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说不出反驳的话,但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
晏游笑了笑,目光移向街上那些面容严峻的江湖人士:“担心他的人不缺我一个。担心他被人抓住,担心他离开汴京,担心自己遇见他时无力还手,担心杀不了他……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陆小凤:“你总该担心他身上的伤。”
晏游意味深长地看他,满脸都写着“你自己担心就不要拉我来掩饰嘛真拿你没办法啊”。
陆小凤对他翻了个白眼。
在街上寻找休夜的人还有一个叶孤鸿。
他那时心生死志而未死,被陆小凤送去医馆后,叶孤鸿听到街上与休夜有关的讨论,加入到寻找休夜的大军之中。
叶孤鸿找休夜并非为赏金,更不是为剑术切磋——毕竟他彻彻底底的是休夜的手下败将——至于具体的原因,他也说不清。
休夜四面树敌,双拳难敌四手,独虎难胜群狼。倘若休夜继续这般行事张狂偏激,终有一日,休夜会迎来四面楚歌的境地。
叶孤鸿要告诉休夜,让他趁早离开汴京,或是在对方有难之际,出手相助。
不过叶孤鸿已经找了三日有余,却始终不见休夜的踪影。
也许休夜已经离开了汴京,或者说,休夜根本不需要他的担心。
叶孤鸿神情沉重,脖子上的伤口还未愈合,阳光灿烂,他隐隐感受到一种黏腻的热度从绷带里散发出来,便走进一旁的小酒馆。
这时酒馆里的客人不多,叶孤鸿要了一壶凉茶,蹙着眉给自己倒了一盏。
他心里念着各种事情,端起茶盏后没有立刻饮茶解渴,正是这短短的停顿,让他没有落得更狼狈的模样。
一只不知从哪里冲出的大白鹅扑腾着翅膀飞上叶孤鸿所坐的桌子,茶水洒了个彻彻底底。叶孤鸿端着空荡荡的杯盏,懵了片刻,脸黑了。
大白鹅黑珠子般的眼睛瞥向叶孤鸿,嘴里隐隐露出一片红布,当着他的面张开翅膀扇了扇,这才收起翅膀。
它还没有立刻下去。
叶孤鸿甩去手上水珠,套出帕子细细擦了擦磨刀霍霍向白鹅。他想了想,冷着脸大步迈出门,转脸差点与脚步匆忙的少年撞在一起。
少年服饰花哨,一身银饰极为张扬,眉头紧皱,与叶孤鸿对上后赶忙后退一步。
“是你?”叶孤鸿在莆田见过他,“蛊师?”
风萧倒也没有忘记他:“你是叫叶孤鸿来着?听说你又输给休夜了。”
一个“又”触动叶孤鸿的心灵,他动了动唇,什么也没有说。
一名绯衣公子快速越过两人,径直走进客栈,手里匕首闪着铮亮的光。
风萧没了跟叶孤鸿叙旧的心思,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等等,你别动手!”
王怜花咬牙切齿,冷笑道:“你对着我的衣裳还敢再说一遍吗?”
他身上的绯衣颜色鲜丽,柔软华丽,极为亮眼,各处绣着复杂精美的暗纹,不止布料好,衣裳的手艺也好。
而正是这件漂亮的衣裳,衣脚处烂了一个洞。
大约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微微飘扬,透过这个洞,能看见后面的景象。
叶孤鸿:原来大白鹅嘴里的红布是这人的衣裳……
他算是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绯衣公子的衣裳被大白鹅啄烂,怒极之下想要杀人泄愤,而风萧不想让他杀鹅。
被杀和被保护的主角立在桌上,神气无比,叶孤鸿看着它,也莫名地想要拔剑。
风萧十分恼火:“我不准你杀它!衣裳让晏游赔你不行吗!”
王怜花怒道:“我偏要杀它!今日我定要吃一顿全鹅宴!”
“你敢!”
“我有何不敢!”
叶孤鸿默默地看着他们。
他还一口水都没喝。
“你如果杀了它,休夜定然不会饶了你!”风萧脸上挂彩,手背蹭蹭脸颊,瞥见手背的的血迹,脸色一黑,“你敢让我流血?”
“休夜是休夜,它只是一只鹅!”王怜花提着衣裳的一角,争斗期间小洞变成了大洞,额角青筋直跳:“我这衣裳你能赔得起?”
风萧:“当然能!多少?”
王怜花:“五百两!”
风萧没那么多钱,愕然:“你不如去抢!”
王怜花冷笑道:“没见识,我这衣裳是丝绸所制,暗纹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所绣,仅仅是其中的人力物力,便是你想不到的。我好不容易得了件喜欢的衣裳,被一只鹅弄坏,五百两还少了。”
风萧陷入沉默,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孤鸿开口道:“我方才听你们说休夜。这只鹅是他的?”
王怜花瞥他一眼:“不是。是晏游的。”
又是晏游。
叶孤鸿发现晏游简直无处不在,活在各种人的嘴里。
风萧经过思考,得出结论,下巴一昂,趾高气扬而又得意洋洋地笑:“这样,我解你身上的蛊,你不准杀它,不管它做了什么,都不能怪罪它。”
——这只是一只鹅。
王怜花的表情显然也这么想,风萧在意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鹅,这让王怜花怀疑自己在风萧面前连只鹅都比不上。
不过风萧的提议让王怜花王怜花心动了,他想了想,道:“你解蛊之后,不准再对我下蛊。”
风萧皱起眉:“你别得寸进尺,我只解这一次。”
王怜花呵呵一笑:“否则我迟早要宰了这只鹅。”
小天才嘎嘎两声。
风萧表情一沉,略作思考,又提出另一个条件:“日后你若是敢让我流血,你的要求便不作数。”
王怜花估量一番,风萧百毒不侵,除去蛊虫与蛊毒后几乎没有长处,若说善跑善跳——他自幼习武,精通各家功法,怎么说都强于风萧。
“我同意你的条件。”他顿了顿,又补充一点,“不止不能对我下蛊,还不能让我看见你那些蛊虫。”
风萧:“啧。”
王怜花眼皮一跳,心道还好自己加了条件,问:“知道了吗?如何?”
风萧不情不愿地点头。
王怜花满意地收起匕首。
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叶孤鸿。
叶孤鸿:“这只鹅……打翻了我的茶。”
桌面上的湿迹几乎全干,杯盏倒在一旁,小天才在桌上转悠,如同巡视领地的国王。
看到风萧和王怜花的争论告一段落,小天才摇摇摆摆地走下桌子。
叶孤鸿:“……”
这只鹅怎么回事?
在莆田少林寺下落脚时,风萧与叶孤鸿的交流并不多。前者桀骜不驯,愿意和司空摘星说话已经很不错了,而后者则保持自己的人设与形象,冷面冷语,鲜少开口。
尽管风萧已经见识过他几近失态的模样了。
风萧瞥了眼叶孤鸿脖子上的绷带。
王怜花紧跟着也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余光看见小天才,脸又黑了,嫌弃地迈步离开他。
叶孤鸿没有觉得无礼,伸手轻抚伤处,神情严肃,问道:“你知道他会去哪里么?”
休夜是和风萧一起上京的,叶孤鸿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差。
风萧满不在乎道:“不清楚,也许他已经离开汴京了。”
王怜花道:“我们不是来找他的吗?”
风萧道:“找不到,不找了。而且这里有一只休夜。”
小天才在地上叨食物,头也不抬,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大白鹅……
叶孤鸿莫名地懂了。
他选择保持沉默。
风萧带着小天才就要走,叶孤鸿想了想,跟了上去。
“我听说步公子和你们一起住在小晏先生的家里。”
王怜花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忽然一笑:“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像西门吹雪。”
叶孤鸿表情微冷。
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剑,最终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第114章 黑暗之外
街上奇怪的三人组并肩而行。
王怜花和风萧达成共识,此后再也不受蛊毒威胁, 顿觉神清气爽, 心情舒畅。
衣裳破损需要更换,王怜花心情极好地与两人分道扬镳,去京中最好的成衣铺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裳。
“你又没到衣不蔽体的地步,衣裳换那么勤做什么。”
一直以“衣裳干净、能蔽体、破损了修修补补”为上的风萧对他的讲究嗤之以鼻。
王怜花更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从小在山里撒野。也对,猴子当然不在意有无衣裳可穿。”
风萧抬脚踹他,王怜花飞快闪开,衣袂翩飞,潇洒离去,背影透露着满满的欢快。
叶孤鸿没顾得上看他二人的交锋,垂眸看着脚畔叨着他不放的大白鹅,心里涌上一股杀意。
风萧敏锐地瞪他一眼。
叶孤鸿道:“你让他住口。”
风萧道:“我管不了它。”
叶孤鸿被啄得腿疼,问:“谁能管它?”
风萧道:“晏游。”
总不能真的托着这只大白鹅去找小晏先生。
叶孤鸿心情无语,好在小天才啄了大约有半刻钟,大发慈悲地松嘴。
两人走了没有多久,便有人拦在两人身前——他主要拦的是风萧。
来人是六分半堂弟子。
风萧上回将六分半堂的弟子雷柯教训一顿,狄飞惊亲自下场与他见面,那回风萧醉酒离开,六分半堂的弟子本来在他身后护送,陆小凤却突然登场,担下送风萧回家的任务。
那之后六分半堂的弟子在街上见到风萧,都是敬而远之,不敢轻易靠近。
少年蛊师孤傲不群,鲜少同无关之人交谈,除了那些往来于晏游宅邸的人物。
叶孤鸿是无关人士,六分半堂弟子只请风萧去一叙,叶孤鸿他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走进前方的酒楼,心头沉甸甸的离开。
六分半堂这回来请风萧,是为了借他的蛊术寻得休夜的行踪。
风萧猜到他们的意思,所以愿意见面,在楼上等着他的人是雷厉——当初和狄飞惊一起来见他的弟子。
雷厉态度恭敬,说明来意,风萧一刻也不曾犹豫,果断拒绝:“不要。”
他说:“我只接杀人的生意,不找人。”
雷厉没有太意外,礼貌地为风萧斟茶,隔着升腾的热气,他询问道:“若是六分半堂委托阁下杀呢?”
风萧沉默了一瞬:“我不杀他。”
雷厉道:“六分半堂出重金。”
风萧摇摇头:“杀他的酬金把六分半堂卖了都抵不了。”
雷厉额角一跳。
这种比喻……真的不是别有用意吗?
双方既没有相谈甚欢,也没有不欢而散,雷厉态度谨慎,继续询问道:“我们和金风细雨楼的追杀令合起来已有黄金百两,风公子可会出手?”
风萧不答,盯着他看了片刻,反问:“你怕我阻挠你们?”
雷厉不语。
风萧冷淡道:“你们是他自己惹来的麻烦,我不会出手。”
雷厉得到肯定的答案,向风萧微微一笑,道:“我会将公子的意思传达给堂中的其余兄弟。”
风萧眼露讥讽之意,道:“即使我不出手,你们也拿他没办法。”
雷厉道:“但六分半堂数名弟子不能白死。”
风萧懒得同他继续说,径直起身离开。
晏游的木雕卖出去两个,还剩七个。
第一个是冯少爷买的,他重见天日之后决心不再踏入江湖,准备继承家业。
冯家的一个珠宝铺离晏游的摊子有一条街,冯少爷巡视家里产业路过,看见晏游后热情的上来打招呼,并积极支持他的生意。
他甚至打算全部买下,晏游不卖,冯少爷便主动用一两碎银买下一只憨态可掬的狗木雕。
木雕只有幼儿拳头大小,但精致光滑,神态逼真,冯少爷给了钱,带着狗木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只被晏游的一位熟人买下,是偶尔会带晏游一起去奏乐拉二胡的杜大爷。
杜大爷给他的孙子买了一只猫的木雕,晏游收了他十五文。
老大爷喜笑颜开,带着木雕离开。
晏游抛着一枚铜板玩,一旁陆小凤的视线令人很难忽视,晏游便一个一个将铜板抛给他。
陆小凤灵敏地接住每一枚铜板。
“不愧是有灵犀一指的陆小凤。”晏游赞不绝口,“厉害厉害。”
陆小凤动了动自己的两根手指,嘴角一抽:“灵犀一指可不是用来夹铜板的。”
晏游悠哉地指挥他,道:“去买两个包子。”
陆小凤没脾气,去斜对面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递给晏游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重新坐下。
晏游这人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便能莫名其妙地变得熟稔,还能若无其事地欺负人。
陆小凤不讨厌他,反而有些明白为何风萧那么待人冷漠的人会那么亲近晏游。
至于休夜……陆小凤搞不懂休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晏游对他的态度也令人捉摸不透,陆小凤懒得去想他们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了。
肉包子香喷喷的,天边斜阳与晚霞相辉映,眼前一字排开的木雕染上温暖的橘色,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便会动起来。
“说真的,我若是买一个,你打算收我多少?”
“五百两。”
“……”
“概不赊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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