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急赤白脸躺在地上打滚的人霎时间止住了所有的动作,呆愣着瘫坐在地上,他脸被秦书炀捏出几道红痕,衬得整张脸灰白没一点血色。
“我担心出门不安全,又觉得他每天都在家实在太孤独,能出去走走也好,所以这期间从来没有制止你们。”秦书炀目光直视他,平静地戳穿他的谎言,“我只是把他的轮椅调了速,这样就算他手掌握不好力度,轮椅也不会猛地窜出去。”
话语声越是平静,秦书炀手上的力道就越重,护工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不过比起身体的疼痛,此刻内心的恐惧更胜一筹,每一个字都像一盆凉水,浇得他不敢呼吸。
“所以,就算他想自己推轮椅,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也留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帮他停下来。除非,在这期间你根本没想管他,或者,当时的情景是,就算你意识到他要摔跤,你也来不及挽救了。”
说完,秦书炀松开了桎梏在护工下巴颏上的手。
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冷静,松手时他没把力气收干净,护工被他推到在地。
这番推论无论是哪一个猜测都让贺家夫妻俩无法接受,贺求真气得快疯了,不管不顾地拎起护工衣领照他脸上掴了两掌。
后面又被围观群众拉开,推推搡搡间,好像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
见势不妙,看护中心的负责人脸上再堆不住笑意,冷着脸把脸肿成猪头的护工护在身后,“秦总,贺老师还没醒,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你们作为家属太激动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推卸责任,但你们现在都已经在胡编乱猜,那我觉得我们还是都冷静冷静再找时间谈后续的事情吧。”
他拉着护工往外走,拨开人潮时秦书炀叫住了他。
回过头,负责人看见刚刚还冷静着的秦书炀眼底骤然布满血丝,额角的青筋又跳了出来。
秦书炀虽然还死死地拉着激动的贺求真,可自己的手俨然已经握成拳。
他直直地盯着王启,“你该庆幸你现在还能活着是因为小光还活着。”
贺光徊在ICU里一趟就是三天,中间就短暂地醒过来一小会。
失血过多的缘故,他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都没什么动作,只是挣扎着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发烧,后续的几台手术根本没法做。
专家会诊开了一台又一台,仍旧没讨论出来他剩下的几处骨折要怎么处理。
明知道每天的探视时间就这么一会,秦书炀还是执拗地不肯离开医院。
能探视的时候他就乖乖穿上无菌服进去,拉着贺光徊好的那只手揉着,小声小声地和贺光徊讲话。贺光徊手凉得过分,连指甲盖都泛着灰色。对秦书炀的呼唤一点反应都没有,嘴巴里插着呼吸管,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睛。
过了探视时间,秦书炀就蹲在走廊处理工作。他好像不知道累一样,线上会议一个接一个打,躲在水房里推项目进度,白天黑夜,总不肯合眼。
他甚至没回过家,身上的衬衣穿得起皱,李淑娴看不过去给他从家里收拾来了几套衣服,可第二天来给他送午饭见他穿的还是那件已经发黄的皱衬衣。
实在撑不住,秦书炀会去老地方抽烟。
上一次贺光徊住院,他也是这么躲在消防通道里不要命地抽烟。
但这次他连发泄都不敢,生怕贺光徊醒来见他满手的痕迹又要心疼。
夜深人静,那份恐慌成倍地增长,变成了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就快要把秦书炀吞没。
当秦书炀点燃不知道第几根香烟时,汪如芸推开了防火门。她把秦书炀手里的烟拿过来掐灭,又不由分说地拿走秦书炀的打火机。
最近休息不好的不止秦书炀,还有贺家夫妻俩。去年还满头黑发,保养得当的女人,短短几天里长了蛮多白头发,一卷一卷地贴在头皮上,看起来老了很多,都不优雅了。
汪如芸挥了挥手,被烟味呛得有些想咳嗽。
“抽那么多烟,回头小光醒了你看你敢不敢凑他面前?”
秦书炀局促地背过手搓了搓手指,垂着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汪如芸疲惫地靠在墙上,声音不似以前那般尖锐,柔声问秦书炀:“小秦,你这几天这么不眠不休的,是想把自己熬垮吗?”
秦书炀顿了下,哑然回答:“我就是单纯睡不着。”
他故意逼着自己把肩线松下来,装作松弛的模样解释道:“主要还是公司事情比较多。以前您们劝我,说创业没那么容易,还真给您们说着了,大事小事都得我看着。”
汪如芸摇摇头,手缩回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小小的U盘递给秦书炀。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们当长辈的也猜不着。不过我记得你有电脑,与其在这自己熬自己,那不如听听小光是怎么想的?”
水房里,电脑屏幕泛着幽幽光线。
秦书炀看着不甚清晰的画面,在出现贺光徊脸的一瞬间,长达五天的隐忍突然决堤。
贺光徊对着镜头笑着,声音一如既往的绵软温柔。
“家里好多东西都没啦,你也不记着买,最近学校事情那么多,我还得抽空去趟超市。”
贺光徊皱了皱鼻子,满是不高兴的样子,“下个月把你零花钱扣掉。”
镜头没有从贺光徊脸上挪开,但周围的景观一直在变。
出家门,过马路,进超市,又原路返回。贺光徊走得不稳,一脚深一脚浅,手机画面也在小幅度的抖动,晃得厉害的时候秦书炀只能看到贺光徊亮晶晶的眼睛。
一路上贺光徊絮絮叨叨,明媚柔和的笑意从没从他脸上消失。每一句话都没提秦书炀的名字,但每一句话都和秦书炀息息相关。
他甚至结账前还从收银柜底下买了一盒套子,拿起套子的时候镜头离嘴唇很近。
那几秒没声音,只有不断变化的口型。
“等、你、回、来、一、起、用、掉。”
秦书炀想起,这盒套子上有螺纹凸点,用的时候贺光徊很喜欢,还说下次也要买这个。
折回去的路上回经过那个小花园,贺光徊走不动了,坐在花坛底下歇脚。
他看着镜头说:“老想着和你来这散散步,你看这紫藤花,开多漂亮。”
然后镜头翻转,秦书炀包含热泪的眼里投进来大片大片的紫藤花,像瀑布一样。
镜头又翻了过来,贺光徊那张漂亮的脸重新回归画面中央。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看,如果……”
突然画面被突兀地掐断,电脑陷入一片黑暗。
秦书炀震惊着挺直腰板,以为电脑出现故障,急忙用鼠标划了两下屏幕。
屏幕上还是漆黑一片,只有小三角箭头在上头乱画。
突然,屏幕又亮了起来。
这次出现在画面里的,是消瘦的贺光徊。
他坐在护理床上,鼻底还挂着氧气管。
那是秦书炀没见过的空间布置,是他缺失的那几个月。
“炀炀,当你可以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因为一些原本就会发生的或者意外发生的原因无法亲口讲话。
木已成舟,炀炀,不要太难过,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整颗心都用来爱我,所以不要分心拿去自责。”
因为吸氧的缘故,贺光徊的声音有些嗡,比上一段视频里活泛的样子差了太多。
他膝上盖着那条驼色的薄毯,说话时顿了一下。随后伸手轻轻拂过毯子上的绒毛,神色温柔,像极了在轻抚爱人的脸庞。
“炀炀,我一直没说过,其实在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也同样已经喜欢上你。
年少的时候太矜持,没能早早回应你的喜欢,该自责的是我。
这十多年来我我体验到了绝大多数人体验不到的东西,而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为你,可想而知我过得多么幸福。
人在爱里总是会比较容易知足,故而我没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走得多艰难。”
氧气机的声音很明显,几乎盖过了贺光徊原本的呼吸声。
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贺光徊有些喘不匀气,静静呼吸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他眼睛有点红,像刚经历过很难过的事情。而这一切回到家后他都没和秦书炀说过,每次问起,他回答秦书炀的都是挺好的,没不开心的事情。
回答问题时,贺光徊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爱意。就像视频里现在这样。
“炀炀,我讲这些话不是羞于启齿又心血来潮想和你告白,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足够大胆可以随时向你表达我有多爱你。
我想说的是我比你想象的要热爱生命,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想尽可能地活下去。”
“所以如果医疗条件允许,我愿意做所有尝试。”
“请你作为我的爱人我的家人,勇敢地帮我点头。”
很快,手机镜头被挡了起来,秦书炀能清晰地看到贺光徊的掌纹。
也能看到贺光徊颤抖的掌心。
当摄像头的遮挡被挪开,秦书炀看得见贺光徊脸上的眼泪更加明显。
他仍旧眼睛亮亮的,但表情比先前更严肃一些。
贺光徊吸了吸鼻子,颤巍巍抬起手扶了扶鼻底的氧气管,“当然,人类永远无法抵抗命运,所以如果到了我们无法跨越的难题,我也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太太太难过。
我知道我离开后你会难以接受,但我还是想你能试图走出来。毕竟我们已经共同携手走完了一半的人生,这一半的人生在日后回忆起来,其实每天都是好日子对吗?
你可以靠着这份温暖再往前走走看,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他看了一眼窗外,转过头来,歪着头像是在回忆。
“咱俩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问我在干嘛?我说我在看你。
小时候学画画,画室老师说一个人的肌肉和皮肤是附着在他的骨骼上的,只要功力够深,就可以推测出他每一个时间段的长相。
我自认学习还算刻苦,也有那么一点点天分。所以我已经看过你白发苍苍的样子,我们也算到了白头。”
最后,贺光徊拿起手机,轻轻吻了一下摄像头。
他亲吻摄像头的时候虔诚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就像每一次亲吻秦书炀的时候一样。
“好啦,话太多啦,你肯定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讲那么多只是想让你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还记得我们以前去音像店买碟片吗?我喜欢这首歌,你静静陪我一起听完,听完后你可以勇敢地替我做任何决定。”
视频经过剪辑,后面的四份十五秒只有音乐,没有任何一句说话声。
可视频里有贺光徊的脸,秦书炀一秒都不舍得移开目光。
我想要成为你的眼
把最美的风景
收进你的心中
我想要成为你的手
好让我从现在到以後
占有你温柔 一刻不放过
恨不得把明天没收
让你永远不会变动
专注的爱着我
我爱你没有保留
我爱你就到最後
有些人值得等候
有些悲伤值得忍受
我爱你不是冲动
生命尽头反正一场空
只要你记得我们那么爱过
我要替你收集笑容
怕未来快乐变得贵重
要是少了我你有多寂寞
太阳不会放弃天空
哪怕你不再属於我
我会在不同的窗口给你拥抱
我忘不掉你第一次吻我
歌声结束,电脑屏幕再一次陷入沉寂的黑暗。
整个视频前后加起来整整三十分钟。
秦书炀在贺光徊的陪伴下,休息了这五天来的第一个整半小时。
第79章
第三次专家会诊, 秦书炀按照惯例绕到座位最后面。
拉开椅子前,贺求真忽然转过头看向身后,他招招手, “来, 小秦, 你坐这。”
秦书炀有些愣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贺求真的意思。
贺求真朝医生笑了下, “孩子们长大了, 有自己的生活。他爱人比我们更有决策权, 也怪我们考虑事情不周全, 一直没去了解国内的政策。”
说着,他又拍了拍座椅靠背,“小秦, 你坐过来。等小光好了,你们去把意定监护弄了。这次我先替你签字, 以后你自己签。”
汪如芸踩了一下贺求真脚, 贺求真又急忙改口:“对对对, 爸爸说错了。但愿咱们一家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专家组里有认识汪如芸的医生,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汪如芸自觉不太好意思,板着脸看向秦书炀,语气尽量维持着生硬问秦书炀:“愣什么呢, 还不快点过来。”
最近事情太多,秦书炀总觉得自己飘在半空。很多事情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 以至于听见贺求真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时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汪如芸这一冷冰冰的轻斥才把秦书炀从半空中拉下来。
灵魂回到身体里,第一个反应又是和前天在水房那会儿一模一样。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砸下来, 烫得秦书炀讲不出话来。
贺光徊高烧一直不退,他后面还有起码两台骨折手术等着, 不能再为了一小块肝脏耽误伤情。更何况再这么烧下去贺光徊的下呼吸道肯定要受影响。
他的呼吸系统太重要,这决定了贺光徊日后的生存质量。
翻来覆去地讨论,得出的结果就是贺光徊肝脏V段要做切除手术。
越快越好。
听到这个结果好像没什么人有异议,甚至连心疼都来不及。
好像贺光徊第三天高烧不退的时候就已经能预见这一天的到来,这都第五天了,给了所有人心理准备的时间。
唯独家属签字的时候,贺求真签字的手有些颤抖。不太放心地弓着身子又问了一遍:“咱小光能好吧?”
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先保命吧,伤势后面慢慢养,总能养好……”
短短一个月,贺光徊大大小小手术经历了四场。最后一次手术,贺光徊麻醉清醒都在ICU里躺了十四个小时才被推出来。
他的护理等级拉到了最高,疼痛护理也几乎没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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