来了!”
宁宴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他正在脑中竭力回忆着什么。
波昂絮絮地说了不少话,才发觉宁宴一直没吭声:“怎么了?”
同时,宁宴心中有了分晓,神色笃定下来,沉声对波昂道:“我知道芯片在那里!”
波昂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宁宴加快语速:“塞纳托闯进会议室的时候,埃德加组长正挡在我前面。交出芯片之前,他忽然握了一下我的手腕。当时我被吓坏了,没能意识到,组长把芯片放进我的终端卡槽了!”
个虫终端支持读卡器模式,通过近场通信技术,免接入读读取内容。因而终端保护壳都设计了一个卡槽,以供放入游戏卡片之类的外接资源。
“可是保护壳还在星舰里……”
宁宴点头:“你说的储藏室,就在我们出发的房间附近吗?我得折回去拿芯片。”
波昂惊慌失措地睁大眼,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刚才你没有听见吗?如果叛军形势不妙,塞纳托会炸掉整个星舰!趁着这会儿没有虫,我们应该快跑!”
宁宴摇摇头,反手握住波昂:“研究进行了这么久,少说报废了五万枚芯片才成功一次。而真正的成功率远远低于五万分之一。”
“错过了这次,我们什么时候能够侥幸刻录出第二枚芯片?”
波昂没有说话。
宁宴话音不停,像是在为波昂梳理形势,也像是借此说服自己:“有了这枚芯片,会有无数军雌不必在最鼎盛的时期离开战场……”
声波的安抚效果不能和雄虫给予的抚慰相提并论,却足以帮助中下等级的军雌度过精神力波动。长此以往,雄虫的处境也会改善。
当庞大的底层军雌的难题得到缓解,贵族恃以控制军雌的筹码将大大降低。而贵族势弱,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让温斯特参政的阻力大大降低。
宁宴低声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
错过了这次,万一第二枚芯片在百年后才被成功刻录,平民军雌要多久才能等来第二个卡洛斯,雄虫又要多久才能等来第二个温斯特?
宁宴松开了握住波昂的手,转而回想他们方才在通风管道中的路线。
“左转……第二个岔口之后左转,不对……右……”
他们走过太多错路,要记起正确的路线,殊为不易。宁宴闭上眼试图厘清,却仿佛陷入了迷宫之中,越焦急越走不出。
正当他脑中一团乱麻之际,许久没有开口的波昂忽地唤他:“宁宁……”
波昂抬起头:“我记得路。”
这只娇生惯养的小雄虫还是像初见时那样爱哭,刚开口便红了眼圈,尾音发颤:“大家的努力和期望不能落空,让我折返吧。”
宁宴喉间一梗,忽地卡了壳。
他们对视良久,宁宴才开口:“你记得路吗,那太好了。”
“波昂,把路线告诉给我。你顺着廊桥爬下去,在没有虫发现的情况下,能跑多远跑多远,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救援。”
“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向卡洛斯交代?”宁宴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眼神带着安抚意味,语调却不容分说,“我回去找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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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在我们出发的岔道,往前三米左转,就是储物室。”
波昂抽抽搭搭地把路线说完。
宁宴飞快回顾一遍,他脑中本就有个大致轮廓,梳理过后脑中已经有了地形图:“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波昂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确定吗?”
宁宴将路线复述一遍,波昂仍是不放心,抓着他的袖子叮嘱:“七弯八拐的,反方向回来的路能分清吗?不要记混了。”
他倏而想到什么,在裤兜里摸索两下,掏出一支录音笔。
“居然还在!”
录音笔是为了会议记录准备的,第一军闯进来的时候,波昂慌乱中随手一塞。他穿得厚实,录音笔几乎没有存在感,一路辗转颠簸,一直安静地待在口袋里。
波昂激动道:“以防万一,我把往返的路线录下来,你照着路线走!”
“不用,我已经记住了。”宁宴伸手接过那支银色的录音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竭力掩饰的惶惶不安在这一刻却不受控制地自眼底浮现,“我有别的话想录下来。”
波昂眼中茫然一闪而过,继而明白了宁宴的意思。他动了动唇瓣,想要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录音笔只剩下最后一格电量。宁宴握紧冰凉的外壳,侧过身,对着收音处轻声说了几句话,便按下终止键。
确认录音保存成功后,他将录音笔塞进波昂手中:“如果我没能回来,就把这个交给卡洛斯。”
眼见着波昂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混着脸上的灰尘,模样狼狈又可怜。宁宴抬手揉一把他的棕发:“只是最坏的打算,别哭啊。”
“他收回手,不再耽搁:“波昂,我该走了。”
语毕,宁宴矮身钻进管道的阴影之中。
又是一段异常漫长的路程,好在对行程有了预估,心理上不至于太过难捱。
转过最后一道弯,宁宴看到了从挡板处漏进来的光线。
撬开挡板耗费了不少力气,宁宴折腾许久才勉强移出能够进出的空隙。
在管道内爬行了这么久,关节酸胀不已,膝盖更是一阵一阵发痛。他艰难控制着双腿,从管道内探身。
落地时踉跄一下,宁宴只觉得眼前发黑,脱力地跌坐在地喘了两口气,才渐渐缓过来。视线在储藏室内转了一圈,他立刻发现搁在不远处一个架子上的终端保护壳。
发软的手脚凭空生出几分力气,宁宴快步上前,抓过自己的保护壳,用发颤的指尖轻拨一下。
外壳的弹片开启,卡槽内,一枚芯片嵌在黑色定位板中,外面套着一层液晶保护壳。
宁宴长舒一口气,将芯片放进外衣夹层的口袋。
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宁宴正准备回到通风管道,地面蓦地晃动一下。他只当是自己犯了头晕,于是从脚边的储物箱中取出一管营养液。
还没拆开包装,脚下的地面又震动起来,幅度比方才大了不少。
宁宴急忙将手撑在箱子上稳住身形,随即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星舰启航了。
一旦离开星港,星舰就此成为一座孤岛,无从逃脱。
就在他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之际,头顶传来轻微的电流声,滋滋声逐渐扩大,持续片刻后又戛然而止。
随后,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
“宁宴阁下。”
宁宴被接连不断的动静搅得心脏狂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仰头张望天花板的四角,在某个角落处发现一个摄像头。
声音正是从那处传来。
“……谁?”
随着他的问话声,摄像头缓缓转向这处,顶部红光闪烁一瞬,倏而向下投射出一道光束。
光束中,缓缓显出一名身形高大的军雌。他身披轻型外骨骼机甲,脸上爬满皱纹,双眼深深地陷入眼眶,一双红瞳深如寒潭,颜色深得近乎墨色。
这艘星舰十分老旧,硬件有限,全息投影出的影像有些模糊,伴随着连续不断的电流声,时而频闪卡顿一下。尽管如此,宁宴还是一眼认出了军雌的身份:“哈雷尔元帅。”
哈雷尔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中。和从前出席公开场合时威严整肃的的形象相比,全息投影中的军雌明显苍老许多。
他将浑浊的视线投向宁宴,开口道:“我有意邀请阁下做客,奈何小辈误解了我的命令,招待不周,让阁下受委屈了。”
这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宁宴不接话,只是戒备地望着他。
哈雷尔仿佛没有发现雄虫的敌视态度,自顾自地道:“阁下与联合研究所展开的合作研究,我一直很有兴趣,今天终于有了交流的机会,还望您不吝赐教。”
他口中的“一直很有兴趣”,具体表现为宁宴来到帝都星后遭受到的一系列明枪暗箭。宁宴不理会他的鬼话:“你想做什么?”
“既然阁下是位爽快虫,那我就直言了。”
哈雷尔也不再拐弯抹角:“一旦精神力部门的研究项目公之于世,必然引起轰动,哪怕虫帝也无法坐视不理。到了那时候,失态的走向恐怕由不得您,单凭卡洛斯也护不住您。”
提到这个血缘关系上的亲生雌子,哈雷尔的声调染上一丝讽意,“更何况,连狗都知道不能叛主,但卡洛斯身为军雌却背弃家族,连忠诚都做不到,怎么能指望他保护您?”
宁宴看着他的投影,不为所动。
见状,哈雷尔不再掩饰意图,沉声道:“让您和波昂能够从管道内脱身,倒是我的疏忽。但您为什么选择折返呢?让我猜一猜——”
“是为了芯片吧?”
虽然是一个问句,哈雷尔的语气却十分肯定。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审视着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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