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为人知的争端中长大,不懂事时说出的话还招致了爹娘的恐惧疏远,傅偏楼要阴郁有刺得多,面对堂舅的骚扰,采取的行动也不是躲。
他会花三五天将折来的树枝磨尖,在堂舅动手动脚时给人狠狠一击;会故意引诱对方,将真实面目暴露给所有村民,身败名裂。
爹娘知晓堂舅有恶心的癖好,嫌弃万分,断了来往。堂舅却拿着砍刀夜袭傅家,誓要将害他至此的小兔崽子弄死。
争斗中,烛台被打翻,眼里的魔让对方陷入恐惧,傅偏楼翻身而上,趁机一刀毙命。
他的家也被烈火燃烧殆尽。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漫无目的地离开了村庄,最终因精疲力尽倒在路上,被捡去了牙行。接着,蛇妖出现,买走了他。
它用锁链将不听话的食物锁在洞穴里,从发丝到血肉,一点一点研究他的用处。数次濒死,就用丹药,不管凡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药力。
那副脸孔,和深入骨髓的疼痛铭刻在一起,是最孱弱时刻出现的吃人的鬼怪。哪怕不记得,也下意识感到恐惧。
而这种恐惧,每一世都不断地加深着……
接着记起的是第二世。
和从前不同,拥有上辈子记忆的魔学会了忍耐和伪装。
它没有徒劳地和傅偏楼争夺身体,而是改用花言巧语,告诉他为什么爹娘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让你出门、为什么你是个异类……
它让傅偏楼依赖它,信任它,营造出相依为命的假象。
如它所愿,傅偏楼天真的一面始终没被摧毁。他渴望被爹娘疼爱,因此乖巧又听话,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副顺从的好孩子模样的确取悦了傅爹和傅娘子,他们不像第一世那么排斥他。尽管也算不上对他好,傅偏楼却甘之若饴。
直到堂舅出现,他想向爹娘求救,却被魔阻止。魔信誓旦旦地表示,说出去,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不好。
傅偏楼相信它,于是只好东躲西藏,一次次地惹恼爹娘。
堂舅登门要人,他害怕极了,听从魔的指挥露出左眼,逼疯了对方。
爹娘被吓得魂不附体,傅娘子拿起剪刀就要剜下他的眼睛,乱象中,烛台翻倒……
火势再一次腾起,他醒过来时,作为杀死双亲和官老爷的凶手,被村民压去升堂,沦为奴籍,留在牙行发卖。
心若死灰之时,一个青年一掷千金,把他带回了家。
他热情爽朗,当面撕毁身契,告诉傅偏楼他是自由的,对他百般呵护,锦衣玉食琳琅满目,几乎将他捧上天去。
那样珍之又重的态度虽然引起了魔的怀疑,却令从小没体会过多少温情的傅偏楼沦陷了。
对方夸他,你真乖,不像我那个青春期的弟弟,脾气臭得要命,一点也不可爱。
他又惶惑,又窃喜,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点点头想,我会乖的,很乖很乖,所以……
再多喜欢我一点吧,再多对我好一点吧?
可惜,那种妄想戛然而止在傍晚。
口口声声说“我会让你过得很好”的青年,在性命攸关时将他推向了蛇妖。
比起蛇妖带来的心惊肉跳的错觉,从仙境坠入深渊的冰冷令傅偏楼更加难以忍受。
绝望的瞬间,魔惊喜地狞笑着,獠牙毕露,一举夺走他的身体。
再度醒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青年关切地握住傅偏楼的手。
他却没错过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第三世、第四世……
不尽相似,殊途同归。
就像必然出现的标识,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昭示着噩梦的开端。
傅偏楼不禁惨然发笑。
说什么听话就不会抛弃我,全在骗人。这辈子,难道会有不同吗?
——眼前忽然浮现之前的那一幕。
妖修就站在对面,携着十辈子的森冷,仿佛在讽刺他,无论重复多少次,命都不可能改变。
他孤身一人,直面即将冲刷而来的滔滔洪流,想象着接下来东倒西歪、无处可依、什么也抓不住的自己……
有人将他踹到前边。
有人却将他拽进怀里。
魔占据他的身体与蛇妖搏斗。
妖修什么都没发现,径直离去。
会……有不同吗?
这个打一开始就不假辞色,胁迫他、嘲弄他、不好声好气也不喜欢他的人,会有不同吗?
“谢征……”
傅偏楼迷蒙唤道。
一只手盖上他的发顶,摸了摸:“嗯。”
他嗅到衣襟上皂荚的香气,感官慢慢回落,意识到自己正被抱在怀里。
和冷面冷言不同,谢征的皮肤总是温热的,贴上去非常舒服,令人眷恋。
傅偏楼忽然如被毒蛇噬咬一般慌乱起来。
不行,他不能动摇,这样下去不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吗!
他猛地一口咬住眼前的肩窝,用尽全力,尝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他听到谢征抽了口冷气,眼前倏尔一黑,整个人被制住手腕翻倒在床,骨头被摔得一痛。
谢征沉着脸,伏在他身上,换单手死死压着他,另一只手去摸隔着衣服被啃出牙印的肩头。
傅偏楼眯着眼,叼住他一缕垂下的发丝往下咬,含糊地喊:“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
“傅偏楼,你发什么神经?”
嫌弃的语调,看疯子的眼神,不客气捂过来的手掌。
对,这样才对!
别对他好!这样他才能放心地……
心头一松,迟来的疲倦就涌了上来。一口气想起太多东西,他的意识太过紧绷,已经负荷不住了。
断弦的前一刻,傅偏楼闭上眼,喃喃自语:
“谢征,我讨厌你……”
谢征:“?”
他神色危险地凝视着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少年,眸色变幻,人快给气麻了。
小孩子就是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偏楼:作,我可劲造作,你不准对我好!
内心:哥哥再爱我一次(不)
第13章 旧梦
差点让妖修起疑不说,安抚半天,末了还被稀里糊涂地咬上一口。
罪魁祸首美美睡去,留下谢征无言以对。
那副肉眼可见的低气压,011旁观都觉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问:【宿主,你的肩没事吗?】
谢征捻了捻眉心:“没事。”
傅偏楼是挺用劲,不过牙齿太细,还隔着衣料,没咬破皮。
一圈牙印微微渗血,摸上去稍有刺痛,但也仅限于此了。
真正令谢征感到烦躁的,是不可控感。
——傅偏楼为什么失常?他在害怕什么?在想些什么?
通通不清楚。
BOSS身上的谜团太多,人又是个锯嘴葫芦,除了胡乱猜测,谢征束手无策。
就像另一个“傅偏楼”,如果不是涅尾鼠筋恰好能隔绝它的气息,如果不是傅偏楼自己方寸大乱之下失言,如果不是在幻觉中亲眼所见……
恐怕他还对此一无所知。
可不是每一次都会幸运地拥有“如果”,他不能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可控,就会产生变数。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所谓的救赎任务,果然不像表面上一样简单,越是身处其中,越是感到处处藏着陷阱。
而造成这一切的——天道……
谢征仰起脸,仿佛能透过房梁,窥见某种玄妙的存在,眼底冰冷一片。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
把熟睡的傅偏楼剥掉外衣塞进床里边,虽说天色不算太晚,谢征仍然感到一阵疲乏。
他强撑起精神去找了一趟钱掌柜,说明情况后告了个假,才回房洗漱,熄掉烛火,和衣躺下。
床并不大,即便两个人都是身量修长的少年,也稍微有些拥挤。
傅偏楼睡着睡着就缩成了一团,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崽,怕冷似的。
他身上的确也冷,倘若不是呼吸声犹在起伏,谢征甚至错觉自己贴着一具尸体。
他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翻了个身。
两人的脊背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闭上眼,分不清一下一下的律动来自哪一方。
四下俱寂,谢征的意识逐渐飘远。
他实在有些累,短短一日,可谓一波三折,铁打的神经都熬不住。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朦胧之中,似有道细细的嗓音不停唤他:
“哥哥?哥哥!你醒醒……”
幼小的少女拽着他的衣角,泫然欲泣。不合身材的宽大睡衣也掩盖不住她容颜的可爱清丽。
谢征被她从床上拖起来,思维还有点懵,环视一圈——白腻的墙面,堆放着许多书本的桌子,还有蓝灰格的床单——熟悉到了骨子里的陈设。
是他的房间。
闹钟、电扇、生日时朋友送的八音盒,不可能出现在古代的一系列物件跃入眼帘。
谢征满脑子还是什么BOSS、系统、妖修,乍然看见这些,不由涌上一股极端荒谬的感觉。
难道说,穿书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谢征深吸口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无比残酷地作出判断——这里才是梦境。
理由很简单,他将目光移向呼唤他的女孩。
那是他的妹妹,谢运,比他小五岁,今年十三,刚上初一。
可眼前之人,稚嫩的娃娃脸绝不超过十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充满了不安。
“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即便在梦中,他也想尽可能温柔地对待妹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么晚,小运来哥哥房间干什么?”
谢运犹豫一会儿,扯了扯谢征的衣角,等人靠过去,才在他耳边小声开口:“今天哥哥上晚自习的时候,妈妈出了一趟门……”
她刚起了个头,谢征就知道梦到的是哪件事了,他闭了闭眼。
谢运九岁那年,谢征十四,已经失去父亲四年。
父亲的故去是场意外,赔了保险,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留下。
母亲身体不好,不但无法承担大多数劳动工作,还不能停药,定期去医院检查也是一笔不菲花销。
入不敷出、省吃俭用是这个家庭的常态。
谢征早早就学会翘掉晚自习跑去给校内杂货铺的老板看店,外加辅导对方儿子的功课,既能挣钱又能巩固知识,一举两得。
辛苦是自然的,但日子并不难过,因为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一起,做什么都有奔头。
可他的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好担心,就趁妈妈睡着后去翻她的包,然后,然后我翻到了这个……”
一张薄薄的保险单被谢运递过来,落款写着“秦颂梨”,是母亲的名字。谢征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字上,视网膜仿佛在灼烧。
“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谢运压抑着泣音,无助道,“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就像爸爸一样?”
一瞬间,谢征胸口如遭重锤,时隔多年,他依旧感到呼吸困难——人身意外保险,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钱,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令他们的生活好过了一段时日,两人目前的学杂费也是从中支出。
所以兄妹俩很快领略了这张被藏起来的保险单的意思。
他们的母亲,想效仿父亲的离去……
谢征牙关发颤,他竟没能察觉,在始终温柔的笑容背后,秦颂梨已经撑不起这个家了。
若非谢运敏锐地感到不对,哪天放学回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是热腾腾的饭菜和关切问候,还是最亲之人的死讯……
悲伤与惊痛一掠而过,他抱了抱不知所措的妹妹,柔声道:“不会的,小运,哥哥向你保证。”
“哥哥……你去哪?”
“去和妈妈谈谈,小运留在这里。”谢征笑了笑,窗外的月光辉石一般洒在他的脸上。
或许是被他的镇定感染,谢运乖乖点头。
谢征把仅着睡衣的她塞进被窝,掖好被子,打开床头灯。做完这一切,他才攥上保险单,推开房门。
赤足踩在走道上,脚底冰凉。明明慌乱得连鞋都忘记穿,还逞强地对妹妹说不要紧。
斑驳墙面映着消瘦的少年影子,明明路程很短,却好像走了很久,一步一步异常沉重。
仿佛独身赴一场无法预知后果的审判会,十四岁的谢征停在主卧前,拿衣袖擦干眼泪,想了半天该说些什么,才敲响了门。
里头一阵悉悉索索,随即响起尚带睡意的女声:“谁?”
“是我,能进来吗?”
许是看到了桌上被翻找过的包,明白发生了什么吧,谢征进门后,秦颂梨没有看他,别过脸,双肩隐隐颤抖,这是她拒绝交流的表现。
激荡的心情缓缓下沉,沉入水底。
谢征同样背对她坐在床边,沉默许久,才问:“妈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不等秦颂梨回答,他继续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为了思考?为了劳作?为了出人头地?还是简单地吃饭喝水睡觉?”
“不管什么,千万亿年后都会化作虚无,连尘埃也不剩下。所以活着跟死去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他话里的意思太偏激,秦颂梨一阵心惊,回过头苦涩地看向儿子:“小征……”
“妈妈身体不好,要坚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很难受很辛苦,我知道的。”谢征也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黑眸纯粹得透不进一丝光,“如果你累了……就走吧,我会照顾好小运的。”
“不是的!”秦颂梨一把抱住他,两行清泪流下脸颊,“妈妈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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