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按按,你怎么按都成。”
咂摸过味儿来就还是不对劲。
贺蕴收回手,噘着小嘴看向一旁的贺光徊,“爸爸,你今天一点都不专心。”
他小鼻子皱出好几条纹路,都这么喊了贺光徊也还是没应答,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没办法,贺蕴只能从琴凳上下来凑到贺光徊面前拍了拍他手背。
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拍在疼处疼得贺光徊倒抽一口凉气,这才从思绪里抽离出来。
神游半晌,贺光徊压根没听进去孩子弹到哪里,“练完了吗?今天还挺快的……”
小崽瞪了贺光徊一大眼,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才弹了一遍,哪儿就练完了!爸爸今天不专心!”
贺光徊眨了下眼,先是主动认错,后又保证自己肯定不这样了。可贺蕴还是不回琴凳上坐好,反而捧着贺光徊脸问道:“爸爸,你不舒服吗?阿婆说你刚出院,不能让你累着。”
贺光徊摇摇头,这两天他除了睡就是吃,一点“累着”的事情都没有。
只是陪着练会琴,还达不到“累”的地步。
但确实没法儿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这点让贺光徊有些心虚。
他知道只要贺蕴一开始练琴,他的思绪还是会被那件事拉走,根本没法儿完完整整陪着贺蕴把今天的练习曲弹完。
出院三天,也就第一天晚上架不住他刨根究底秦书炀交代过两句。
但问题就是那种敷衍式的回答根本不可能让贺光徊放下心来,这几天只要醒着贺光徊就不由得琢磨这件事。
目前手还不太方便,手机总被家里人放在贺光徊够不到的地方。贺光徊想查点什么都查不到,搞得贺光徊横生一种出院了也没多高兴的感觉。
他偏过头看向贺蕴,放低了一点声音问:“小蕴,你能帮爸爸看看阿婆回去了吗?”
小崽点点头,动作也跟着贺光徊的声音变狗狗祟祟。他拉开书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又猫着腰折回来摇摇头。
贺光徊又说:“那你帮爸爸把手机拿进来好不好?”
手机和出院那天一样被放到贺光徊腿上,贺光徊忽然又不太敢点开社交软件。
他抿着嘴唇,哑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抬起头来,“小蕴,爸爸今天可能没办法陪你练琴了。”
孩子的脸垮了下来,小手摸着琴键,小声抱怨:“可我下个月就要比赛了……”
贺光徊深深抽了一口气,继续看着贺蕴的眼睛说:“但我会坐在这里陪着你,你可以自己认真地把这首练习曲按照老师的要求弹五遍嚒?”
贺蕴眼睛亮了起来,贺光徊接着补充道:“爸爸保证,你比赛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看,老爸也会去,会给你拍很多照片,视频也会录。”
孩子无非是想要家长陪着,这个条件对贺蕴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根本拒绝不了。
交易达成,小崽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手搭在琴键上比好姿势,认认真真开始练习,而贺光徊也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挪到手机屏幕上。
比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视频也比看到的要多更多。
有当天父亲掌掴王启的,有秦书炀捏着王启下巴恶狠狠说话的,还有王启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去拉母亲裤脚,被母亲嫌恶地甩开的。
视频经过处理,能听得见王启哭着“解释”的声音,但听不见爱人和父母声音,零星的几句还基本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泄愤。
如果不是当事人,贺光徊自己都要觉得这完全就是刁钻做怪的一家人在刻意为难别人。
他手实在太僵了,做完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贺光徊的手都不能乱动,活动能力大不如前。
很想点开评论区,但手指就是怎么都不听使唤总会点到别的地方。
那条视频被反反复复点开,王启哭着说自己多不容易的样子一直一直闯进贺光徊眼底,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几个月实在过得太混乱,贺光徊没和任何人讲过,其实他一直没觉得住院这段时间有多难。
伤得最重的时候他不省人事,不太能感觉到ICU里有多冷,一个人有多孤独。
后面镇痛剂给得足,单人病房里空调温度和加湿器也给力。最重要的还是秦书炀,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打理的人,却把贺光徊照顾得精细,住院快四个月,别说压疮,贺光徊做那么多次全麻手术连嗓子都没疼过。
贺光徊不觉得这几个月多难捱。
真正让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痛苦的,是冲下坡的那短短几秒。
身体不便的这几年贺光徊受过太多次伤,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人在保护他。
但这次没有,没有人能把他扶起来,也没有人能拉住他。
无法停住轮椅的那几秒里,那种近乎无助的恐惧比生理上的疼痛来得更绝望。
召唤术肯定是假的,贺光徊能做的只有把那一点点绝望中还仅存的力气都用在僵冷的手上,不然那个无辜的小孩也会卷进这场事故。
但为什么受伤的是他,害怕绝望的是他,几个越来不眠不休的是他的家人。最后却变成了他们是为难别人的始作俑者?
贺光徊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爸爸,你还好吗?”贺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他小手热乎乎地贴在贺光徊脸上,“你是不是好难受?”
那天那个蹲在路边的小孩的脸此刻和贺蕴的脸无限重叠,贺光徊突然没来由地哽咽。
“爸爸不难受……”贺光徊轻颤,语调有些不稳,“爸爸就是觉得你平平安安的……”
后半句贺光徊实在无法继续说出口,能感受到的还有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误打误撞,一直点不开的评论区被点开。
【搞什么啊?这一看就是被剪辑过啊,真相是什么敢不敢原模原样放出来?】
【对啊,对啊,拿了钱办事本就是应该要做的事情,自己真没把人家照顾好害人家进医院了被打也活该好吧】【虽然但是……人家也没说没好好照顾啊,这不是雇主鸡蛋里挑骨头吗?这种人真那么好照顾为什么还要找护工,这种人保证活着就好了呀,为什么要吹毛求疵,实在那么挑剔为什么不亲自照顾?】
再往下翻,讨论的内容已经超出了视频范围。
有人顺藤摸瓜扒出来护工照顾的对象,又顺着扒出来了更多。
质疑从简单的看图说话变成了四肢瘫痪的人为什么还可以是大学老师?有教学能力吗?
同性情侣为什么可以领养小孩,莫非是通过别的途径获得的小孩?有关部门不查一查吗?
哦,gay啊,那没事了[点蜡]
手机屏幕像突然烧开了的茶壶,烫的贺光徊缩回了手。
他挪动僵硬的手指企图把手机关掉,却被贺蕴小声的叫唤拉了回来。
一年级的小朋友还不认得那么多字,依稀认得的那几个拼拼凑凑竟然给他拼凑出来了另一番意思。
带回家那么多年,贺蕴一直被当做宝贝一样装在所有人的眼睛框里,哪还有当初小心局促的模样。
可现在小崽却绞着手指站在贺光徊面前,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一眨眼两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不知所措地问贺光徊:“爸爸,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
午休间隙,秦书炀下楼接水,发现员工都在悄悄偷瞄自己。
这种感觉不太好,看得秦书炀心里毛毛的。
这段时间家里事情太多,弄得秦书炀对下属的耐性直线下降。
偷瞄到第三眼的时候,秦书炀再也忍不了,端着水杯问:“你们午休时间如果觉得太长要不要现在接着把上午没开完的会开完?”
下属立马齐刷刷摇头。
工作室目前人还不算太多,满打满算也就八个,但架不住四五个人同样的动作,一时间跟一拍拨浪鼓一样,看得秦书炀眼晕。
“打住打住。”几个脑袋晃得他心烦,单刀直入地问:“所以你们总看看我是咋了?”
底下几个人没吭声,互相看了看对方后有个人把一直反扑在桌上的手机递给了秦书炀。
“嗯……我们也不好说……要不您还是自己看看……”
是几条长图,上面打了最近话题讨论度颇高的那个标签。
无论是标签还是长图,秦书炀最近都烦得要命,下意识就要把手机还给下属。
“您别忙着关了,您看看。我们怀疑……是您家里人发的。”
这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账号,连头像都没来得及换,还是初始的那种透明人灰色头像。
第一张图片只有一句话,但他们又被一个接一个的句号隔断,看起来不像手打,更像是借助语音输入法完成的一张拙劣的PPT。
——自证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聊也最最没用的事情。当一个人陷入了自证。就代表他永远会被舆论牵着鼻子走。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为了我。也为了我爱的人。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这是我的履历。我本科和硕士阶段研究生皆毕业于蓉大,博士阶段属于公派留学,学业完成后回到母校任职,应聘时我的文章和学历完全符合。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毕竟每一所高校招聘任何一位教师都会有公示期,相信各位有这个能力去追溯我是否是正常入职。
任职期间我课时全满,毕业率和再深造比都再正常范围。期间带领学生参加的比赛也都获得了比较理想的成绩,作为老师,我想我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即便后面生病,我每年的学术文章也没有缺过。唯一的特权只有我的教室永远在一楼,这点非常感谢学校对我的体谅。至于职务,我已经办理病退,符合国家在职人员办理病退的条件。】
跟着回答的,是几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相关证明。
虽然关键信息都打上了马赛克,但秦书炀还是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贺光徊的履历。
这份履历的前半部分和秦书炀的高度重叠,这是他们一晃而过却又万分艰难的十一年。
【第二个问题,诚如所见,我和我的爱人确实同性,但我们的孩子是通过正规手续领养的。这点涉及到我孩子的隐私,我有权利不公示,但各位仍旧可以保留质疑,甚至可以向有关部门举报,我愿意配合一切调查。
与此同时,我也将保留所有证据,保留我的上诉权利。】
第3张图片,也是最长的一张图片,他长道贺光徊往下划了好几下也没划完。
他不知道,在他看第一张照片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已经一点血色都没了。
【爱本该没有对错,这份爱让我和我的爱人走到今天,也让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可爱的我们的孩子。
这一切不该是这场闹剧最终关注的点。
真正该关注的是什么?很多天前就已经有人提到过,就是弱势群体。
什么算弱势群体?
于经济地位上来说我显然不是,我可以开自费药,我可以住国际部病房,我可以即便在病中也能负担一个孩子的教育生活费用。
但于身体上,我想我可以是,残疾和病痛比同性恋辛苦太多,要牺牲的太多。我是这样,我的爱人也得陪着我这样。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护工,我需要用我的经济实力换取他的劳动能力,好让两个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都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获得一些体面。】
要打那么多字太困难,贺光徊不得不先使用语音输入法,再翻挪尚在恢复的手去挨个把错别字还有不恰当的标点符号改正。
加上截图和查找证据,他足足花了一上午时间。
这一上午书房回归到了原本该有的功能,如同贺光徊还在学校里给学生改作业或者写论文那样。
一杯暖胃的茶,一台电脑,一坐就是一上午。
【但很显然他没有做到,可前提是我已经付出了相应的经济报酬。那么是否此时的弱势群体只剩我一个人了呢?这本就是一个不公平的辩论,我没有意愿想要做“我们比比看”这样幼稚无理的游戏,我只希望我,你们口中一直在提及、眼睛却忽视了的另一个弱势群体也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这件事占用了诸位看客太多时间,其实在我看来完全没必要变成一场全民参与的辩论。我会上诉,谁对谁错自有分晓。】
手机被还给下属,秦书炀一边往外走一边掏车钥匙。
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眼前还是图片上的最后一句话。
【以上,是我本不该有的自证。但涉及到我的爱人和家人,我不得不浪费我的休息时间做这件荒唐的事情。我的爱人给了我所有的爱,那么他们的体面和尊严,就该让我替他们赢回来。】
——
上诉的时间其实比贺光徊想的要早一些,在他刚出院没几天就在办理。
但办这件事的不是秦书炀,是两家的父母合力办的。四个长辈为数不多能聚在一起,且意见一致的次数不多。
上一次这样,是得知贺光徊生病,再上一次是知道他们的恋情,两次是为了分开他们,而这一次是维护他们。
那会证据不足被驳回了两次,连请的辩护律师都在委婉地表达这件事和解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架不住一家都是倔的,听见和解两个字就开始生气,根本劝不了一点。
当贺光徊冒着腕骨变形的风险弄了一上午的长图,好不容易把舆论压了下去。
没过多久又被挑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别人挑起来的,是斜坡上的一家小超市老板娘。
也就是当初蹲在坡底那个小孩的母亲。
联网监控有半年的保存期,临期清理的时候老板娘才发现这惊心动魄的几十秒。
第三次上诉终于被受理,看护中心也再没什么可辩解的。
判决书下来那天贺光徊仍旧缺席,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拿判决书这种不太重要的事情还是只能请长辈代劳。
这天是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三日。
是贺光徊和秦书炀结婚的第五年,也是秦书炀喜欢贺光徊的第十八年。
贺光徊被打扮得很帅气,难得换了身正装。
被抱下车放到轮椅上,贺光徊不放心地问:“东西都带好了么?”
双腿肌肉萎缩厉害,即便是新买的西裤套在贺光徊身上也还是宽大得有点过分,得仔仔细细把褶皱抻开才像这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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