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等询问,他自顾自地说:“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必断。”
萧萧雨声,一时静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明英真人!”
雨幕之中,修士们闻声退开,一道人高马大的影子从塔里走出,肆意大笑。
笑罢,眼眸一眯,不屑道:“我倒要瞧瞧,你这金口玉言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终于肯现身,明英却有些变了脸色。
展露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身华贵玄衣,容貌俊朗不凡,极其陌生。
更令人陌生的,是他头顶探出的双角、脸颊上妖异的青鳞,以及,身后拖曳的长尾与鬃毛。
与白承修相交多年,明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应龙?”
他一瞬间想到很多东西,恍然大悟。
“难怪白承修往族中传书,会杳无音信。难怪夺天盟发展如此之快……原有龙族在背后……”
对方则哼道:“若族中那几个老顽固真肯伸手,夙愿早成!哪还会有你们这群家伙蹦跶的余地?”
“不过,”他话锋一转,“有吾与青龙在,也足矣。”
“秦知邻好事将成,龙族兴复在即……”
应龙曲指成爪,猛地袭来:“宵小之徒,怎会让你坏吾大业!”
明英闪身轻飘飘地避过,神情逐渐肃穆。
他自知本就伤重,依仗秘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寻常修士便也罢了,偏偏是大乘期的龙妖!
肉身强悍,还会诸多咒法,天道钟爱之造物,几乎无懈可击。
但……事已至此。
明英叹口气,也只有拼一拼了。
……
八卦盘星罗亮起,飞棋点阵,捆缚住修长龙身。
应龙一时挣脱不得,眼睁睁见那修士手指齐按,烦人至极的罗盘再次亮起,不知接着又是哪门子的诡术。
它盛怒长吼,不顾鳞片被存存剥落,鲜血淋漓,摆尾携有千钧之势,重重抽去。
明英避之不及,罗盘被这一下击飞,气浪翻滚,反噬令明英刹那吐出一大口血,狼狈地就地一躲,勉强捡回了条性命。
“呼……呵,咳咳咳!”
五脏六腑剧烈沸腾着,疼痛带来一阵眩晕,随着时间流逝,秘术带来的气力正迅速流失。
明英膝盖一软,刚欲站起的身体又不稳地栽倒下去,脸色惨白,犹如一抹鬼魂。
“还有一点……”他不甘地呢喃,“就差……一点……再给我点时间……”
然而无论他如何祈愿,如何尽力地想召回罗盘,都不得如意。
应龙宛如戏耍般,将那罗盘从东到西地来回颠弄,嘲讽着眼前修士的无能为力,好一泄被挑起的心头怒火。
明英喘息着,眼前发黑,浑身瘫软。
不行……水行地脉不断……融天炉不毁……仙器就无法斩断……
他死乞白赖地要过来,若连这都完成不了,岂非可笑?
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昏昏沉沉中,明英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绝望。
两耳嗡嗡,听不到任何声音,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然死去了。
临到关头,却又仿佛听见了一道空灵的嗓音,带着木行灵力的柔和生机,还有淡淡的木槿香气。
“蠢货明英!逞强什么?”
压抑着哽咽的念叨近在咫尺,复苏万物的生灵之息流入经脉,令明英终于有力气睁眼。
视焦停顿在女子素来无忧无虑笑着的那张脸上。
温柔至极的眉眼,如描如画,神情却极其鲜活肆意。
而此刻,她似痛心,似哀怜,定定地望着他。
明英有些糊涂了:“……叶因?”
“是我。”叶因扶起他,“我那边结束了。”
想也知晓,即便对手不像应龙一般难搞,木塔也不可能没有大乘期修士坐镇。
叶因能这般快地解决,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明英能嗅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匆匆忙忙地,是为了什么?
他咳嗽两声,哂道:“我可真有面子。”
“叶因。”
“嗯。”
“罗盘。”
“好。”
不必多说,数百年相识相伴,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的意思。
叶因把人放下,起身,对上应龙虎视眈眈的眼睛。
又来一个大乘修士,不过显然灵力亏空,是在强弩之末。
应龙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戏耍过几轮后,陡然发觉自己缠在尾巴上的八卦罗盘没了踪影。
一别头,之前濒死的明英不知何时摸到了灵器,席地而坐,道袍破破烂烂,抬头冲他一笑。
“我说过……”
他轻声道,“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
“必断。”
和着血的手指按下八卦凹槽,阵法最后一隅终于布成。
应龙反应过来,历吼着捅穿眼前阻挠自己的女修,朝明英扑去。
然而为时已晚。
光束冲天而起,严严实实地将整片地脉包裹住。水汽蒸腾,白雾弥漫。
借着雾气遮掩,明英艰难站起,伸手接住被打落下来的叶因,两人一并摔倒,好险没一路滚下去。
明英呛咳两声,摸了摸叶因的脉搏,舒一口气:“还有气。”
叶因差点翻他个白眼:“……很快就要没了。”
他们皆知,待应龙找到他们,恼羞成怒之下,谁也免不了死期。
一时默然,再怎么插科打诨,一想到死到临头,心中总莫名的沉重。
明英问:“怕吗?”
叶因摇摇头,过了会儿,忽而低声道:
“明英……你先前说心悦我,是为说服白大哥编出来的理由吗?”
“……唉。”
明英无奈极了:“叶小吉女,多活一天也是活,留下不是什么好差事,送死就是了吗?我看上去是那般伟大、舍己为人的家伙?”
叶因嘀咕:“我看是。”
明英好气又好笑,叶因说:“谁叫你……满嘴不着调,常开我的玩笑?”
“……好吧,怪我。”
明英叹气,接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正色:
“叶因,我心悦你。”
“我想和你死在一起……这不绝是玩笑。”
“你的回答呢?”
从结识起,叶因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几乎带了一丝紧迫的神情。
她盯着明英的眼睛,从那双眸中窥见了生涩、窘迫,还有难得的坚定。
“不是说,不准侮辱你的吃饭本事吗?”
她又哭又笑,埋头抱紧了明英,“你何时算错过……”
明英回抱住她,凑在耳边,轻声道:“得偿所愿,叶因,我无憾了。”
说罢,他再支持不住,用尽最后的力气咽下快吐出嗓子的血块,无声地从唇边流下。
笑意僵硬在他脸上,逐渐凝固不动。
耳畔声息渐消,手下躯体慢慢变冷,叶因始终没有抬首。
她闭着眼,静静地等着……直到一道龙吼在身后炸响。
朝山巅递去一瞥,叶因心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我先去寻他。
这般想着,她默默炸毁了丹田。
151 火种(十) 鼎山风云。
天摇地动的震颤发生时, 一卷画轴飘飘悠悠,被灵流托着送离了水塔。
濛濛细雨中,它似找不到方向, 绕着天边转了一圈。
水塔轰然倒塌,应龙重伤,仰首发出一道尖锐嘶叫,恍如警钟长鸣。
土塔之中,遍地横尸,青年执剑,与一青衣者相对而立, 容色肃穆。
听闻此声,眸中露出一抹惊讶,旋即一沉, 不再缠斗, 拼着玉石俱焚的态度仗剑攻上。
而金塔之中, 听见同族哀嚎,躲藏在云雾缭绕中闲散逗弄着女修的青龙神情大变, 顿时收起玩乐之心,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陆时雪见了,非但不怯,越是陷入苦战, 剑锋越是凌厉,战意愈发高扬。
红罗剑一点万丈, 如春野飘散满城的飞花,绚丽之后,杀机毕露。
将这一幕幕的景象尽收眼底,画卷忽然探知到什么, 朝山顶飞去。
黑夜中的白光渐渐扩大,若说先前只是一道划痕,现在已几近弦月。
细细观去,看似无暇的白光中沉淀着混沌的杂质,就如同一网银鱼,在兜住性命的凶器中四处乱窜,企图挣脱束缚。
然而,一根银白的铁索牢牢拴住了它。
链缠着链,网结着网,停驻在半空,将这夜幕撕下一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寒意。
就在锁链末端,联结着“网”的正中,悬浮一道雪白的虚影。
那虚影乍一看,只是一团游走的烟雾状物事,不断地摇摆变换;但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又始终维持着模糊的边缘,隐约能瞧出些形貌。
——是一个人影。
外表还极其年轻的男子,双眸紧闭,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哪怕看不清五官,也能感受到眉眼中漠视一切的冷然。想必倘若睁开眼,定是无情到见之发憷的深沉模样。
即便不曾见过此人,也不妨碍沈应看等人知晓他是谁。
“柳长英……”
郭詹收回目光,望向与他们对峙的一行人。
最中心的那个男人,身量不高,容颜也普普通通,穿着朴素,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横竖看都不起眼的家伙,却一手铸出了眼前惊世骇俗的夺天之象。
“方陲,”郭詹沉痛道,“连你的弟子都不放过,你实在错得太离谱!”
“我错了?不不不,错的是你!”
矮小男人抬起头,痴迷地注视着半空中的虚影,“你看它,郭詹,你看!它在夺天!它将顶替天道,重掌这世间门万法!”
“三大仙器算什么?不系舟算什么?日后,哪怕是混沌钟——”
“凡人铸器,亦能比天。方家传承千载的祖训,如今就要由我来亲手实现了!”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宛若幼龄稚童。
只是稚童这般活泼可爱,一个大男人做起来,颇为惨不忍睹,看上去很是疯癫。
郭詹深吸口气,忍不住斥道:“你疯了吗?”
闻言,方陲收敛了笑容,阴沉地说:
“就连你,也要与我说这话么?郭詹,世人皆称我为疯子,忌惮我无所顾忌,又仰仗我所铸之器。我曾以为,至少你会懂我。”
“扪心自问,若你有机会铸出仙器,难道会与我有何不同?你耐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我相信你能明白的。就如同从前,愚者众多,铸器一道,唯有你跟得上来。”
“待此夺天锁成功封困天道,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届时,我一人总有些分身乏术。”他朝这边伸出手,微笑道,“来吧,郭詹……到这边来帮我。”
郭詹被他说得一阵沉默。
方陲所言其实不错。
他对于比肩仙器的执念,他或许是全天下能理解的那个,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是好友,相谈甚欢。
对郭詹来说,若有机会成就大道,哪怕献出性命也无妨。
他知道,方陲也一样。他们皆自小醉心于此,一辈子的热情,全部投入其中。
但此时此刻,望着天边柳长英的身影,郭詹也更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方陲间门的不同。
在方陲眼里,世上万物,或许都只被分为两部分。
能用来铸器的,与不能的。
正是这种偏执,使他有了如今的成就。在这个方面,郭詹自叹弗如。、
尽管方陲被无数人唾弃是个疯子,也无人否认他的天才。
可郭詹并不觉得方陲是对的。
在他还身为凡人,最初接触铸器之时,铁匠铺的师父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器为利人而铸。
故而人道为先、器道为后。
方陲虽是个天才,却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这个疯子继续下去。
“……我无话可说。”
郭詹叹息一声,取出自己的灵器——一柄巨锤握在手里,目光炯炯,“道不同,不相为谋,方陲,你入歧途太深,看来回不了头了。”
“歧途?哈,歧途!”
方陲狂笑之后,甩袖冷冷道,“等你铸得出仙器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执意要阻挠,我也不必再顾念旧情了。”
他退后两步,侧首冲左右喝道:“杀了他们!”
与此同时,沈应看和无琊子齐齐上前一步,大乘修士的威压蔓延开来,无声地展开对抗。
郭詹见那帮手下被两人拦住,便二话不说,挥舞着锤子朝方陲追去。
夺天盟留在山上的大乘修士,加上方陲也仅有两人。
而这两人年岁颇高,早就不在巅峰时期,何谈与全盛的沈应看、无琊子相抗衡?
过手几招后,他们相视一眼,纷纷感到不对。
——太轻松了。
这两人显然担不起五尊之名号,更不会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手将夺天盟从籍籍无名发展至天下尽知的盟主秦知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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