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妖怪面前,一脸认真,“这可是个好名字,每个大户人家都有这么个讨口彩的好名字。”
妖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那是狗,你以为我是妖怪就不懂吗?”
它真的生气了,尾巴炸成了两个那么粗,本就犹如猛虎的身体骤然暴涨,地面震颤,巨大的利爪伸展开来,“愚蠢的人类——”
还未说完,少年脚下一点,一跃而起跳到它的脖子上。手指在它脖颈的长毛里梳理起来,一边梳毛一边揉,放缓了语气低声说:“我只是开玩笑的,你的名字我早已想好了,就叫夜。”
他指着岩洞之外。
妖怪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外面黑夜茫茫,星星点点,一轮明月隐隐发红,在树梢高悬,风吹过,吹起树枝摇曳,还有李南落的声音飘摇而来。
“这夜,就是我以后的路。我李南落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再无家园,有的只是这像黑夜一样的路,我还不知道,我会去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会指引我走向何方,未来是生是死,是荣是毁……”
“一片漆黑全然未知,就像这片夜色。”妖怪接话,若有所思,“但你又知不知道,野兽也总在夜晚活动?”
它回过头,眯着眼,“人类早已安睡,唯有野兽才在夜晚活动,你选的这条路,在山里打猎的人称其为兽道,是没有人类会去走的。”
“如果只有化身野兽才能降服野兽,才能还我清白,那我就走一遭这野兽之道,哪怕粉身碎骨。”反正他早已孑然一身。
这并不是多么决绝壮烈的决定,而是退无可退,别无出路的办法。
所以李南落并不以此为荣。
他与妖有不共戴天之仇,弃他而去的是人,救他的却反而是妖。
人世间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阿夜,以后就叫你阿夜吧。”他还骑在妖怪的脖子上,手里下意识的揉着它的脑袋,遥望山林深处。
妖怪没有反应,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达反对,而是问道:“还怕不怕黑?”
只要面对黑暗,他就会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犹如一场噩梦。
眼下岩洞里那些吊钟般的石头里有发亮的光点,还有月光,倒并不是漆黑一片,而以前,总是殷迟处处留意,为他留一盏灯。
“不知道殷迟怎么样了。”李南落料想他不会有事,但还是难免担心。
“小子,我是问你还怕不怕黑,你那跟屁虫有他的朋友在,死不了。”妖怪就任凭他骑在脖子上,慢悠悠走到岩洞口。
夜幕下的树林犹如一个大网组成的迷宫,枝叶交错,黑影重重。
“你确定他能活下去?”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妖怪的判断十分信任,就好像,野兽对生与死、善意与恶意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他相信这种直觉,至少他身边的这个妖怪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他周围的那些人里,就是你们所谓的影子卫,对他没有恶意。这一闻就知道。”妖怪耐着性子作出解释,一边说着,爪子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所在的岩洞是在半山腰,这一脚踏出下面就是个陡峭的斜坡,虽有树木遮挡,但改变不了骤然下坠的事实。
李南落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要被甩飞出去,只能双臂用力抱住妖怪的脖子。
妖怪奔跑起来,一重重的暗影由远而近,就像那一夜他的逃亡,在黑暗的树林里穿行。
树叶沙沙,风声如刀,划破黑夜从耳畔呼啸而去。
风很冷,血很热,身上的血液再一次汹涌而上,李南落紧紧闭上了眼,双腿往后夹住妖怪的背脊,立时感觉到身下的妖怪大步的跳跃,拉长的身体,发力的时候肌肉与骨骼的收紧与跃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谁能想到可以骑在妖物的背脊上,在夜间的山林里奔跑?
李南落稍稍睁开眼,这种新奇感令他不再沉浸于那一夜的恐惧中。
噬人的蛊雕虽然可怖,但这种像化身为飞鸟、野兽在林间行进的感觉,让他忘记了一切,假若此刻有猎人在山里就会看到一幕奇景——
一头巨大的白色猛虎,背着个上半身□□的精瘦少年,从山坡跳到平地,从树桠跃到岩石,他们在密林里穿梭,疾速的奔跑着从繁茂的枝叶下穿行,从宽阔的湖面上跨越过去,像一道白色的电光。
秋日的夜晚凉如水,在妖怪背上的李南落却热血沸腾。
他睁大着双眼,看着眼前景物一一倒退。
自出生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速度,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要撞上眼前的树木,但一瞬间就被妖怪巧妙的避开,树林里寻觅猎物的野狼、躲避追踪的兔子、伺机而动的鬣狗,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仿佛妖怪就是这个树林的主宰,而他站在妖怪的角度,睥睨着林中的一切。
他克制着想大声叫喊的冲动,紧紧抓着妖怪脖子上的长毛,双手因为兴奋而颤抖。
整个树林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好像不同的树木之间互相用枝叶碰撞,打着招呼,摇曳出巨大的沙沙声,风呼啸起来,落叶从地面被卷起,又从半空落下。
这种奇景里,妖怪发出一声虎啸,“不要和黑夜为敌,它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佳的隐蔽。”
虎啸声在夜色中回响,林子里忽然骚动起来,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奔跑的妖怪身边,像是一层雾气,慢慢凝结成了黑色的人形。
它们做了个行礼似的动作,又被风吹散似的逐渐淡去。
“山里的妖物可不只我一个。”妖怪算是做了解释。
李南落不确定妖物之间是否也分等级和阶层,如果是,那这个被他称为阿夜的妖怪算是哪一个层级?
“愚蠢的人类,不要想太多。”妖怪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回过头,金绿色的兽瞳里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我只是让你知道,这就是你将获得的力量……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在用力量诱惑我。”李南落好像知道了它的意图。
“那你觉得有用吗?”妖怪放慢了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在山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那颗发红的月亮。
李南落从它背上落地,在星空下,连绵的山崖像是一层层剪影,层峦叠嶂,往下看漆黑一片,而头顶上方云层里的红月光影朦胧,令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如同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深夜时分,李南落不由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还是说,这里已经是在妖物专属的世界?
“阿夜——”他迟疑的叫着妖怪的名字,“为什么我受了那样的伤,居然没有死?”
他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你说被蛊雕噬咬之人,最终会伤口溃烂而死。但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活了很久,我想知道,一般被蛊雕所咬的人,到底能活多久?”
已经有了名字的妖怪阿夜望着天上微红的月,巨大的头颅转了过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三天。”
“三天?”李南落忍不住重复。他活的可不止三天。
“第一天溃烂,第二天扩散,第三天全身腐败而死。”阿夜纯白的毛发在月色下隐约发红,它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兴味,“你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
李南落皱眉,他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充满了疑问。
他像是被一个个谜团包围着,被某种力量推动着,走到了今天。
“你的身上一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夜下了结论,“能吸引到我这样的妖怪的,某种特别的东西。”
它的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在李南落还在思考吸引到它这种妖怪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妖怪的胡须从脸上划了过去。
它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鼻息拂到他的脸上。
第14章 突来波澜(修))
金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分外艳丽,李南落本该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但是并没有,于是也没有退后,任凭它凑到眼前。
为什么他被蛊雕噬咬,却又不死?这件事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眼下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他不得不把所有心神放到眼前这个妖怪身上。
阿夜是他第一个给予名字的妖怪,也是除了咬人的蛊雕之外,第一个真正“认识”的妖怪。
它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倘若一定要说,那就是有一种类似于野兽皮毛,然后又混合了草木和寒风的味道。
有一点冷冽,有一些野性,他忍不住伸出手,再次触摸它的毛发。
细而长的毛,甚至可能比其他猛兽更柔滑一些,喷到脸上的鼻息是温热的,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寻常的野兽,而是一只人人惧怕的妖物。
只是印象中,似乎很多妖物有幻化外形的能力,不知道这就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幻化而成的假象?
“你说像你这样的妖怪,指的到底是怎样的妖怪?还有,吸引你的,是我身上的将死的气息吧?”他一边抚摸着它耳后的毛发,一边发问。
漫不经心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处的夜色,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挂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指间的长毛,有时候还用指头绕一下,打了一个卷,再将长毛放开。
倒像是把这只巨大的妖物,当成个宠物玩物似的。
阿夜半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毛被这么玩,有一瞬间的皱眉,少年没有半点察觉,他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显出一片宁静来。
他时常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小崽,哪怕假装冷静,过后透露出的情绪却都很激烈,于是现在的这种宁静,便显得十分的难得。
眼神一转,“就是像我这样,很多事都不大记得的妖怪啊,不想守什么规矩,随心所欲的过活。”阿夜哼哼着回答。
它半眯着眼,很是舒服的样子,甚至还凑近了一些,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露出惬意的神情来。
“当然,你身上也不只是死气,还有些别的东西,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东西。”它含糊不清的说着。
它侧躺着,拿头蹭过来,两个爪子交叠着,喉头里发出低低的呼吸声和咕噜声,尾巴一甩一甩的。
真的很像是只大猫,或是大狗,所谓妖怪,有时候也不过是大一些的成精的野兽吧。
尽管知道妖物绝不仅仅如此,李南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
手指继续在毛发间穿梭,有时候还拿指尖去挠一挠它的下颚,然后那毛茸茸的脖子就又伸长了些,凑近到他的手心来,拿一半重量搁在了他手里。
李南落的嘴角往上翘起,手掌托着这半个野兽脑袋的重量,觉得重,又舍不得放下,这一刻只当这真是个大猫,没有忍住,往它耳朵里露出的长毛吹了吹。
那尖尖的耳朵立时抖了抖,大猫不满的回头,作势要咬,尖利狰狞的牙齿,最后也只搁在他手背外面,碰了一碰,算是咬过,又收了回去。
夜风吹拂,身上的毛发被细细梳理,妖怪舔了舔嘴,眯着眼,把下巴放在他腿上,整个身体趴在地上。
粗大的尾巴在寒风中蓬松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绒毯,时不时的甩动着,喉咙里继续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它的胸腹有节奏的慢慢起伏,散发着毛茸茸的暖意,像是寒夜里的一个暖炉,周围深沉的夜里,只有风声偶尔吹过,树木轻响。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一次在一个妖怪的身边,无比安心的睡了过去。
他太疲惫了,自那一个夜晚过后,心弦始终紧绷着,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放松,直到被逼做出选择,找到未来的路。
即便这条路并不好走,还漆黑一片。
妖怪似乎也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咕噜声忽然停顿,它睁开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依偎在它身边的少年。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在它的眼里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就像一只才破壳而出的雏鸟,只要轻轻一捏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悠然甩着的长尾停下了,那条长长的尾巴缓缓游移,从岩石旁挪到了少年的脖颈边。
“真是脆弱啊。”它凑过去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古怪的东西,自言自语着,最终,用鼻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背部。
长长的尾巴终于挪到了李南落的背上,轻轻的落下,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将他包裹起来。
“我才不是怕你着凉,小东西,我只是不想这么好玩的东西被弄坏了。”它嘟囔低语。
就像在守着自己的地盘,它这么对自己解释。
毕竟,这个雏鸟还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何特别呢,待他发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异呢,这件事真是想想就觉得期待无比,又有趣的很呐。
阿夜龇开了牙,眯起了眼,露出了笑,圈起的尾巴又紧了紧,将怀中的少年盖得严严实实。
夜已经过半,秋日凉意渐深,但李南落睡的格外香甜,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香甜。
他在做一个好梦,梦里有父兄,有管家,有丫鬟阿玲,有殷迟,有影子卫,甚至还有大内近卫。
大家都对他微笑,让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相国府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那只是一次玩笑,是因为他不听话,用来吓唬他的玩笑。
深秋已去,凛冬将至。
在世人眼里,相国府凶案的罪魁祸首李南落已经死了。
他死于大内近卫的追击之下,无路可逃,自刎而死。
粱京作为都城,自然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百姓都无比唏嘘,但又暗暗放下心来,好像只要这个引发了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源头死去,危险就离他们远去。
粱京还是那个粱京,是华胥国的国都,是整个华胥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妖物,没有血案,只要国君和他的大内近卫坐镇,京都的百姓就可以继续安居乐业,为别国所艳羡。
这就是华胥国的京都,又恢复了原来的繁华与热闹,就好比湖面被投进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涟漪,但涟漪终会散去,最终了无痕迹。
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山脚下,一座茅草屋,烟囱上冒着烟气,窗户口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刚煮完饭,脸颊上还带着热出来的一片红,她擦了擦手,揭开锅盖。
里头飘出饭香,饭香又混合着草木清香,身后一个女童围着她打转,吸了口气,“娘,好香!快给爹爹装好,篮子呢?”
10/172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