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平淡得出奇,但就是这样听不出一丝多余感情的冰冷语调才更让我害怕。我那颗酒精中毒的小脑瓜瞬间清醒,但也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讨厌遗忘和背叛,而我恰好一次性把他最痛恨的罪行犯了个遍。这个可怕的男人可以用最恐怖的酷刑给我长长记性,比如把钢针刺进指甲。这样的惩罚恰到好处,既能让我痛得生不如死,又不会残疾。
我追悔莫及,痛骂自己是个没骨气的小混蛋,害得自己此前讨好他所做过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但此刻,除了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敢向他道歉,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好默不作声地拼命祈祷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养父只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克里斯蒂,你知道那个畜生已经玩死了多少小男孩吗?你的爱慕虚荣和粗心大意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我立刻感激涕零地哭了起来,险些跪下来亲吻他的脚尖。我流下了眼泪,却绝非害怕被陌生的神父玷污。
被玷污和被惩罚都很可怕,但如果非要我从里面选一个承受,那与其遭受养父的那些惩罚,我宁可去陪那帮作恶多端的公猪睡觉……
我一边哭泣,一边心怀怨恨,后悔很多年前把自己出卖给了威尔吉利奥这一家通心粉混蛋(rigatoni)。9岁时,我为了苟且偷生不得不向老威尔吉利奥弯下脊梁,如今却注定一辈子都得向他们俯首称臣。
死亡是解脱,但我连去死的资格都是被人剥夺了的。我不是怕自尽上不了天堂,而是怕失去一条好狗的威尔吉利奥恼羞成怒,下了狠劲去折腾我可怜的母亲。
在佛罗伦萨时,每天我早上我都面带微笑,向他们一家礼貌地行礼。但这绝不代表我很感激他们。要是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契机,既能保住我和母亲的性命,又能让威尔吉利奥们统统下地狱,那我肯定会高兴坏了的……可惜那种两全其美好事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他们没法把我脑子锯开听,这才让我敢肆无忌惮地诅咒他们……其实,要是他们一家过得更好,作为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我也能多分一杯肉羹。要是他们家倒台了……很遗憾,我必须得跟着陪葬。
那我还是祈祷威尔吉利奥和他们的事业万古长青吧,阿门!
当然,要是我真的忍不了了,瞅准时机对他们咬上一口,说不定还真有机会溜之大吉哩。但我没有胆子为了希望渺茫的自由就对一名家族首领亮出獠牙——这群恶棍绝对不会杀死我,但他们有更狠毒的手段让我悔不当初。
我无处可去,只好为自己的命运痛哭流涕。我和威尔吉利奥们都生而为人,他们花着沾满别人血泪的脏钱活得优雅富有,我却年纪轻轻就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先是时不时被毒打,险些被发疯的生母勒死在家里。如今我好不容易因为一点小小的特殊天赋侥幸活得衣食无忧,却不得不为了爬得离他们更近些,把自尊和健康全部踩进泥水里!
伟人们给我了些小恩小惠,我就不得不永远被栓在他们的宝座底下,为他们光芒万丈的未来燃烧自己卑贱的生命。
主啊,除了灵魂,我的全部都已经被出卖给他们了。我准是在降生之前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吧,否则你又何必要将我抛弃在这世上受苦呢!
伯纳德·威尔吉利奥死了,我就得给他儿子做牛做马……运气够好,说不定我还能继续为他的孙辈服务哩!
博爱仁厚的吾主啊,您无力主宰我的生死,这位人间的主才真正掌控着我脖颈上的绳。若是您和蔼的目光永远只注视着贵人,而受您庇佑的这个文明甚至无法保障一个卑贱个体生存的权利,那您的存在又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
正因为我坚信你的存在,万能的上帝——正因信仰,我才会对你越发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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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和简介都引用自法语音乐剧《红与黑》
第30章 可是我不敢望向您的眼睛
如今我习惯了查尔斯的陪伴——让他以一个同性伴侣的身份陪着我出门。要是他有事离开,我便会不自觉地心神不宁。但我对他的爱意到底能深刻到什么样的地步,我根本不敢去细想。
我想我的确愿意为了他去死。死亡,在我看来已经是最轻松的脱罪手段,为情而死看似浪漫,但有些时候的确分文不值——我见过好多傻瓜,两脚刚离开楼顶就后悔往下跳了。
我见惯了死亡,早就清楚“死”往往就是懦夫和失败者爱用的逃避手段。当谈起死亡,人们想到“牺牲”、“殉道”,甚至想到“天妒英才”……一般人死了,人们总会努力想他的好,很少会去细数他生前的罪恶。
人们将爱比作火。对此我是这样解释的:不是因为火会灼伤人,而是因为它既不是液体、气体,也不是固体,而是难以捉摸的等离子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容器才适合盛放火。
我害怕被爱的火焰燎痛手指。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爱”向来要与“毁灭”一词挂钩,母亲和她的爱就是现成的例子。
死于恋人的手中或许是个好归宿——如果不是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渴望连我自己都会浑然不觉。不过,我的确很早就执拗地认为,如果有人想要同时得到爱、自由与怀念,最方便的手段就是死于爱人之手。就像被过气女星枪杀的马克斯一样(出自电影《日落大道》)。
身为一个平头百姓,我的命并不十分值钱——至少远没有我那能分泌精神控制素的唾液腺值钱。至于我那一文不名的灵魂,一直都只是供上等人们亵玩的商品而已。他们总是受到我那华而不实的皮囊吸引,而想要戏弄我的灵魂,但很快也就厌烦了——毕竟那终究只是一个廉价的平民灵魂而已。
我想我大概罹患了某种可笑的精神病,虽然找到了几乎可以被称作完美的恋人,整颗脑子却只被荒谬的悲观所支配。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却无力遏制自己那越发轮廓清晰起来的愿望。被查尔斯虐杀在某一段时间就是我做梦素材的重要构成。
要是让查尔斯知道了,他又会怎么说呢?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然后一脸厌恶地让我滚蛋?我害怕被他用厌恶的眼神凝视,我的心会被他击碎的。
当我夜间因噩梦惊醒,往往会发现自己的苏醒位置并不在原本的床上。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梦游,很快就会止不住地惊慌失措起来,然后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查尔斯是不是还在呼吸。我很怕梦中的角色在现实中被调转过来,杀死恋人的加害者是我,而他成了受害者。
随着这样的梦次数增多,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逼近查尔斯休息的客房。如今我正在一比一地复刻母亲从前的行为。她以前就会这样,半夜里无知无觉地爬到我的床上,紧紧搂着我睡得很沉。她是舒服了,却苦了我——因为与此同时她的手里还握着防身的尖刀呢。
这样的念头让我惊惧到浑身发抖,怀疑自己那美丽而严厉的母亲依旧形影不离地站在我身边,用与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琥珀色眼睛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母亲,波格丹娜·萨列里的举止已经不止是烙印在我的身体上这么简单,而是深入我的灵魂,成为一种近似猎杀行为的本能。所以即使她已经离开我那么久了,我还是能无师自通地做出与她过去完全一致的动作。原来,在我毫无防备之际,我就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我神经质的疯母亲了。
可是我要怎么对查尔斯说呢?可是我实在不想用这些话刺伤我可亲而又可爱的勋爵,我不想被他讨厌,更舍不得让他离开我。我只想享受他的拥吻,看见他继续对我露出饱含爱意的温柔微笑,仅此而已,我奢求的只是这么多。
终于有一天,事态还是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不知所措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好站到了客房里,还将一向睡眠很浅的查尔斯惊醒了。我是不可能一直向查尔斯隐瞒自己的精神病史的。
即使卧室里很黑,他依旧很快就辨认出了我,随即便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克里斯蒂安。”
那一刻我几乎要痛哭失声,几乎要跪下来祈求他的宽恕。主啊(My lord,既可以指上帝,也可以称呼男性贵族),饶恕我的罪行吧。您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我的呼唤呢!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又哭又闹的男孩子了。养父孜孜不倦的教诲让我明白了一个大道理——如果你不想随时随地招人反感,那么那些可笑的精神创伤只适合压在心底自己舔舐——可是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主啊,救救我,我快被自己逼疯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强烈的负罪感压迫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本可以轻松地找个借口,说半夜里睡不着觉,或者说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现在我做不到。我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悲伤而脆弱,像是一层一捅就破的纸。真的,不管现在我将遭受什么样的暴行,我都无力反抗。我甚至希望在身体上多受些苦头,好减轻自己心理上正遭受的痛苦。
现在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里,沉默而冷漠地望着漆黑的房间。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大骂着说我是个疯子,那我就马上拉开窗户,从那里跳下去。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查尔斯回应我的会是这样一个干净有力的短句:“给我滚!”那么我会立刻感激涕零地离开,快快乐乐地收拾行李滚回我在佛罗伦萨的小狗窝里面去。我绝不会留恋。只要我的离别可以取悦我的爱人,那就没什么不值得的。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不停麻痹自己:克里斯蒂安,你要听话……无论他马上对你说什么……依法照做就行了,好吗?
“克里斯蒂安?”黑暗里,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这次我依旧没有搭理他,只是因极大的委屈和悲痛死死捂着脸,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我祈祷他不要开灯看到我这幅相貌可憎的软弱模样。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否则我注定得为此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他沉默了许久,才委婉地开口问我:“……你是想和我一起睡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哭个不停。只要我轻易开口,那些无法抑制的哽咽就会把我所有的情绪都给出卖了。
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我正在哭,像个失望的小孩,而不是一个23岁的成年男性。只听见他压低了嗓音,喃喃低语着:“天啊,克里斯蒂——”
但他的低语声越来越小,很快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或许即使善辩如他,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语句用来形容我这个不可理喻的傻帽了。
威尔吉利奥们现在没准正在开狂欢派对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凄惨了。美丽的、澄澈的、历史悠久的佛罗伦萨!我在那里度过了14年的绝大部分时间,却从未真正属于那里。在我23年的生命里,大多数时候只是远离族群、孑然一身。或许我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亲人,只能悄无声息地活着,悄无声息地死去。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会想起我了……当我下葬的时候,想必并不会有人呜咽着,指着我的棺材凄惨地哭诉:“看呀,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死前,准是遭受过非人的痛苦与惊惶呀!”
“威尔吉利奥最好的狗”这个标签或许得被我带进墓穴。可是我真的很怕像条流浪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角落里。
我沉浸在悲痛里无法自拔,黑暗中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噪音,那是查尔斯轻轻溜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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