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有人告诉他理当如此那样。
此为正理,是为天道。
天道是什么?李南落在浮沉之中,半梦半醒。
有个声音对他说起了天道,这个声音很苍老,又有些熟悉,好像说了不少玄妙之事,他在昏沉之中不知日月,不知生死,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知道。
“李南落——”那苍老的声音又开始叫他。
他回想起来,有些惊讶,这是许多年前在火焰之卵里头听见的声音,既然这是凤凰卵,难道……
“吾为噎鸣。”仿佛知道了他的猜测,苍老的声音先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当年确实寄存于其中,仅止于此罢了。”
可李南落并不识得这个名字,“噎鸣为妖?为神?”
“是妖还是神,又有什么关系,不必拘泥。”那声音在一片虚无之中虽然满是沧桑,却有一种庄严的意味,缓缓道来,不疾不徐。
李南落不确定自己如今是何种状态,也不明白这个噎鸣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何而来,便静静等着。
“看来你真的不急。”噎鸣笑了,好像老人家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恶意,
“你不急,却有人急得上火,表面还要装作冷静,心里快要冒火,却按捺着,不想叫人瞧出来。”
他这话说得像是夜苍穹,李南落瞬间燃起了希望,“阿夜还在?!他在何处?!”
“痴儿——只记得夜苍穹,便不要陆吾了吗?”一个老人家,竟然还打趣。
李南落哭笑不得,“陆吾已有凤储了,何况我与他并不相熟。”
噎鸣听他这么说,沉默了许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并不相熟?陆吾听了不知作何感想,他也有今日!”
好像幸灾乐祸般,噎鸣笑得快意,李南落不解,却也不想追问,此时此刻,他便是最为纯粹的魂魄,失去了那些人类的感官知觉,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心无旁骛,只有神智清明,“夜苍穹在何处?陆吾又要如何?他若要为凤储报仇,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是啊,你对自己性命从不吝惜,痴儿。”噎鸣叹息,忽然说道:“你可好奇,为何陆吾救下你,而舍那凤储?”
李南落还未回答,眼前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他没有身形,便如一缕意识,一抹幽魂那样眼看着混沌初开,天地初现,人类繁衍生息,日月交替,山海交错。
蛮荒之地,早在人类之前便有妖物,不知何时存在天地之间,妖物比人厉害,人类躲避妖物,而后在妖物之中开始有了为首的,又慢慢有了秩序。
在人类有秩序有国度之前,妖物已经肆虐横行,人类无法抵挡,便在一次次的妖祸之中,学习成长。
天上有神仙见了人类如此顽强的求生之意,也被这种纯粹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所打动,派下天神来,管束妖物。
自此,妖物被约束,人类得以喘息,渐渐发展起来,而那被派下来管束妖物的神便是陆吾。
拉长身子不知有多大的巨兽,九条长尾能遮蔽住天日,人面兽身,披着青黑色的战铠,一声咆哮便可灭去一座城池,一张嘴便可烧尽江河。
这位天神陆吾也能化作人身,又收服了其他几位堪用的大妖,那些大妖做了他麾下战将,将那些不服管束的都关押起来,也有直接打的神魂俱灭的,那时候便是一场大战。
交战之时,总有一员大将不离他的左右,那本是凤鸟之中的皇,凤皇飞天,展开的焰翅燃着红红焰羽,一片片燃烧之时,犹如天边红霞,和青黑色的兽尾一起,将天上也画作了青蓝红紫交错的颜色。
那时候的人类便会跪拜下来,叩谢天恩,还将凤皇当做了祥瑞。
凤皇名为凤储,容貌秀美,雌雄莫辨,便有人类以为凤皇是雌性,叫出了凤凰的名号,还言之凿凿,凤为雄,凰为雌。
此时还被其他妖物笑过,可凤皇全然不在乎,他眼底根本装不下这些琐碎,他眼里只有那位带着他们鏖战的天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跟随这位大人出战的滋味,好像只要赢了,就得了一整个天下那样的喜悦。
他想帮他赢,哪怕只能站在他的背后,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他从来不单独叫他的名讳,他只叫他陆吾大人。
陆吾大人从不知道他在背后看他,因为只要陆吾大人转过头,他便会看向别处。
他不愿叫他知道。
他知道了,定会觉得麻烦。
天神是天生没有感情的,有的只是天道,是律令,是规则,唯独没有感情,若是他知道他对他有情,岂非招他厌弃?
所以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他只是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所有的危险,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毫不吝惜。
他可以为陆吾大人去死。
而陆吾大人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李南落如一缕幽魂那样看尽了千万年,千万年中凤储如何追随陆吾,如何面无表情地扛住所有的危险,只为了帮陆吾好好完成他的使命。
他悍不畏死,好几次都险些丧命,就连无情的天神陆吾也感佩于他的英勇,于是赐予了他涅槃之能。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就有机会涅槃重生。
他赐了他永生。
“凤皇,你活着才能与我一同管束这些妖物,掌管这天道。”陆吾说完转过身去,没有瞧见背后从来面无表情的凤储第一次笑了起来。
这是陆吾赐他的礼物,他能与他一样长生,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效力,他也愿意,哪怕只是当个同袍,他也知足。
“陆吾大人,凤储甘愿追随,生生世世,誓永不离。”凤皇单膝跪地,俯首承诺。
若是放在世间男女身上,这句话便是另一个意思。
借着追随之名,凤储存了私心,这话出口,更低下头去,生怕被看出异样。
陆吾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了一停,又似乎没有,就那么走了开去。
岁月如梭,人间渐渐有了新的模样,妖物反而躲到了暗处,不与人类争锋,眼看天下太平,陆吾却突然要散去神魂妖魄,当个寻常的妖物,舍弃原先的长生,从头再来。
凤皇不解,可他早已立誓要追随于陆吾,便强行让自己涅槃重生,一团大火冲天起,凤皇消失在火中,一个个魂魄碎片四散开来……
看到这里,李南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始终屏息。
就算他不拿陆吾当做夜苍穹,可见了陆吾与凤储之间的种种,依然有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叫他无法相信,陆吾竟然救了他而舍弃凤储……
他为凤储感到可惜。
他所见的凤储,那般纯粹热烈的情感终究错付,到如今,凤储死去的那一刻究竟该是何等绝望?
“可曾看明白?”噎鸣发问,依然无形无影。
李南落自己也只是魂魄,不以为意,答道:“你让我见的是过去的凤储和陆吾,你不必担心,我并不想做那小人,若凤储还能救回来,我也定会出手相助,你要我做什么?”
噎鸣顿了一顿,这次又是哈哈大笑,李南落眼前的景物飞快的跳跃,就如在不同的时间点上一掠而过。
他看到了凤皇的魂魄碎片融入了朱书容的腹中,看到他所见过的凤储浑身破败,满怀期待,时间再次倒退,这一次却看到了……
那是凤皇涅槃,身魂破碎之后,一只小小雀鸟,浑身青翠,他本是凤皇的随侍鸾鸟,觑着机会,上前捡起了凤皇的尸首,将凤皇破碎的原身披在了自己的鸟身上,一番伪装,融合到一起,竟成了涅槃失败却幸而未死的凤储。
鸾鸟叫声本来近乎凤鸣,又是亲随,对凤皇所有事情一清二楚,哪怕是对陆吾大人的情意,也被他窥出了端倪。
一时间,其他大妖竟没有一个发现异样,他又声称魂魄不全,妖力不足,便不再出面迎敌,只日日待在楼里,不愿再为凤皇,只让大家叫他凤储。
凤皇本来就叫凤储,他不想为皇,大家也都依从。
实则,他不为皇,是怕泄露了真身,日日谋划着如何窃得凤皇涅槃之前分化出的火焰之卵,可真的知道在何处了,又发现那东西自己无法驾驭。
他没有凤皇那样的妖魄,于是又去寻找凤皇的妖魂碎片,然后不知怎的,发现有的碎片之上竟然带了陆吾的魂血。
这些碎片他是用不得了,便想着先将这些碎片养成人样来,待来日养成,自己再占了这具肉身,如此他便能真的成为凤储,拥有凤储的力量。
到了那时,谁还知道他本是鸾鸟呢?
于是千年岁月,才有了圣子诞生,一次又一次,却都未能真正与凤皇的妖魄融合,直到李南落,这一次他的身上带了凤皇的印记,他的魂魄里甚至有了陆吾的魂血之气。
鸾鸟大喜,计划按照他所设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千年岁月披着凤储的尸骨,徐徐图谋,如此用心叫李南落也要浑身发冷,切齿不已。
“可曾看懂?”噎鸣掌控着时间,将所有被岁月淹没的真相呈现在他眼前。
“凤皇,你可曾看懂?”收起所有过往,噎鸣似也感慨,喊了他一声。
“凤皇?”李南落忍不住重复。
“痴儿,你是李南落,亦是真正的凤储。”噎鸣的声音开始飘忽,却像一道惊雷,一下劈在李南落的身上。
脑中声音不住回响,他开始感知到涅槃之力,开始看到无数属于凤皇的过去,看到镜中自己一身戎装,被百鸟朝拜,白发覆面,面容男女莫辨,于是他戴上了半个面甲,又在忽而之间翱翔到了天际。
九天之上,一头威严无比的巨大野兽庄严矗立,他心中喜悦,却被面甲盖住了,而后他口称陆吾大人,与他一同并驾天边。
李南落心中巨震,无数前世今生,无数关于凤储、关于穹楼、关于陆吾的记忆好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应接不暇,周身被火色环绕,只觉得一切都好似梦境,好像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是李南落,匆匆二十余载的生命,就如一场短促的梦。
可梦境留下了深深的刻印,他一时间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是相国府的李南落,还是那个甘愿追随陆吾,涅槃魂碎的凤皇凤储。
一个声音在此时喊他,“小崽——”
李南落猛吸了一口气,就如在深水之中骤然被人提起,霍然转醒。
睁开眼,便看到床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234章 心意
一声“阿夜”竟哽在喉头喊不出口, 李南落看着眼前人,银白发色变成了墨黑,眉目狭长, 薄唇微扬, 有些个桀骜的样子,但当他蹙起眉头, 便多了一种威严。
他一瞬间不知是该叫他阿夜, 还是陆吾大人, 于是便那么凝神看着,好像想要分辨眼前究竟是妖还是神。
面前的男人也看着他,好像几辈子没有好好看过他那样, 见他醒来,心才定了, 俯身一把搂住了他, 双臂箍得那么紧,紧地都叫李南落有些发疼, 好一会儿才被放开。
见他目光略见迟疑,甚至有些生疏,不禁挑了眉,露出些无奈的样子。
他最怕的就是他对他生疏, 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凑近, 面颊碰了面颊, “你这傻崽, 是看我看得傻了?”
他轻声喊他,这姿态这声音……李南落不由发问, “你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他目光专注,分明醒来, 又像未清醒,整个人好似还陷落在凤储那千万年的记忆之中。
“是我,是你的阿夜。”夜苍穹轻声回答,一手抚了李南落的发,“这下一点黑的都见不着了。”
银白色发色,在红玉床上好像月色那般皎白发亮,更衬得唇红似血。
手指轻轻碰在李南落的唇上,温热的指尖,叫李南落不能再开口,一张嘴就会碰到,既然还是阿夜,可他又好像面对的是当年的陆吾。
他一时无所适从,“我……”
夜苍穹的指尖便在这时探进了他的口中,碰着舌尖,见李南落还未回神,那手指轻轻搅弄,眼神盯了他的唇,口中发问:“你什么?”
李南落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神的热度,夜苍穹就坐在床沿,一双金灿灿的琥铂眼,衬着黑如夜色的发,更显得轮廓深邃。
他似乎没有真的想要回答,忽然直接吻了下来。
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李南落一下被抱在怀里,他的双手抵住了夜苍穹的胸膛,唇舌被狠狠的吸住了,和夜苍穹以前那种恶劣挑弄相比,这一次更容不得拒绝。
“小南落……小崽……”他一边吻他一边呢喃,抱着他的手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抱得既霸道又小心,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消失不见那样。
这一个吻里,似是包含了许许多多的情感,多到快要溢出来,只能用这个吻来宣泄,嘴唇相碰,唇齿厮磨。
他吻痛了他,李南落却不躲避,他找到了属于夜苍穹的痕迹,在这个吻里,有他熟悉的阿夜习惯的动作。
略微退开让他呼吸,夜苍穹有些尖利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李南落的唇,咬了一下又放开,舌头从咬痕上舔过去,好像想要补偿他的痛那样,细细地舔舐。
粗粝的舌头带着倒刺的触感,就刮在唇上,像要仔仔细细把他嚼吃一遍,李南落为这种熟悉感而放松下来。
夜苍穹的背脊比原来更加宽阔,肩阔腰细,身上甲胄摸起来的触感冷硬,有种铁血之气,这是李南落所不熟悉的,属于陆吾的部分。
但心底又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仿佛不知多少年前,他就亲眼见过,记忆又朝着遥远的岁月滑了过去,李南落想要站起来,夜苍穹却只让他靠在他怀里,根本不容他起身。
“如今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肯将他放开,仿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夜苍穹也半坐在床,双手搂了李南落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一边问,一边亲吻。
耳边发痒,李南落几乎忘了回答,看见周遭不是熟悉的万鸾殿寝宫,不禁往外看去。
凛冬将过,窗外竟已经有了花?伸长的枝干缀满了淡淡嫣红,花瓣深深浅浅,花朵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种,薄薄地好似透了光,在白日之下满树芳华,散发着淡淡幽香。
香味沁人,他调转目光,才看清房间似是他以前的,像是在相国府,可又完全不同,连一张地上铺的厚毯,看着都不像凡间可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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