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活过上千载,早年由于意外误打误撞,身负数万功德。
许是如此,天道独独放过了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尽疼宠的末子,却从末到长,眼见着同族一个个淹没于岁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孙……
“都说上苍偏爱,才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出生便在万万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顾,非要将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质问,闭目道:
“那孩儿性行恶劣,却是因吾未尽生养之责,吾有愧于他。见他哀鸣于两仪剑下,血脉相连,犹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龙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带在身边温养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寻上吾时,吾正因天谴虚弱至极,实在分不出心神管顾深究。况且,多年苟延残喘,吾对天道,心中又怎会没有怨恨?便不曾回应于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时吾太过固执,才会打那个赌。”
古靳看向谢征,“你问吾如何作想?”
“天道残缺,可与龙族又有何干?你们前去幽冥,寻天道,意图平复界水业障。如此一来,道门无虞,然龙族究竟难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会觉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脱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声,“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只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于它仅仅沧海一粟,即便身怀功德,最多不过像吾一般,纵修为高深,也只能旁观后辈衰败,无能为力。”
谢征平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所以,龙族依旧拒绝插手。”
“……”
古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送你们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罢了。如今龙族剩下的只这点人,吾赌不起。”
“足够了,多谢。”
见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学承修当年,将幽冥石炼化,融入血肉?”
傅偏楼抬起脸:“这又怎么?”
“幽冥石处在幽冥与俗世的裂隙之间,不属于任何一边。”古靳道,“一旦到了幽冥,旁人或许无碍,仍能循着来路回到凡间,你就未必了。”
傅偏楼眉峰打结,谢征则仍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发尾:“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古靳摇头,“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会有第二条路?”
古靳无言以对,谢征说的不错,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谁也去不了。
“幽冥空无一物。”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可曾想过,如若仅你一人被留在那里,你将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永远不见天日……”
“到那时,回来的人自会想办法寻我。”
“哪里有办法,失去幽冥石,就连我也找不到路——”
谢征打断他:“那么,不去就好了?”
漆黑眼眸古井无波,瞧着他,说:“恕我无状,只是,瞻前顾后,惧怕后果,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便好了?便能得救了?”
“三百年前,七杰欲阻夺天,留神念于画,半夜上山。他们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辈以身镇水,以魂封阵,只等兽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布置这一切时,可是觉得数百年沉浮变换,皆能如他所愿?”
“养心宫为避锋芒,藏匿隐秘,失却鼎盛之名,沦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笃定会有七人通过试炼,不负空待?”
“——并无。”
谢征道:“不去争,谈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执意而为,若非他们如此,今日我等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
他略略扬眉,容色有一瞬凌厉。
很快,又沉静下来,缓缓说:“既然有路,总该试一试。”话音落地,忽生明悟。
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便是他的道了。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若不然,他不甘心。
229 幽冥(二) 临行之变。
小心翼翼掩好房门, 对着阵法确认再三,应澈才舒了口气。
她撩开珠帘,走入帐幔重重的寝屋, 小声唤道:“大哥哥, 你在哪里?我带伤药回来啦。”
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小姑娘神色一慌, 张口欲再叫,身后陡然伸出一双手臂, 捂住了她的嘴:“噤声。”
掺杂着隐约血腥味的气息贴近耳畔, 应澈却露出放心的表情,脸上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 我设了阵法, 声音传不去外边。”
她一边解释,一边埋怨, “伤又裂了……不是说过,你有伤在身,不能乱动吗!”
身后之人松开手, 她得以转过头, 入目是张已十分熟悉的男子面庞。
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眉目分明线条柔和, 眼神却极其阴沉,苍白俊秀, 予人一种颓丧之感。即便迎着龙女柔软担忧的视线,也似岩石般冰冷顽固,不近人情。
应澈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和警觉,押着人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自袖中取出装着灵药的玉匣。
轻车熟路地褪下染血的外裳,捧起胳膊,将药汁挤入崩裂的伤口。
男人皱了皱眉头,她轻轻吹气,沮丧地说:“疼不疼?你的伤口里妖气太重,光凭这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男人望着她,低声道:“我倒宁愿慢点好。”
他这句说的很轻,但以应澈超乎寻常的耳力又怎会听不清?
她顿时害羞到不行,绯色自脸颊一路爬满耳畔,心中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将那伤包扎好。
处理完后,她瞧见男人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为难地问:“不然,我去找古爷爷帮忙吧,他一定有办法……”
话才到一半,男人已变了脸色,冷冷站起身:“不必。”
“人妖势不两立,龙族又素来厌恶道修,叫他们知晓,我岂会有命在?”
他道,“你若执意要这么做,我走就是,省得你费心。”
说罢迈步要走,应澈赶忙道:“不说,不说就是了!”
男人这才驻足,她觉得委屈,泫然欲泣地说:“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我也是龙族啊,不也没有对你怎样。”
“澈儿,你跟他们不一样。”
语气稍显柔和,男人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信你。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善良的姑娘了。”
应澈揉了揉脸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底又是高兴又是甜蜜,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自小避世,养到这么大,接触过的人寥寥无几。
同族总爱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躲着她,只有古龙会疼爱她,但他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
这个男人,尽管至今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是有生以来最为特别的存在。
约莫两个月前,应澈在谷中发现了他。
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可待她走近时,还能睁着凶狠的眼眸直勾勾瞪来。
那样蓄满浓烈感情、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应澈不禁起了好奇心,见他动弹不得,干脆将人强行拖回居所,施以援手。
过去她也救治过翅膀受伤、从天而降的小鸟,自觉很有经验,半点不害怕。
对不沾凡俗的龙女而言,一个男人,和一只小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寂寞单纯的少女遇见历经沧桑的道修,陪伴得久了,萌生情愫,简直理所当然。
随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男人逐渐放下心防,开始与她说些自己的事情。
他说,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先前听闻兽谷有一暴戾的恶蛟,决心前来除害。
妖孽诛于剑下,他也油尽灯枯,被恶蛟下属一路追杀,误打误撞闯进龙谷,又因阵法禁制加重了伤势,这才倒在两人相遇的地方。
他颇为不善言辞,这些事迹讲述来却仿佛历历在目。
应澈不疑有他,既心生崇敬,又不免怜惜。
男人不想让其他龙族知晓他的存在,她便连古靳都不曾告诉,每日偷偷跑去主殿宝库薅些不起眼的灵药回来,希望能快点治好他。
“今天去取灵药,刚巧遇上古爷爷回来,差点被他发现。”
想起那时的惊险,应澈仍心有余悸,“还好有客人来,爷爷没太留意我,逃过一劫。可这样下去到底也不是办法,我也不懂道修的路数……”
她忽然想到什么,瞄去两眼,将人打量一番,犹豫问道:“那个,大哥哥,你有家人么?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呀?”
“家人?”
“比如说爹娘、兄弟……妻子孩子之类的。”
察觉到她语气的微妙,男人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说:“我爹娘早已不在人世,除此以外,倒是有个失踪很久的弟弟。”
“弟弟?”
应澈睁大眼,突然笑起来,“这样啊,我还以为是……”
“怎么?”男人困惑地扫了她一眼。
应澈伏在他耳旁,轻声说:“我好像见到你弟弟了,是不是跟大哥哥你长得很像?比你看上去小很多,也温柔很多……啊,我不是说你不好……”
男人没能听完,焦灼地捉住她的手腕:“你见到他了?什么时候?他在哪里?”
他手下失了分寸,攥得应澈一阵吃痛,他像是也发现了这点,慌忙撤手,抚着少女勒出痕迹的手腕,嗓音放低:“抱歉。疼不疼?”
虽说有点疼,不过比起那个,他难得一见的呵护之态更加令应澈高兴。
“你不要急,”她安抚道,“就在古爷爷接见的那几位客人里,还没走呢。”
男人沉声问:“澈儿,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一面就好,求你。”
“我许久……”他苦涩一笑,“许久没见过他了,我有愧于他。”
竟说出这样的话,应澈心疼得不行,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好,你放心。”
她顿了顿,纠结道:“之前我听古爷爷说过,他们好像是打算动身去幽冥。希望赶得及……”
“幽冥?”
男人不解,“那种地方,凡人要如何去得?去了又要做什么?”
“古爷爷肯定有办法啦,”应澈想了想,“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似乎是很要紧的事情,古爷爷没有与我说。”
“……”
男人沉默下去,尔后深吸口气:“能让我一并去么?”
“去哪里?”应澈一愣,“幽冥?”
见人颔首,她立即剧烈摇头:“不行不行,那可不是儿戏的地方!你伤势未愈,我不答应!”
“再说,”她蹙眉,绞尽脑汁地想要说服对方,“你不是不想叫古爷爷知道吗?要去幽冥,肯定逃不了他那关。”
“也是……”
似有些失望,男人思索片刻,“那至少……我想为他送送行。”
“送行?”应澈问,“你不想见他了吗?”
“他既有要事,我自不好突然出现,扰乱他的心思。能送送他就好了。”
男人道,“其他的……待他回来再说吧。”
“只这点愿望,”他牵住应澈的手,望进不知所措的少女眼底,语气祈求一般,“不行吗?”
应澈登时毫无办法,点了点头:“我,我尽力……”
“好澈儿。”
男人笑起来,不同于她先前所见,弟弟温润如春风的笑容,可依旧令应澈双眼迷离,晕陶陶的,简直不知西东。
于是忽略了对面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
*
“一道过去?不成。”
干脆利落的拒绝,令少女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古靳不为所动,摇头道:“你当是何好玩的去处不成?那是幽冥,生死轮回之地。”
“澈儿又不进去!”
应澈叫道,“只跟去在外边瞧瞧,也不行么?”
古靳一阵蹙眉。
他将对方从小带大,应澈一向乖巧,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死缠烂打始终不肯屈服。
“有何好瞧……莫再失礼了,平日当真太惯着你。”
他叹了口气,就要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却见应澈瞪大双眸,眼尾水雾氤氲,神色很是受伤,不由一怔。
“古爷爷对我好,澈儿知道。”
应澈觉得有点丢脸,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去,嗓音闷闷地说,“可是,古爷爷很忙,澈儿不能总去打扰……一直都是一个人,被丢下来,真的好寂寞。”
“今天白哥哥来了,澈儿很欢喜。可是还没说上两句话,白哥哥也要走了。”
她说着,一时甚至遗忘了本来的目的,黯然不已。
“我从来没有出去看过,”她轻声问,“就这一回,也不行吗?”
这一番话叫古靳无言以对,傅偏楼远远听见,多少有点触动了曾经的心事。
他懒得纠缠下去,便出声道:“跟去而已,看好她就行。带着吧。”
古靳本就有所动摇,那边既然表态,自然也不再僵持。
200/220 首页 上一页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