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诸皇子皆是成亲之后去国就藩,你今日抗了旨,来日也有百官万民,人言迫你。”
“那索性不要成这门亲,如此既无纷纷流言之困扰,更能常在父皇母亲膝下侍奉,岂不大家痛快?”
谢翊闻言脚步一刹,谢夫人与姚氏面面相觑,这是谢家众人头一回听到昭王开诚布公地谈对这门亲事的主张,却不想竟是临门一脚干脆拒婚。
谢竟捏紧了汗湿手心,却听皇帝并未动怒,连声调也不曾抬高一点,只是淡淡道:
“谢御史还没走远,你便追上去,代朕问一问谢家的意思。若人家愿意,便将送去的聘礼讨回来罢。”
谢竟霎时了然,后背发凉,皇帝这番话从一开始就不是只说给陆令从一个人听,显然是心知肚明谢家众人竖着耳朵在听,有意为之。
他心念急转,还不等谢翊阻止已经蓦地转回身,逆着人潮大步走回阶下,驻足,撩起衣袍下摆,跪在了陆令从身边。
谢竟叩首长拜,凛声道:“殿下言出无心,实乃情急,谢家与昭王府同进退,千过万错,竟理当与殿下共担。”
第18章 四.四
谢竟跪下来的时候动作太急,膝头在御道的嶙峋砖缝上磕了一下,估计青了。
他感觉到身边陆令从的肩颤了一颤,但后者没有侧过头来看他,只是不自觉地将拇指握在手心里,施力攥了攥。
斜坐在殿上的皇帝没说话,也没回应,只是沉沉盯着他,盯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抬了抬手指,像谈家常一般道:“昨儿新制的那件狐裘大氅取来,这孩子瞧着单薄,便赏了他。”
没让他平身,却给他添了件衣。
皇帝又有些懒散地起身,信步踱到阶前,略抬高了些声音,明着是对着钟兆说话,实则呆在谢竟身后数步外、进退不得的谢家众人亦能听得分明:
“去传个话,天看着要落雪了,谢卿早些回府安置罢。”
谢竟闻言,心重重落下去,知道今夜是要在此处跪足通宵了。
他没听到身后再有人声,想来是家人无法,只能先回去了。皇帝打了个呵欠,再没有多看阶下跪着的二人一眼,背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了。
空气凝滞,两厢缄默,不多时内监匆匆上前,双手奉上了那件沉甸甸的玄色披风。谢竟没接,先望了陆令从一眼,陆令从没有抬眸,却洞悉了他的意思,只道:“赐给你的,你便收下。”
谢竟于是也不再客气,接过来抖开,将身体裹进去,顿时暖和许多,膝盖的疼也渐渐缓过劲来,他的心跳得慢了一些,才低声调侃道:“这个岁倒成了你我凑一块儿守了。”
陆令从听完没有动静,半晌才渐渐松了紧握的拳,侧了侧脸,视线投向谢竟:“你这是何必?”
谢竟却没立刻回答,只是迎上了陆令从的目光,深深与他对视了良久,似乎确认了某件事情,才开口道:“多虑了,我只为谢家。”
他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小声而快速道:“刚听到陛下那句话,我还以为今夜这一出是你们父子合伙唱的戏,木已成舟了还要将谢家一军。”
陆令从蹙起眉:“你是说‘代朕问一问谢家的意思’。”
谢竟颔首:“但现在看来你应该也不是同谋。那便是陛下的手段了。”
他忽然哂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冷冷道:“你能亲手射雁,陛下也能一箭双雕。那两只大雁已经断了气儿躺在谢家,咱俩还能喘着气儿跪在这里说话,你该庆幸。”
陆令从沉默片刻,道:“但就算父皇话中有话,就算我听出他的言外意,我还是会过去问谢大人的意思。”
谢竟“嗯”了一声:“你当然会去问,我爹当然会顺水推舟拒绝。”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太了解你,也太了解我爹。他一早算好说出那句话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他擎等着这门婚事在你二人口中告吹呢。然后呢?你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吗?”
陆令从顿了一顿,轻道:“抗旨。”
谢竟打了个响指,平声道:“我听你方才那两句话,你也挺了解陛下。他的嫔妃,他的亲女,还有你——他的长子,他是看重的。”
“你们抗旨是什么后果?谢家抗旨是什么后果?”谢竟挑了挑眉,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们会死,你们不会。”
陆令从挪开了眼神,但谢竟知道他默认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初觉得这是你们父子合谋做的局。谢家敢有一丝一毫忤逆的私心,即刻就能定罪。”
陆令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晦暗,良久才道:“但即使如此……我仍不会让我的家人有万分之一涉险的可能。”
谢竟展颜一笑:“巧了,我也是,所以我在你问出口之前就跪到了这里。”
他耸了耸肩:“不过也就是靠这个,我才确认你也被摆了一道。那洛邑怎么说?若到时当真人言指摘,非去不可,我是没有意见的。”
陆令从却摇了摇头:“真如你所言,我今夜不过是个捎带着的靶子罢了。就藩本就是不痛不痒模棱两可的事情,跪过今夜一遭,敲打了你我,来日应该不会再提。”
“啊,”谢竟仿佛还颇有点失望,“真的不去了么?洛邑离我家乡很近的,风光不输江南,反正我留在京城也帮不上我爹什么忙,倒不如索性回去——”
他瞥见陆令从神色,知道弦外音到位了,便不再促狭,抬眼望了望愈发暗沉的天幕,最后低声道:“洛邑的雪下得比金陵大。”
洛邑的雪当然下得比金陵大。事实上,一直到除夕的后半夜——也就是新岁的最初几个时辰,黑了半宿脸的天公才不情不愿地撒下几片雪絮来,给金陵披了贞祐八年的第一场白。
谢竟到四更的时候掌不住睡着了,从跪姿变换成跪坐,与陆令从之间的距离从半臂变成零,身子整个卸了力软软靠着他,额角侧抵在他肩上,大氅里不知何时半裹上了两个人。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谢竟实在很困,偎着身旁的暖意睡得很沉。
没有人来管他们跪得不规矩,雪落得大些后宫人甚至悄无声息奉上来一把纸伞。陆令从接了,抬起不被谢竟靠着的右手臂撑开,片刻后发现朔风从西北而来,便将伞往谢竟那一侧斜了斜,又斜了斜。
更漏将阑,天光乍破,谢竟被钟兆的声音惊醒,抓着陆令从的左臂勉强跪直身子,便见钟兆吟吟笑着,礼道:“陛下说了,没几天便是大喜的好日子,小谢公子和殿下都请回去歇着罢,别着了风寒,误了吉时。”
陆令从应下,从随身的锦囊中摸出些碎银赏了他,让同神龙殿上夜的宫人们分了。钟兆眉开眼笑地接了,连声谢恩,又吩咐内侍赶紧去把昭王的坐骑牵来。
谢竟后半夜没继续用膝盖,冬日衣袍也厚实,倒不至于太痛,只是小腿酸麻,挣扎着想要起身时不得不将大半力气都匀在陆令从臂上作支点,陆令从便反手握住他的肘,半拉半搂地扶他站起来。
他揉了揉眼:“出宫找个地方用早膳吗?”
陆令从牵过缰绳,捋了捋猗云雪白的鬃毛以示安慰,摇头道:“我得去见我娘一面,你先回罢,让猗云送你。”
谢竟困倦着,没想这么多,此时才意识到谢家摸不准圣意,估计也没法派车马来接,府里说不定还在等他传信儿回去,便也不推拒,只问:“她认得路?”
“她上回不是去过么,”陆令从避开身子,让谢竟撑了一下他的肩上马去,“正好再认认门。”
谢竟在府门前驻马,翻身下来,转脸与猗云亮晶晶的眸子对视一会儿,试探般抬起手,猗云便上前半步,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谢谢你,”谢竟拍拍她身侧,“回家罢,小心点。”
猗云便退后几尺,踏了踏前蹄,转身离去。谢竟目送着她一直出了乌衣巷,才叹了口气,迈上石阶,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正堂中他母亲兄嫂都在,桌上早膳刚用到一半,见谢竟进来,三人俱是忧色暂退,上来拉着他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又添了碗筷、上热茶滚粥,摁着他坐下过早。
当着母亲的面,谢竟不想惹人担心,便没有实话实说,所幸谢夫人只以为他是真心为陆令从出头,并未细问,只是埋怨他不该如此莽撞。谢竟问起他父亲,谢夫人却道谢翊已经用毕回书房去了:“他叫我们也不要去寻你,说没什么大事,我倒奇怪,冻了一宿事情还小?”
谢竟便再好声好气哄了母亲一番,心下了然,谢翊应是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知道自他跪下去表态的那一瞬间起,谢家便算是勉强通过这一重考验了。
新岁初一,登门造访的宾客络绎不绝,谢翊的同僚、学生直接被引入书房喝茶,谢兖穿梭在正堂和前厅间回礼寒暄,谢夫人与姚氏在庭后暖阁中招待女眷,连谢浚都因为今年姚氏要操持谢竟的婚事无暇回娘家,早膳前就被他外祖接去姚府了。阖家上下只剩谢竟一个闲人,一路回房,小厮婢子们都出入匆匆,没人顾得上理他。
谢竟进屋蹬掉湿透的鞋袜,沐浴水倒是一早备好烧着,他囫囵洗了个澡将身子回暖,爬上床瞪着帐顶出了一刻钟的神,想起这间屋子他总共住了也不到一年,如今没几日,便又要彻底离开了。
然后他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沉沉睡去。
谢竟睡着之前没想到,这竟是自己接下来六日中最后一个安稳清闲的觉。宾客一走,谢府的所有注意力便全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谢兖拉着他不厌其烦地重复婚期当天的日程,警告他不许出岔子更不许甩脸子,有什么暂且先忍过了这一日;谢夫人则一遍又一遍核对妆奁,这也想添那也想加,还想让谢竟多带几个陪嫁去王府,被谢竟劝说“带的自家人太多怕惹殿下不快”,这才作罢。
皇后从司礼监指了两个姑姑到谢府,授他诸般礼节举止,来日该如何侍奉殿下、讨好夫君,谢竟左耳进右耳出勉强学着,心想如果过了门陆令从敢这么支使他,他就去找皇帝自请就藩洛邑。
最令谢竟难堪的是姚氏亲自到他屋内一趟,屏退左右,神神秘秘,压低嗓音,轻声细语地授他房中术。
谢竟脸有点烧:“嫂子,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氏不信任地看着他:“你知道吗?”
谢竟:“……吧?”
姚氏:“你要能知道爹早把你腿打断了。”
谢竟欲哭无泪道:“不是,问题是,主要这个事情,我得和,男的。”
姚氏一脸理所当然:“对啊,我不是和男的么?不然让你仔细听着呢。”
谢翊寻他已然是元月初六入夜。室内灯火昏黄,父亲倚在坐榻上读书,谢竟走进去行过礼,谢翊让他坐下,想了想,道:“明儿要早起,喧闹一整日,为父不多耽误你。”
他把手中古卷递给谢竟,谢竟没翻回封面,垂眸瞧见只言片语,知是《晋书》。
“读过么?”谢翊问。
谢竟点点头。
“列传二十七,读过么?”
谢竟再点点头:“共载罗宪、滕修等八人。”
谢翊摆摆手:“不问旁人,只问胡奋。胡奋曾谓杨骏一言,你可还记得?”
谢竟凝神想了片刻,被接连几个没有由头的问题弄得有些困惑的面色渐渐沉下去,张了张口,小声地缓缓诵道:
“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
他愣愣地看着神色如常的谢翊,缄默半晌,只唤了一句“父亲”。
谢翊叹了一声:“我不是杞人忧天,也并非想危言耸听,更不会如杨骏一般仗皇亲身份扬威耀武。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今往后的路只会更难,不论是你自己还是谢家,都要再小心,更小心。”
谢竟轻声道:“儿子晓得。”
“那日的事情,莫再有下一回了。我知道你是怕牵连家里,可是上天生为父和你兄长在你前头,便注定了有些事只能我们替你来担,而有些事则只能你替我们来做。避过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更何况,这世上有太多事是无法以你一己之力改变的,争过、抗过,到头来会发现,该是什么结果,还是什么结果,”谢翊淡笑了一笑,“现在说这话是早了些,兴许你到三十岁才会明白,兴许更晚。”
谢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只能再次颔首,复又抬头看向父亲,在他眉眼间寻出些许老态。
“回去罢,”谢翊温声道,“尘埃落定,从今后与殿下相互扶持,你过得好,家中才安心。”
第19章 五.一
陆令从虽然自幼喜好骑射,但在成为虎师主帅之前终归不曾真正上过战场。京中武艺能胜过他的基本没有,便是真有,也没那胆子公然挑衅天威,对堂堂昭王动手。
谢竟对这些没有概念,他从前只觉得陆令从能打,舞起剑来养眼,这就够了。平日顶多在他身上见些瘀伤或皮肉的创口,都是习武之人再常有不过的,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沙场上刀枪无眼,落下的每一道疤都明白残忍地代表着一次死里逃生,真真切切再次提醒谢竟,这支威震八方的队伍不是天子指派也不是老将赠予,而是陆令从夙兴夜寐出生入死,一个人一匹马从无到有拉扯起来的。
而陆令从显然和他自己有着令人恼恨的默契——对这三年的种种矬磨、困窘与苦处绝口不提,相逢后四两拨千斤把一人独撑的日夜悉数化去,向对方张一张双臂,轻描淡写道一句别来无恙。
这是一种省时省力的重逢方式,但绝不保险,后患无穷。
比如此刻。
陆令从没敢立刻回头去看谢竟的反应——他知道只要一回头今日这个澡就别想洗了,但他实在不能不洗,风尘劳碌,他就算自己习惯了不在意也不想弄脏谢竟。
十六岁的谢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三十岁的、流落边陲数年的谢竟,在他这里仍然是尘垢不染高卧云端。
幸而还有眠在云边的好运气,陆令从当然要珍惜。
所以他说:“你先上榻等我。”然后就抬步进了围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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