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把一块澄黄的布铺在茶几上, 扭头问那个穿着黄袍的干瘦男人:“大师,您看这行吗?”
贺求真在学校里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这一生没几个人值得他用这么唯唯诺诺的口吻同对方讲话,可这会的他连一张布要怎么铺,每调整一点并看不出什么区别的角度都要问对方一遍。
一直到那个男人漫不经心低点了点头,贺求真才直起身来。
眼瞅着男人从自己的布兜子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秦书炀才回过神琢磨过来。
他一把将贺光徊护在自己后头,硬着头皮和贺求真说:“爸,没必要吧?小光这都好多了,有个平安符就就得了。”
职场上混几年,再怎么也懂点人情世故。
秦书炀讨好着走上前,“人来一趟也辛苦,我去包个红包送人家回去吧?”
说着,秦书炀弯下身自作主张地把黄布收拢。下一秒,他抓着黄布的手被重重拍了一下。
贺求真厉色道:“小秦你太不懂事了!冲撞了你负责吗?”
说着,又重新夺过秦书炀手里的黄布铺好。
“有好转,那就是药王菩萨显灵了。”男人幽幽附和,轻蔑地看着秦书炀,“我是无所谓,现在回去时间也不算晚。就是……”
他故作高深地笑了下,目光移到了贺光徊身上。
轮椅上的贺光徊脸色仍旧苍白,所有人都穿着薄长袖,唯独他还穿着一看就很厚实的毛衣。
“那你就回去吧。”太久没好好吃东西,贺光徊讲话都有气无力,听起来很冷淡。
男人愣了一下,一般重病之人到这茬比家人还着急,怎么看现在这样病人反倒一股子置身事外的冷漠。
“小光!”汪如芸声音提高了很多,转过身又对男人说:“他还小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
男人眼神恢复如常,正要开口说什么,轮椅上的人先他一步开口。
“我都三十四了,妈妈,您怎么还会觉得我还小呢?”贺光徊冷笑,“我没说气话,我就是想让他从我家离开。”
没这么驳人面子的,男人就算再想赚这份钱也不至于让别人连着轰两次。
这下不用别人帮他收拾东西,他自己囫囵把黄布包着那些东西拢在一起,抱着就往外走。
一时间怒斥声和追着上去挽留的声音同时响起,贺光徊定在后面,情绪带着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倒抽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父母不多的一会又折了回来,原本满脸的盛怒,见贺光徊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又顿了一下。
努力平复心情后汪如芸攥着拳问贺光徊:“小光,妈妈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开始数落贺光徊的不省心:“原本你去找小秦,我就已经很生气了。但念在你们太久没见面了,我也不讲你什么了。可回家来以后你饭不好好吃,药也是能躲就躲,你究竟要让我们怎么办?”
随后,汪如芸转过身来,离贺光徊很近很近,脸几乎要贴到贺光徊面前。
这一刻贺光徊能看到她眼尾增上的细纹,能看得见她很久没打理的头发,也能看见汪如芸眼底十年如一日给他的压力。
贺光徊忽然有些哽咽,仰头看着母亲:“我不想喝中药,不想去看中医,不想您们做这些没有用的事情。想您们能……”
“……能正常点儿”
这句话像一枚扔在平地的炸//弹,在静默不过一秒后轰然炸裂。
汪如芸愕然直起身,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质问道:“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贺光徊不说话,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把头转朝一边,下意识地想逃避即将爆发的争吵,不知不觉间手已经挪到轮椅的钢圈上。
秦书炀挡在贺光徊身前,陪着笑脸打圆场:“小光不是这个意思,您还不知道他么?他那么听您的话,您说的话比我都好使,怎么可能说您错了是不是?”
汪如芸一点都没听进去,把秦书炀一把拽开,情绪比先前还激动,不停地问贺光徊:“我错哪儿了?我到底错哪儿了你要用这么冷漠的眼神看着妈妈?”
“我没有冷漠地看您。”贺光徊转动轮椅,“我只是累了,想歇会儿。”
旋即他被汪如芸一把扯了回来。
贺光徊双腿无力,被重重一扯,脚掉下了轮椅,险些把他也扯摔在地上。
“您究竟要做什么?”贺光徊恼了起来,说话声难免大了些,仰着头扯着脖子对母亲说:“您看看您现在像什么样?您究竟还有多少理智在脑子里?”
贺光徊从来没看过汪如芸这么失态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永远体面,也教他永远体面。
可今天这份体面好像在顷刻间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他是,对母亲也是。
汪如芸甚至哭了,两行眼泪从皱纹里颠簸着流下来,崩溃地嘶吼:“我想我的孩子好,我究竟有什么错!?”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贺光徊仰起头,倒抽气导致他说话断断续续,“我又做错了什么我要承受这些?小蕴才五岁,他又凭什么要做这些?”
他抬起干瘦的手点了点自己额头,歪着头问母亲:“您难道没看到吗妈妈?你天天叫着的小乖,乖乖陪着你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回来额头都是肿的,被香呛得晚上都在咳嗽。”
贺光徊推开秦书炀替他揉胸口的手,自己费劲地咳了好几声,“一开始是中医,现在是求神弄鬼,那接下来这也没办法,您又要干什么?!您是学医的,您不觉得您今天做的事情很可笑吗?”
“你以为我愿意吗?!”她拽着贺光徊的衣袖,半跪在贺光徊面前,整双眼睛里全是血丝,“你躺在床上一直高烧不退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我在翻资料!”汪如芸激动地捶着自己胸口,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宿一宿睡不着,看不懂的英文我拿着翻译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
“资料上一句好话都没有!我半夜都在求,我求他们能让你好起来,我又求,求如果一定要生病,能不能让我儿子的病痛都转移到我身上。”
她被丈夫扶着站起来,还是不死心地问贺光徊:“我问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诘问中贺光徊已经讲不出话来,脱力地靠在秦书炀身上无法直起身。
脑海中想还回去的话很多,但全都堵在胸口,只剩一截一截无法顺利呼出的气,抽着抽着地往外吐。
过了很久,贺光徊从黑晕中挣脱出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抓着秦书炀的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妈妈,您没有任何错。”
他试图平静下来,试图让自己的牙关不要在上下打颤,可周身的寒冷从心脏传递到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停止住发抖,以至于说话声模糊不清。
“我也没有错。我的性取向不是错……生病也不是错……”
久违的耳鸣在贺光徊颅内响起,贺光徊很努力想听清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但除了轰鸣声外就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任何声音都无法进入他的耳朵里。
他憋着最后一口气,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得见,自顾自说:“可我……真的,做不到您期望的那样。”
模糊的视线里,贺光徊能看得见秦书炀蹲了下来,将他搂在怀里。但他看不清秦书炀的表情,甚至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闻秦书炀身上的味道,也无法感知到秦书炀凑到他跟前的手究竟在做什么。
贺光徊努力地抬起头,朝着有人影的方向看过去。
心跳在很微不足道的动作间变得愈发猛烈,带着抽痛往外蹦,疼得贺光徊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体温。
他蹭了蹭秦书炀的脸,摸到一片冰凉。
贺光徊想对秦书炀说别哭,可一张嘴,又控制不住地吐了出来。
第62章
贺光徊是被憋醒的, 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肺部的空气正被以极快的速度被挤压出去,迫使他不得不睁大眼睛张开嘴唇用力地呼吸。
心跳仍旧剧烈,以至于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还是听不见身边秦书炀再说什么。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点点秦书炀手忙脚乱按呼叫铃的动作。
有医护人员匆匆忙忙进来, 按着救治流程给他弄了点什么。贺光徊只觉得有点疼, 但这种疼痛远不比胸口处的疼痛来得明显,对比之下甚至显得有点微不足道。
鼻底的氧气管被换成了氧气面罩, 顿时贺光徊觉得脸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隔着点什么。但总归得以正常呼吸, 不像刚醒过来那样憋闷。
透过淡绿色的障碍, 贺光徊止不住地往旁边看, 无一例外全是苍白的身影。
在苍白匆忙的后面,秦书炀孤零零地站着。他无措地抓着点什么,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地鼓起来, 指尖也在泛白。
好奇怪,明明早晨觉得有力气能起床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刮的胡子, 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 秦书炀又是满脸的胡茬?
生命体征恢复平稳, 有医生说了点什么后便带着别的工作人员离开了病房。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各式各样的仪器在有节奏地发出滴滴声。
秦书炀凑了上来,他把手凑到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微微动了动,皱起的眉心像是要说点什么。
“太凉激到你了嚒?”
贺光徊眨了眨眼, 其实他还是没听清秦书炀说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秦书炀问的是这个问题。
果然, 秦书炀缩回手,指头搅弄在一起搓了搓, “抱歉,我忘了把手搓热了。不生气好不好?”
他看到贺光徊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勾了一下, 然后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是没力气发出声音,秦书炀要凑很近,把耳朵贴面罩上才听清。
贺光徊说:“不会……不会和炀炀生气。”
贴着氧气面罩吻了下贺光徊,秦书炀沉声哄道:“很累是不是?”
说着,他避开贴在贺光徊胸膛上的管路,用掌心揉了揉贺光徊的胸口,“很累就睡一会,我守着你,等醒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知道医护人员给打了什么药水,贺光徊现在又觉得心跳得很慢。按道理来说人的眨眼速度应该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可贺光徊觉得自己每次眨完眼,心跳才会后知后觉地跟上。
这种身体自己跟不上自己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疲惫。
可也无法睡着,意识涣散前短暂的几秒安静贺光徊听见有人哭了。只是现在回忆起来他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在哭,想问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别看了,这就我一个人。”秦书炀冷不丁出声,没事找事做替贺光徊又掖了掖被子,“别人什么事都没有,就我提心吊胆两宿没睡。这会见你醒了我就不愁了,你要是能再乖乖睡一觉,那我就能出门放炮仗。”
忽然秦书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慌乱地抬手揉了揉贺光徊的眼尾,“怎么我幺幺最近眼眶这么浅?听话,这两天不准哭,再哭还想不想好了?”
贺光徊没想哭,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只是难过,难过在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的这两天里秦书炀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这十几年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他作天作地,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秦书炀一个人去面对。
心脏又开始疼起来,疼得贺光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在打冷颤。
“幺幺。”秦书炀的语气严肃很多,捧着贺光徊的脸逼他看向自己,“你别多想,听话一点好不好?等你好了你想怎么哭都可以,现在不难过好不好?”
秦书炀拽着袖子给贺光徊擦眼泪,大颗大颗的滚烫热泪浸湿他的袖子,烫得他浑身都疼。
他颤声道:“我现在别的愿望没有了,什么升官发财、什么人生顺遂,我都不想了。我只想你好,就这么一点点心愿你就满足满足我好不好?”
等贺光徊再醒来,日历又撕掉一张。
比昨天好点,至少不是被憋醒的。
视线也比昨天要清晰一些,贺光徊能看得见挂在半空那袋跟个小枕头一样大的奶白色营养液,还能看得见医生查房时松了一口气时眉头舒展的那一瞬间。
“哎哟,可算好些了。又是心肌炎又是重度营养不良,我这两天家都不敢回,一直可值班室里呆着生怕你这出事。”
医生笑笑,收起听诊器,然后转过头对秦书炀说:“老秦你这会能放心点了吧?”
这时贺光徊才认出来,自己的主治医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
当年秦书炀和他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天天在球场不呆到上晚自习不上楼,穿着短袖,露出来的大半截胳膊被晒得黢黑。
当初鬼使神差想给秦书炀买水,又觉得男生给男生买水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后给所有人都买了水。
这男生毕业去医学院上学,还搂着贺光徊依依不舍,说舍不得贺光徊这好兄弟。
秦书炀愣愣地点点头,好像病这一场的是他,整个人都是颓的。
他缓了好一会,哑着朝医生又点了下头,“谢了这几天,麻烦你了。”
眼底的乌青配上刺破皮肤的胡茬,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跟流浪汉没多大区别,惹得医生笑了起来,“行了,自己人客气什么。”
“不过……”他声音变了变,“他真得好好养,厌食症不是小毛病。他现在身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接着这么不吃东西就不光是心肌炎的问题了。”
贺光徊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
厌食症?
贺光徊眉心皱起来,没觉得自己是厌食症。他只是不觉得饿,也不想吃那些东西。
送走主治医生,秦书炀转进卫生间洗了把手。他把病床摇起来一点,还没能彻底让贺光徊坐起来,贺光徊就已经开始难受。
颤颤巍巍抬手按着胸口,难受得闭上眼睛脸皱成一团。
病床上半截没着没落地抬起来一点,贺光徊缩在上面,不像能坐起来,也不像是躺着。
秦书炀一手捂着贺光徊眼睛,一手替他揉着胸口,“放松放松,深呼吸,慢慢把气喘匀了就能好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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