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被他盯了片刻,也恍然反应过来,不再拿话揶揄,只沉沉与谢竟对视。
十二年前,贞祐八年元月初七,良辰吉日,昭王与王妃合卺结发,成百岁之好。
第22章 六.一
五更,谢府南院。
谢竟晚睡早起,一夜缠梦,美梦噩梦参半,鸡鸣时一啼将他惊起,冷汗湿了寝衣和后背,心慌得跳如擂鼓。
埋在滚烫的盥洗水中闭着气时,谢竟昏昏然想,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父亲昨夜那一番话。
出浴后拭净全身,小厮在隔间外候着,为他换上正红吉服,衣间织绣着蹙金孔雀,栩栩欲飞。
转入卧室,在镜台前面南坐下,婢子们便鱼贯而入给他梳发。谢竟没有及冠,也不用管少女丫髻和妇人云鬟的区别,更不必戴凤冠、遮盖头,只以红丝绦将长发拢起,再加金束发与金簪便够。
丫鬟留神到了谢竟的憔悴,按说他一向肤色如玉,更不必敷粉,此时却在嫁衣映衬下显出几分苍白来。
于是小声请示他是否要薄施些妆,谢竟从来没有试过这些玩意儿,便摇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没有盖头,等会儿出去一路要让人盯着瞧,面色太差也不合礼制,还白惹家人担心,便招手唤来捧着脂粉的侍女,捻了薄薄一张朱赤的花片在下唇珠处一点,两瓣碰起来一抿,镜中看去,正如一滴血珠落在唇中央。
加上隽浓眉眼,顿时压住了华服,显出昳丽清贵来。
丫鬟见谢竟收拾停当,便又唤进姚氏与开脸的全福妇人。那妇人四旬上下,笑起来眼也眯得看不见,进屋先说了好一通吉祥话,然后取了棉线、铜钱,除去谢竟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又将一对鬓角处的丝缕碎发削剪干净,看谢竟疼得龇牙咧嘴她也不停手,只管笑着。
姚氏看着也皱眉,“嘶”一声,安慰:“就好了。”
王府迎亲的喜娘是陆令从的舅母,便依规矩要前后催妆三次,谢竟推拒两次,到最后一回还得等上一时半刻,才能开房门出去,为的是表示眷念娘家,不愿出嫁。
谢竟琢磨着,其实有时候“催妆”可能不光是一种礼俗,他昔年见识过姚氏于归时的满头珠翠,照那种繁复穿插的架势,没准儿就是要真催上三次才能紧赶慢赶打扮好。
但他自己却又没什么可收拾的,那妇人给他开过脸便退下去,他母亲又进来,与谢竟、姚氏三人坐在那里,生生干等着。
一时缄默,谢竟百无聊赖地垂头嗅了嗅袖间,有阵阵梅花幽香。他平日没有熏香的习惯,这不知是谁的主意,想来打听到了昭王素爱梅,王府更是栽植数十株珍奇品种,所以投其所好。
谢夫人此前数日零零星星嘱咐过太多话,此刻临门一脚竟有些语塞,苦想了半日,才忽然道:“你九岁,也是这时节,除夕我带着你进去叩头,西宫里与殿下照过一面。”
谢竟扬起眉,瞪圆了眼睛:“我全不记得。”
谢夫人似乎有些感慨:“那时候只当萍水相逢,谁又能记得谁呢?拢共也只待了小半日。”
谢竟有些难以置信:“宫里一寸光阴一寸金,小半日怎么也值百两了。”
谢夫人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指点一点他的鼻尖:“你怕什么,又没丢人没现眼的,殿下还拿点心给你吃,又带你打雪仗。”
谢竟捕捉到了关键点,皱眉:“金陵这点雪还能打得起来?”
姚氏笑骂他:“再不济十年里也有一两年要下场大的,你打量就江北有雪呢,在京城住够十年再说话罢。”
谢竟迅速转移话题:“不是,我为什么要和他打雪仗?”
谢夫人便耸一耸肩:“我怎么晓得?过了上元,该到回陈留的日子,你还闹着不要回,说要进宫找那个哥哥去。”
谢竟疯了,他知道他母亲很可能也完全记不起当年发生过什么了只是在信口编排他,但也没有办法排除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就是真的,但是他怎么能管陆令从叫哥哥呢,他怎么敢管陆令从叫哥哥呢,他知道亲兄长和他年纪差得多在陈郡祖父又管束极严他性子冷所以一向没什么朋友颇为孤单寂寞,但他也不至于去管陆令从叫哥哥吧?
姚氏已经笑得伏在案上起不来了,好容易喘匀了气,才道:“这叫‘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强求也强求不来。”
谢夫人笑过一回,又道:“我说这些也不为旁的,只是想,殿下终归也是秉性良善之人,但年轻气盛,难免有一时的争端龃龉。你真心待人,人总也真心待你,可若是实在拿真心换不回真心,便也索性撂开手,你且过得自在快活些,旁的事丢给别人去烦心算了。”
谢竟愣怔了片刻,他没想过“拿真心换不回真心”的情况,皆因他也还没试着付出真心过。眼前的母亲和长嫂都该是比较幸运的那一类“用真心换回了真心”的人,只不知到他自己,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屋外陆令从的舅母来催了第三趟,姚氏打破沉默,小声道:“这便快了,等下去中堂去行过奠雁礼,就该上轿了。”
谢竟想起被陆令从一箭双雕的雁,又想起被皇帝一箭双雕的自己和陆令从,忍不住问:“奠死的多不吉利啊。”
姚氏捂他的嘴,让他呸掉不许说不祥字眼,又解释道:“谁告诉你的?奠的是活雁,你哥让你好好学着一看你就没学进去!”
谢竟不解:“那聘礼送来的不是——的吗?”
姚氏无奈:“下聘那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两只雁成日在家里鸡飞狗跳,还过不过了?当日那一对无非是走个过场,为的你,也是咱家面子上风光,今日奠雁礼上这一对,才是正儿八经活蹦乱跳的。”
好吧,谢竟心说那雁倒真也无辜,上一对断了气也便罢了,这一对等行过礼说不得要找个由头放了,讨个彩头。
又等了小半时辰,快到午时,谢竟饿得眼冒金星,央他母亲:“差不多了罢。”
谢夫人嗔他一句“怎么心这倒野了”,但也情知外面是昭王千岁,是天潢贵胄可不是寻常人家,让人等久了也不合规矩,只好点头。
谢竟于是起身,婢子们又进来为他整了整衣饰,便由谢夫人与姚氏拥在中间,出得屋去。从南院到中堂还得穿两门一进,沿路俱是府内下人道贺与一声叠着一声的通报。
没有盖头的那一层遮挡,谢竟脚下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更不必母亲和嫂子搀扶,但头一回直面这般排场还是让他有些尴尬,好在很快,边走边垂下泪来的谢夫人便引走了他全部关注,再无暇去羞赧难堪了。
一旦入了中堂,便再不能说什么私房话了,晚些过王府去更是实实在在的旁人家了,谢夫人自忖幺子承欢膝下的时候眼见着就尽了,因此才伤怀落泪。
谢竟温声道:“母亲莫哭,后日回门,转脸又见了。王府和乌衣巷几街之隔,回来一趟倒比入宫还近,便如嫂嫂与姚世伯府上那般,三天两头走动着,岂不容易?”
一句话勾得姚氏也触景生情,红了眼眶,谢竟没了辙,只好哄过这个又去哄那个。
于是待到司仪诵过喜诗、落了金锁,中门徐徐而开,已在中堂里候了多时的陆令从看到的,便是一个他全然陌生的谢竟。
他面色中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目光望过来有些心不在焉,想是刚被什么事绊住了、走了神,于是不那么热切、顾盼生辉的神情就不会抢了他雪肤明眸的风头。
陆令从不是没有见过穿红衣的谢竟,事实上第一次在秦淮春、第二次在永巷内,谢竟都裹在一水儿的绯色衣裳中,但却都没能像今日一般摄人心魄。
他让他想起临海殿照壁上那只丹赤琉璃瓦雕的凤凰。不可方物,因而也倨傲孤独,不死不灭地在四方天下困着,困到墙圮身毁之日,才有涅槃于飞之时。
但陆令从不会把谢竟像一只明艳可怜的凤凰这件事说出去,谢竟是他的妻,他说他的妻像凤凰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居心?
但他没准儿可以找个机会说给谢竟听,当哄人开心,虽然他也不觉得谢竟会因为这话而多开心。
不同于一般新郎接亲总要受到岳家亲眷的重重刁难阻挠,借十个胆子也没有人敢拦昭王,所以陆令从是一路顺顺当当地从谢府大门前走到中堂的,没挨调笑戏问更没挨棍棒拳脚,等待就显得格外漫长难捱。
他没想过谢竟真的会施妆,只觉得他与印象中的清皎模样有点出入。而直到谢竟来到他身边站定时,陆令从才发现,对方唇上的那一点丹砂应该才是这过分夭秾的来源。
一对可怜兮兮的鸿雁被红绸缚了,喙也被缠住,喜娘便又诵诗,两人并肩跪下,稽首拜过,陆令从先起身,伸手以挑眉示意了一下,谢竟便将手交到他掌中,任他拉着自己起来,再执手出中堂往大门去。
这感觉十分奇怪,因为区区几日前他才刚把陆令从的胳膊当扶手一般左摇右晃地倚过,此时这么郑重其事地牵在一起,生疏但又不全生疏的触感、温度和力度让谢竟心中非常异样。
正想着是否应该说点什么缓解僵局,谢竟的腹腔却恰到好处地叫了一声。
陆令从:“……”
左右送亲迎亲的宾客与仆从们要不就在两边要不就在身后,应该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什么,陆令从便也放胆道:“轿上软褥下有个小匣,装了几枚梅花蒸饺,但可能不太热了。”
谢竟仍然平视前方,脸却不着痕迹地往陆令从那边侧了一侧,轻描淡写,只嘴唇动得飞快:“你怎么知道我从五更睁眼到现在一粒米都没碰?又是你做的?你怎么今儿还有空?你到底会做多少种点心?”
陆令从却不答,兴许是默认了,半晌只是道:“没帕子,吃完将就着拿袖子揩吧,留神着你嘴上那胭脂,别擦花了。”
谢竟喜滋滋“嗯”了一声,迈出二门,人声更嘈杂了些,忽又想起来问:“方才那对雁又怎么处理?”
“凭贵府支配了,”陆令从睇他一眼,“你想要?要不明儿悄悄讨回王府养着。”
谢竟摇摇头:“鸿鹄囿于庭园,想是养不住的,最好是能找个开阔的所在,放了罢。”
陆令从欣然应允:“现今物候太冷,又已赶不及南下,待到开春回暖了,我带你找个地方放了去。”
说话间便已经到得正门下,谢翊与谢夫人、谢兖与姚氏并众亲眷宾朋已然候在门外。
谢竟依次拜别了父母兄嫂,回眸看向府外,王府车轿浩浩荡荡,送迎的人马一眼望不到头。他还看到了猗云立在阶下温顺地望着他,现在他明白陆令从那日为什么让她送他回来“认认门”了。
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种即将迈入全然陌生的新角色和新境况的实感才终于袭卷了谢竟全身,让他清楚意识到这一回车轿行出乌衣巷,隔日再来,他便是谢家的客了。
直到吉时临近,皇帝皇后都没有在昭王府露面,只是遣了钟兆来传旨,命陆令从的舅舅与舅母权作高堂,受新人第二拜。吴贵妃也难以独自出宫观礼,陆令章倒是来了,躲在王俶身后探头探脑看着。
堂上众宾对帝后未曾亲至一片哗然,只当是皇帝仍在因为除夕夜的事情迁怒昭王,连此等重要的时刻,兴许是为要刻意杀一杀长子的锐气,所以竟也并不出席。
但这就又与宫内对谢家的赏赐和看重相悖。尽管钟兆又传话说,陛下让昭王和新王妃明日还是循例入宫谒觐,彼时再见面,也是一样的。但又怎能一样呢?毕竟没有拜正经高堂,于谢竟而言,总好像也不匹配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身份。
众人捉摸不透圣心故觉惴惴,两位当事人——尤其是陆令从,却好似浑然不觉,甚至于隐约松了口气般,只是神色如常按部就班地拜过天地、舅父母,又彼此相向,伏首对拜。
宾客见昭王不在意,也都逐渐开了颜色,帝后不在场正好也省却许多规矩约束,不必过于拘礼。谁不久闻小谢公子容色光华,正好因着没有掀盖头的麻烦,人人都想多看几眼,便也不催着入洞房,只笑着起哄要谢竟陪着陆令从敬过一回酒,才肯放他进去。
谢竟一向不怵饮酒,方才在轿上垫了些点心,又想着金陵宴客多用米酒果酒,也并不烈,便也来者不拒,囫囵喝了几杯。
陆令从见他饮得干脆,抽空拿肘戳他,谢竟初时不解其意,敬过几桌后忽觉脸有些热,这才知晓这酒后劲十足,自己着了道儿了,当即便不再强撑,任陆令从替他挡了几杯,便假作不胜酒力,告罪离开。
做王妃好就好在这一点,除了皇帝以外的其他人,最大胆也只敢向他敬酒,谁也没胆拦着他不让他走。
王府的侍从丫鬟们引谢竟回后院时,陆令从借转过身目送他的机会将一掌贴到颈边做了个手势,谢竟估摸那意思,大约是让他不必管他,倦了便睡。
谢竟平生第一次踏足昭王府,也是第一次走在这个往后数十年他也许要一直视之为“家”的宅邸中,却因为酒意有些迷眼,而无暇细细去瞧,只晓得要比谢府宽敞得多,前后数进曲折幽深,新房所在的小院内,四面回廊围着当中一方浅塘,塘上有一座精巧的石桥,桥畔堆着几孔太湖石,石边栽了数株白梅,正值时令,旧雪未消,与盛放的白梅织成一片不分彼此,恍若置身昆仑仙域。
反正来日方长,明晨起来再瞧也不迟。
丫鬟们知礼识趣,看出谢竟乏了便也不多留,添了热茶与醒酒汤,又解了重重喜幔,各自轻手轻脚散去。
没了外人谢竟彻底丢了拘谨,在床边坐了片刻,觉得身下触觉极软,想来被褥十分舒服,便缓缓躺倒了上半身,盯了帐顶一会儿越数绣在其间的火红榴花越晕,索性闭上眼,踩掉鞋,把双足缩上榻,身子蜷了一蜷,就这么睡了。
谢竟这一觉睡得昏沉不辨昼夜,是被一阵阵尖利刺耳的高叫吵醒了,那声音在梦中由远及近,声线十分滑稽,渐渐清晰,叫的却是:“大胆贱婢!还不跪下!”
谢竟:“?”
他茫然地睁开眼,不知今夕何夕地半撑起上身,发现外面已然夜色浓重,满室烛火摇曳。
然后又是一声:“大胆——贱婢——还不——跪下——”
谢竟这一回捕捉到了声源处,困惑地盯着那个方向注视了半天,终于发现,在半开的窗扉与明光流转的宫灯掩映之下,有一只通体翠色、浓绿欲滴的鹦哥正昂着脖子,不倦而高亢地继续发着脾气。
谢竟:“……”
他现在可以肯定陆令从说他非常宠爱王府两位“侧妃”不是虚言了,不然这鸟儿大概也没胆量第一天就对正室如此口出狂言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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