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意外之喜,李草的灵根之好,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如此,他定然要把人带回师门,精心照看。李草是他仅剩的亲人,也会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日后前途无量。
至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重要吗?
等人不再是个傻子,入了道统,那些皆为身外之物,何必留意?
长生漫漫,唯有“求道”乃真谛。
偏偏——
面对眼前身量不及自己,年纪也不及自己的孱弱凡人,陈勤发现他说不出口。
谢征见他面露困色,并不多言,只道:“好自为之。”
留陈勤一人,一杯接连一杯,独自饮完了那壶桂花酿。
*
陈勤没有继续出现在李草眼前。
他依旧跟着这位傻了吧唧的外甥,只不过隐去了身形,默默观察对方,企图得到答案。
他仍不太能认可谢征的说法,但再坏也不比先前把人惹哭的糟糕,不妨一试。
第一天时,李草还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仿佛惊弓之鸟,随时会扑腾起飞。
不是往杨家跑,就是在来福客栈附近晃悠,好像这两处地方格外令他安心。
等到第二天,发现那个奇怪的男人真的消失不见后,小团子开始乐呵了。
他从鸟雀变成了一只小老鼠,到处乱窜,又是在草地上打滚,又是钻到稻草垛里睡午觉,又是刨坑又是玩水。
短短几日,陈勤几乎随他逛遍了大半个永安镇的郊野。
都说外甥肖舅,陈勤不由怀疑地回忆从前,难不成他小时候也这么顽皮?反复回想几遍,他确信这是李草的问题,与他无关。
这个外甥跟他半点不像。
李草天真烂漫,随时随地都能傻笑出声,一朵野花攥在手里玩半天,很能苦中作乐。
而他打记事起就面冷心倔,自觉比同龄孩童成熟得多,受了委屈也不说,只会默默记在心里,等有机会报复回去。
机会不是想有就有,大部分时候,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他每一回被欺负,无论说不说,大他两岁的姐姐陈秀都会飞快发现。她会抱着他问疼不疼,隔天用点小计谋,就能让那群欺负他的人吃瘪。
这是他们不会对父母说的小秘密。
那个时候,陈秀在他眼里无所不能,是他最亲最骄傲的姐姐。
陈勤怔然出神,忽地记起知晓陈秀被卖的那天。
灾年饥荒,颗粒无收。家里揭不开锅好些天,爹娘成日唉声叹气,他有些害怕,陈秀却牵着他的手说没关系。
没关系,会好的。她这么安慰。
可当他给邻村的亲戚送完东西回来,仅仅半日,会照顾他、安慰他,会温柔地牵住他的手,趟过清晨潮湿的芦苇荡的姐姐,就不见了。
她被爹娘卖掉了。
无论怎样大声哭闹、拼命叫喊,陈秀也不会回来。陈勤抗议地饿了自己三天,最后不得不妥协于饥饿之下,小口小口地吃娘喂来的稀粥。
那一刻,陈勤感到由衷的屈辱,以及自己的软弱无能。
似乎也正是如此,在后来遇到老道,见识过对方的神异之处后,他才会义无反顾地跟过去,踏上飘渺仙途。
那是很久以前了,陈勤想,久到……他几乎忘了个干干净净。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忘记的?
正出神间,前方蓦然传来孩童的叫嚣声。
陈勤蹙眉望去,却见几个高高壮壮的少年将矮小的李草团团围住,手里还拎着木棍或是笤帚,一看就来者不善。
“喂,傻子!跟你一起那个……那个妖怪,他去哪里了!”
顶头的曹老大咬牙切齿,先前他被吓跑后,到处跟大人说碰见了妖怪,却没一个信他。
爹娘烦他丢人,硬是关了他数月让他好生念书,差点没把他关出毛病来。
这刚放出门,他便叫上狐朋狗友,壮着胆子,誓要把那妖怪捉给不信他的人看。首当其冲就蹲到了李草。
“啊啊……”李草一见他就想跑,却被其他孩子拦住了去路,只能恐惧地蹲下身抱住脑袋,熟练地护住脑袋。
“今天没空揍你!”曹老大不耐道,“让你带路,听到没有?几个月不见,倒是穿得像模像样,是不是偷了哪家的?”说着,随意地一脚踹去。
暗处,陈勤差点被气笑了。
当着他陈晚风的面,欺负他的小外甥?
听口气,也不是第一回,都是熟客了。
真是……好胆!
曹老大腿刚伸出去,就觉一阵劲风打在膝盖下边,狠狠一折。
瞬息之间,只瞧见抱头蹲下的小乞丐身后,出现了一个月白华服的男人。
“你,你是谁……啊!!”话才出口,就演变成了惨叫。
曹老大后知后觉地感到腿骨断了一般疼痛,摔倒在地,鬼哭狼嚎起来。
不过他的鬼哭狼嚎淹没在一片痛呼声中,仿佛花朵绽开的盛况,围住李草的几人纷纷仰倒在地,七荤八素。
陈勤走过去,拎起曹老大的衣领晃了晃:“你所言妖怪,是何意?”
“妖怪啊!”曹老大惨叫,被男人骇人的注视吓得直接失禁,哭哭啼啼道,“跟、跟这小子经常一块的那个人,他左眼是蓝色的!是妖怪!”
“一派胡言。”陈勤嗤之以鼻,“妖怪之谈何其严肃,不过瞳眸异色,许是外域血脉,许是眼部患疾,何来妖怪一说?乱传谣言,其心可诛!”
他松开手,丢垃圾似的扔掉曹老大,环视一圈,眼神漠然:
“念在你们年纪尚小,这回只稍作惩戒。若下回再犯,可休怪我无情。”
这里不算多偏僻,很快,孩子的哭喊声就引来了镇民前来查看。
“大壮!”一个女人尖声扑到其中一个身旁,将人扶在怀里,“你这是咋了?别吓娘啊!”
陈勤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瑟瑟发抖地透过胳膊朝外张望的李草抱起来,准备离去。
“是你做的吧!”身后,却有男人缩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冲他喝道,“打完孩子就想跑?”
“伤我孩儿!”那女人跟着叫道,“你拿什么来赔!”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的,这怎么了得?”
陈勤并未开口,只一一扫过喊声最大的几人。
被掐住脖子般,他们顿时发不出半点声音,在男人轻蔑的目光下瑟缩不已。
见无人说话,满场鸦雀无声,陈勤心情稍霁,冷哼一声:
“谁先动的手,长眼睛的自然清楚,那些木棍笤帚,可并非我拿来的东西。”
有人咕哝:“小孩子之间玩闹,大人插手也太……”
“你管这叫玩闹的话,”陈勤向他那边走出一步,“我也不介意和你玩闹一番。”
那人再不敢出声。
陈勤眯起眼,犹觉胸中一团火气,但所见皆凡人,他不屑动手。沉吟半晌,才沉声道:
“这孩子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今后若谁动他,我不介意亲自登门拜访,玩闹玩闹。”
“你,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凭我……”
凭我是太虚门峰主首徒,凭我已臻元婴之境,凭我杀尔等如灭蝼蚁。
凭我不再如当年一般弱小,有能力护我想护之人。
陈勤抱着李草,冷笑一声:“凭我,是他舅舅。”
他慢步离去,无一人敢拦。
……
自那日后,不知是否为错觉,李草似乎不再那么戒备他。
陈勤依然贯彻暗中观察的方法,偷偷跟在对方身后,然而这点再也瞒不过已经知晓他存在的小团子。
他直觉机敏,好几回猜中了陈勤的藏身之处,朝这边扔小树枝和小草团,没有悬念地被陈勤接住。
最开始,陈勤还以为这是厌恶的表现。
但他很快发觉,李草对朝他这边扔东西,且东西一去不复回的情况,似乎很有兴趣,一直咯咯笑着。
仿佛在和他玩什么游戏。
一来二回,你来我往,朝陈勤扔来要他接住的东西花里胡哨起来。
捞到的小鱼,编好的草环,捡到的漂亮石头……次数多了,李草也大胆多了,有时还会伸出手“啊呜”叫唤,让陈勤把东西还来。
就好像只是分享给他看看一般。
陈勤并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不过他没有拒绝。
这回也是如此,接住李草抛来的物件后,对方嚷嚷着,他便现出身形,走上前,把手里东西递过去。
顺便瞥一眼,粗面做的窝窝头,先前去杨婶家给塞的,还热乎着。难怪触感软绵绵的。
然而,李草并不接过,反倒仰起脸,一边仔细地看他,一边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窝窝头来,大口咬下,同时指了指陈勤,“唔唔”两声。
陈勤迷惑:“你……要我也吃吗?”
“唔!”
“我辟谷多年,无须进食。”他摇摇头,李草却持之不懈地指着他。
陈勤有点好笑:“辟谷,懂不懂?不用吃饭——算了,傻成这样,你肯定不懂。”
他撩开衣摆,在李草身旁坐了下来。侧过头看小傻子,啃得一脸满足,无比开心。
陈勤捧着窝窝头,不禁想起谢征的话。
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想要什么。
重要吗?
不重要吗?
这些细碎的、朴素的、很快便会泯灭在日复一日中、消弥于记忆深处的幽微欢喜,真的不重要吗?
陈勤试探地咬下一口窝窝头,泛着微微甜意的面香,盈满口齿之间。
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尝过类似的味道。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勤的事差不多交代清楚啦~
陈憨憨走的太远,忘掉了初心,慢慢改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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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误会
客栈,酒桌,一盅桂花酿。
无人敢靠近的蓝衣男子独占一桌,自斟自饮,临近的柜台后,年轻账房垂目写划,毫不为之所动。
自那天来找谢征取经后,陈勤几乎每晚都会过来点一壶酒,一面啜饮,一面絮叨所见所闻。
跟着李草逛了哪些地方,中午吃了什么东西,好像能摸索出他偏好的口味了云云,得不到回应也不扫兴,滔滔不绝,喝完酒就走,潇洒得很。
弄得谢征从烦不胜烦到没了脾气,只能随他去。
然而这回,陈勤要了酒后迟迟没有开口。
谢征心觉奇怪,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只见男人眼神惆怅,右手抚着一方盒子,力道轻柔,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
沉默许久,陈勤终于出声道:“我准备,在永安镇小住一段时间。”
住下?
谢征倒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决定。
凡人居住的地方灵气稀薄,按理来说,陈勤呆着应当处处受限才对,再久些说不定还会影响进境。
他身为太虚门风头无两的才杰,被师门赋予厚望,这般荒废,处境大抵不会好过。
是为了什么?李草么?
念头一掠而过,谢征蹙了蹙眉,若是陈勤长留,傅偏楼可要闹了。
少年近来愈发萎靡不振,每回看向门外,目光中都饱含渴慕,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只有在想象中四处扑腾撒野,又乖又可怜。
他这么听话,让自认心肠硬如铁石的谢征都有些愧疚。
思虑至此,谢征难得问道:“你不打算带走李草?”
“不。”陈勤一口否决,“他天赋很好,不该被埋没,我的想法未变。”
“不过,”他视线游移了一瞬,摇摇头,“你说的不错,此事关系重大,该让他自己来决定。我会等他,直到他愿意和我一起走。”
“倘若他始终不愿,你要在永安镇蹉跎他的一辈子?”
陈勤苦笑:“……就看我,能待到何时吧。”
见他意已决,谢征不再多言。他拨着算珠,利落地核过一页账目,又听陈勤道:
“我将姐姐生前的居所买下了。”
不愧是仙山来人,身家丰厚,随随便便就买下了一栋房。
虽说很陈旧了,也不值太多,但毕竟李草家情况复杂,想买还得牵连到李爹生前欠下的赌债。
谢征算了算自己的全部家当,不免默然。
古代有无什么比较稳妥的生财之道?他总不能带傅偏楼住几十年的来福客栈。
正思忖着,那边陈勤问:“客栈里有卖糖糕吗?来一笼。”
“能做。”谢征看了眼天色,“不过时候太晚,你若想要,得等明早。”
“好,多搁点糖,钱不是问题。”
陈勤说完,手指划过方盒,眸色渐亮,好似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喃喃道:“姐姐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糖糕,可惜那会儿,只有过年才能蒸上两块。呵呵……这是她唯一不肯让给我吃的东西。”
那方盒是木制的,不大不小,漆成漂亮的棕红色,工艺精湛,镂着喜庆的大团牡丹和蝴蝶,瞧上去是女子偏好的样式。
他如此作态,令谢征有些明悟:“这是……”
“这?”顺着视线,陈勤看向手底的盒子,了然一笑,“这是我姐姐。”
“听闻她死后,被镇人和那男人一起合葬在后山的乱葬岗上,竖了两块木牌。”陈勤眉眼带笑,只是笑容异常冷冽,“他怎么配?害死了我姐姐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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