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传来一阵动静,随即是徐甲的声音,请示能否进来。他们兄弟两个搬了盛满热水的浴盆与围屏进来,手脚利落到谢竟有些不好意思,几下安顿妥当,向他道:“殿下传话说他还有些军务,请王妃早些盥洗歇下。”
谢竟一天之内第二次道:“辛苦了。”
徐甲徐乙便也略窘地离开。
谢竟知道陆令从不会跟他白客气,说有事就是真有事,说让他先睡也是真让他先睡,望了望那升腾着蒸气的浴盆,还是走了过去,宽了衣带,将长发搭在外面,身子全部浸入了热水中。
是有些烫,但捱过了最初一阵便是说不出的舒服松快,谢竟的确有很长时间没这么全心全意、安安生生地沐浴了,他闭眼长舒了一口气,用手背将鼻尖蹭得有些濡湿,心里还是十分感激陆令从给他破这个例搞这个特殊的。
半日的马上劳顿对他来说其实有些过度,谢竟本来只想闭目养神一阵,但养着养着便有些困倦,浅眠了不知多久头脑被水汽烘得有些发昏,忽听到围屏外有脚步声,随即熟悉的嗓音便响起:
“不在床上,还洗着吗……”陆令从像敲门一般叩了叩木制围屏,“人呢?”
谢竟回了半晌神,才沙哑着慢吞吞应了一句:“在。”
陆令从却没进来,似乎是往另一边走了两步,忽“嘶”了一声,自嘲般道:“前几日走得匆忙没留心,这案头真够乱的。”
然后他扬声向谢竟调侃道:“看笑话了吧,没了你是不行。还得劳烦爱妃大发慈悲帮我拾掇一下。”
谢竟低低地答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的回应。他动了动维持一个姿势过久的身体,感受到水波流动间已经是半温不热,距他盹着确实过了不短时间,才问:“你不进来么,水要凉了。”
语罢他觉出一丝可疑,质问:“你不会平日都洗冷水澡吧?”
陆令从笑道:“不至于,数九寒天的,冷暖我总知道。你先出来,我再进去。”
谢竟侧眼瞧了瞧这个浴盆,确实比不得王府的宽敞,同时容纳两个人显然会有些拥挤,便颇恋恋不舍地出了水,擦干身子,披上寝衣转出围屏来,十分自然而然地走到陆令从面前,把他双臂抬起来,理所应当地为他解着衣襟的带子。
昭王府没有下人服侍更衣的规矩,反正昭王殿下有手有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穿,只有少数王妃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屈尊动手,亲自伺候他换衣裳。
陆令从看着谢竟的动作有些惊讶,仿佛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由得他摆布,一件件脱到剩下贴身的单衣,却倏然往后退了半步,止住了谢竟落在最后一个结上的手指。
谢竟一开始没留意到他的异样,直到这后退的半步才愣住了,皱着眉抬起头来和他对视,显然完全不明白陆令从在局促什么。
“我过去了。”陆令从没作解释,却有些张皇地想绕过他往围屏后面走。
谢竟错愕地瞪着他的背影,无数次肌肤相亲鱼水交融,两人对彼此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比对方要更加了解,昨夜在太守府,上一回在厢房,情到浓时裤子该脱也脱了,怎么此时倒如黄花姑娘一般为脱一件里衣而忸怩?
想到重逢以来的情事谢竟忽觉出一点不对劲——虽说没有做到底,但在昨晚那种情况下,他褪尽了衣衫坦诚相见,陆令从亦是汗水淋漓,却也始终没有脱掉上衣。
谢竟开口冷了声气:“陆子奉。”
陆令从不停步。
只听身后幽幽传来:“不脱等下就别上榻,你有本事一辈子不脱。”
围屏内侧的影子停驻了半晌,陆令从终是转身走出来,有些无奈道:“你不会想看到的。”
谢竟不为所动,只是直直望着他,心中其实隐约有了揣测,却不敢坐实。
陆令从与他对视良久,心知这一回没法避过,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背转身去,缓缓解开衣带脱下了里衣,结实流畅的颈肩线条和肌肉一寸一寸露出来,等到那个劲瘦精悍的背脊完全展现在谢竟眼前时,他已然定定怔在原处,连稍微用力呼吸都觉得肺腔刺得生疼。
数道大小不一的伤疤遍布在陆令从的肩背上,旧的已经只剩浅淡红痕,新的尚还能看出周边淤青。最为狰狞可怖的一道则纵贯了他的左肩,斜劈过肩胛一直落在脊柱处才收梢,不似新伤,却能轻易窥见当日致命情形,显然是深可见骨。
他没有转身到正面,但谢竟已经完全不忍再去看。
陆令从听到身后没了动静,有些怜惜地苦笑道:“我说了你不会想看到的。”
第15章 四.一
陆令章搁下笔,挪开墨玉镇纸,将临着《乙瑛碑》的生宣拾起来,吹了吹,递到在书案另一端下笔如飞的谢竟面前,道:“请皇嫂过目。”
尽管尚未礼成,但谢竟已经彻底对这个称谓坦然接受。陆令章这一声不似萧遥的调侃,亦不似陆令真的娇憨,是在认认真真、恪守礼义地唤着一个不亲近却也不能算疏远的“家人”。
谢竟放开手头誊写的旧籍,接过临帖仔细瞧了瞧,抬眼一笑,道:“折角圆和,最得神韵。二殿下这一向用功,果然见分晓。”
陆令章和他侄儿谢浚一般年纪,性子却比后者沉静稳重太多,不论谢竟讲多讲少,皆是照单全收,让他习字便能屏息凝神,不声不响在案前坐足一个下午。
谢竟记得陆令从那晚在汤山别业对他说起,这孩子年幼性懦,皇后又望子成龙,要他别催陆令章的功课太紧。
他听进去了,但又不敢通融得太过明显,恐皇后知道了降责,便多开口与陆令章对答,少让他伏在书堆中咬文,半日下来说的话比平时三天加起来都多,也是口干舌燥。
斜日西坠,红云烧檐,快到晚膳时分,昼讲早该结束了。谢竟见陆令章全神贯注便未打扰,此时抿下最后一口凉掉的碧螺春,起身揖道:“臣这便告退了,明日再来,二殿下好生歇息。”
陆令章回一个恭谨的礼,四平八稳道:“我送皇嫂出去。”
许是当真耽搁得久了,谢竟走出书房时正与从内殿过来的皇后王氏打了个照面儿。这些时日他虽然频繁出入临海殿,但却只在头一天匆匆见过她一面,十足十的中宫气度,不苟言笑不怒自威,见了谢竟也并不闲话家常,更不拿他当未来的庶儿媳看,只平声道了一句“劳烦谢卿”,便施施然走了。
但她对独子的学业确实上心,陆令章提起过,母后每日都会将他用过的纸张取来,仔细翻检一遍。
谢竟屈膝,皇后立在原处,打量他一番,问“今日散学似乎更晏些”,却也并不抬手免礼,只让他跪着回话。
“二殿下好学,臣自当倾囊相授。”谢竟也有些乏了,抑制住打呵欠的欲望,仔细应对。
皇后咳了一声,徐徐道:“他这些日子确实是进益了不少。谢卿,你用心了。”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顿挫波澜,听不出称许,却也听不出责备。
谢竟暗松一口气,在心中组织好语言,正准备打着官腔答“娘娘谬赞,二殿下早慧,臣不过尽本分罢了”,却听皇后又幽幽开口道:
“只是从此往后,谁让你用的这心,你便还把心用回谁身上去。记着,”她垂下头用一双深深凤目望着谢竟,“临海殿的主人是本宫。”
谢竟后背瞬间一层冷汗——皇后晓得了。除了一声“是”,再不敢多余答其他。
眼前那双秋香色的珠履才挪了半步,殿外便传来一道略显苍缓的男声:“黑黢黢的,怎不掌灯?”
谢竟心道今日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撞了太岁,早知便该告假,躲得宫闱远远的。
皇帝踏进殿内,立时有宫人捧了灯盏鱼贯而入,满室瞬间明光盈盈。他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了被半掩的门挡住身形的谢竟,又问:“还跪着一个?”
皇后和陆令章早已迎上去,谢竟只得保持着伏跪的姿态,用膝盖作支点,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得体的动作转过身去,顿首见礼。
皇帝“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你是谢家的孩子,朕记起了。平身罢。”
谢竟一边起身,一边想着您老人家原来也对我无甚深刻印象,做什么赐婚时便非我莫属。
然后他微抬起头,避开直视天颜,目光便径直与皇帝身后那个从暮色中走进来的人对上。
就见片刻前皇后口中那个让谢竟用心的“谁”站定下来,淡淡开口,道:“见过母后。”
陆令从与谢竟眼神交汇,他似乎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颔首致意。他穿一身藏青的圆领武袍,箭袖蹀躞带,衣角有些灰皱,一看就是临时被迫出现在这个场合的。
果不其然,天家四人落座,皇帝紧接着便道:“久不见子奉了,今儿正巧让朕遇上他从贵妃处出来,便顺路带来你这里用晚膳。”
皇后从善如流地应下,看不出丝毫敲打谢竟时的漠然,殷勤吩咐宫人开席上菜。谢竟见皇帝自去与陆令章说话,一时间殿内也没人顾得到他,便不着痕迹地倒走两步,打算小声告退,然后赶紧逃之夭夭。
不想皇帝却忽转脸道:“天晚了,谢家的也留下一起。钟兆,在子奉下首给他添副碗筷。”
谢竟欲哭无泪,只得谢恩。走到桌旁,却见那张新添的圆凳离桌颇远,俯下身去抬挪不合规矩,直接用脚推着挪更是会弄出不小动静。
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就这么坐下的前一刻,陆令从的手垂到桌下,五指抓住圆凳边缘镂空处将其抬得微微离地,往前挪了一尺左右,再不着痕迹地轻轻放下。
谢竟无声地长舒一口气,入座,用自己的膝头轻碰了两下陆令从的腿侧,以示感激。
皇帝上了年纪,每道菜只碰几口,倒是吩咐两个儿子随意,但谁也不敢多动筷子。又嫌布菜的宫人站在身边碍手碍脚,都遣了下去,于是原本能将桌子另一端的菜夹到谢竟盘里的宫女便退开了,他只好望离他最远的那道醉蟹兴叹。
才过了八月半没几日,正是食蟹的好时节,谢竟午前出门时碰到厨子老赵,还嘱咐他务必早归,晚膳做了蟹黄面等他。
皇帝还慢条斯理地朝他道:“不必拘束,来日一家人同桌用膳的时候且多着呢。”
谢竟一窒。大意了,原来他老人家还真记得把自己指给了陆令从这一茬儿。
各怀心事吃了半晌,皇帝率先离席,挪到偏殿饮茶,陆令从见他倦了,有歇在临海殿的意思,便起身告罪,说妹妹还在府中,自己得早些回去看顾着,皇帝便懒懒朝他挥一挥手,许他自便。
陆令从接过内侍钟兆递上来的宫灯,摸了摸陆令章的头作别,随即瞟了一眼谢竟,后者意会,忙也行过礼,匆匆退出来。
踏出殿门的瞬间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深深长吁,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昭王府的车驾就停在不远处永巷正中,陆令从问:“捎你一程?”
谢竟正揉着酸困的颈子,闻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摇头。
陆令从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没胆子登贵府的门,就捎你到公车门罢了。”
入夜后谢府的马车只能等在宫门口,虽也不算太远,但徒步走也得走上些功夫。谢竟琢磨了片刻,点一点头,应允道:“有劳。”
陆令从让他先登车,谢竟甫一进去,把宫灯放好,便扫见车中小几的锦匣上放着两个精巧的冰裂纹瓷罐,挑眉“哟”了一声:
“殿下还擦胭脂呢?”
“真真这些日子在王府住着,我娘嫌外头制的胭脂膏子不干净,一定要我给她捎宫里的出去。”陆令从跟在他后面,大步跨上来撩袍坐定,睨了他一眼,解释完又哼笑一下:
“都是白搭,那丫头如今撒了欢蓬头垢面的,根本不碰这玩意儿。”
语罢顺手取过放在角落里的食盒,移开盖子,淡淡的甜香立刻便在车内荡开。他取出其中的白釉小碟儿,递给谢竟:“没吃饱罢?”
谢竟一愣,垂眸瞧去,却是几枚桂花杏仁豆腐,明黄和雪白掩映,将金陵早秋的色味全盛在盘中了。
“也是你做的?”他犹豫一下接了,问。
陆令从点头,自己也捏了一块:“孝敬我娘的,做多了没吃完,剩下这些。”
谢竟尝了一口,对于惯了北方菜肴的舌尖来说稍稍有些甜,但也不至于腻。这是他第二次尝陆令从做的食物,虽然不完全合胃口,但也必须承认,的确是好厨艺。
他便道:“今晚多谢你。”
陆令从摆摆手,却问:“我与父皇进去的时候,你跪在地上做什么?席间也局促得紧。”
谢竟没料到他看见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将方才的插曲讲与他听。毕竟自己是真心实意为了陆令章好,又没有故意乱讲一气误人子弟,也没有削减太多任务,只不过换了种形式而已,皇后并不能治他的罪,今日发难,应该更多还是为了宣示权威——她只是要谢竟听她的话,并不在意这话正确与否。
于是谢竟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没什么,回话而已。我只是觉得皇后……不太喜欢我。”
“她肯定不喜欢你,”陆令从勾了勾嘴角,一副“这还用觉得”的表情,斩钉截铁,“你太慧黠了。母后最不喜欢聪明人。”
“哦,”谢竟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把剩下的小半块杏仁豆腐送进口中,一丝不苟地咀嚼干净,又问:“吴贵妃喜欢聪明人吗?”
陆令从这回失笑出声,乐了好半天才道:“她也分不出什么人聪明什么人不聪明。她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谢竟见他笑得开怀,顿了顿,随即挪开视线,挑起侧面的小帘,回望了望夜色中的临海殿,天尽头最后的夕光给重檐庑殿顶描出一线轮廓,寂穆伫立,宛如一座沉肃恢弘的陵寝。
那一瞬间王氏的乖僻、阴鸷与寡言似乎全都有了由来。谢竟忽然想到,倘若有朝一日是此时坐在他身旁的少年登上了帝位,临海殿的主人便将会是他自己,那么随之而来的,或许他将不得不与很多人共享陆令从,他的孩子也将不得不与很多人共享父亲。
真到那时,他想,自己这个皇后做得又能比王氏豁然多少?
车驾悠悠晃晃渐行渐远,谢竟放下帘子,双手撂回膝上,盯着宫灯的纱罩发怔。陆令从亦没有再开口,不知在思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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