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醒你了么?”窗扉忽从外面被完全推开,谢竟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床内缩了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了锦被。
推窗的是陆令从,他站在外面廊下,手上拿着银匙小碗似乎正在喂鹦哥食。谢竟看过生辰八字,陆令从比他年长半岁多,同样没有及冠,与他是一般的束发金簪,颊边带着待客后留下的醺然,但三分至多,如醉玉颓山,于灯影疏落处更显得轩然霞举。
“她就是饿了,下午婢子们忙得脚不沾地,忘了喂她。”陆令从用指节碰了碰鹦哥的爪子,解释道。
谢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问:“她只会说这一句么?”
“嗯,我有一次在御花园捡着她的,不知是哪一宫扔出来的,想是好的不学只学娘娘骂人,讨了嫌。”
谢竟眯起眼,仔细端详那鸟儿的顺柔皮毛一番,道:“这一种鹦哥名唤‘无穷碧’,是西域豢养出的珍禽,聪明得紧,不该只会这一句。”
陆令从望着他笑了笑:“绿艾被丢过一回,想来是吓着了,你若乐意往后可以试着教教她。”
谢竟皱眉:“好艾色银,劣艾色绿,怎么取这名字?”
“贱名字好养活,你忘了王府前三只鹦哥怎么死的了。”陆令从喂毕食水,搁下碗匙,直接撑着窗棂从廊下翻了进来,红袍在暮色中翩然掀起一角。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径直走至榻边坐下,含着笑意望向被骤然靠近弄得略显紧张的谢竟,问:“还睡么,不睡的话下来饮杯合卺酒,这便算礼成了。”
回忆
第23章 六.二
谢竟在被中动了动脚,把陆令从往床沿下推了推,让他下去站定,然后才掀开被子,起身下榻。他要穿鞋,陆令从却说不必,饮毕就该直接移步隔壁,更衣沐浴完便歇下了,少折腾些。
于是谢竟干脆便坐在陆令从刚才的位置,双足踩在脚踏上,就见陆令从吩咐了一声,下午送他回来的那班侍女便又小步进来,环佩叮当裙裾窸窣,听着倒是悦耳。
为首的妇人道:“请殿下、王妃行同牢礼。”肉食换成了生点心,捧上来请二人尝。谢竟意思着咬了一口,看那形状大概是没蒸熟的梅花饺,心道真是暴殄天物。
随后又奉上来以红绳相系的两瓢酒,谢竟瞬间嗅出那是梅山雪酿,想是酿熟的只够合卺礼用不够招待客人,因此今日席间宴宾客用的才是寻常的果酒米酒。
陆令从站在谢竟身前一点,此时接了酒一瓢自己端着,一瓢递给谢竟,因为红线的缠连而不得不单膝点地半跪下来,便这么以略低于坐着的谢竟的姿态,身体微向前倾,垂下眼帘,饮尽了瓢中酒。
侍女再呈上一张漆盘,上面搁着一把小巧金剪,一枚云锦荷包与一缕红丝线,恭谨道:“请殿下、王妃行合髻礼。”
陆令从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显然完全忘记还有结发这茬。吃口生食、喝杯热酒都属寻常,逢场作戏也便罢了,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却又不是能随意玩笑的。
他看了看谢竟,见后者没什么反应,未置可否,便道:“先搁下吧。”
陆令从在昭王府中是真正说一不二从不必看人眼色,侍女闻言便毫无异议地将漆盘放在床边矮几上,又以眼神询问陆令从,是否要伺候更衣。
陆令从自打出宫之后便没再许人服侍过起居穿戴,但他不知道谢竟的习惯,正想问他,却发现谢竟的反应比方才听到要结发时大多了,似乎是很惶恐地怕这群如花少女一拥而上扒干净他的衣裳。
陆令从觉得好笑,有心逗弄他,便故意朗声道:“伺候王妃除了喜服罢。”
谢竟瞬间从床上蹦起来,叫道:“慢着,我自己来!”
说着他将陆令从往身后推了一把:“殿下的我也代劳了!”
侍女十分上道儿,低眉顺眼:“王妃贵体,不必屈尊做这些小事。”
谢竟高声道:“没关系!本该如此!你们辛苦!”
他回头看陆令从一眼,确认道:“这府上有我说话的份儿没有?”
陆令从忍着笑,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谢竟便说:“那今日便立下桩规矩,殿下往后的起居都由我亲自侍奉,诸位不必再碰这一应事宜——更不必碰我。”
在谢府的时候上头有父兄,他说话没什么分量,也很少留心家中大事,直到此时此刻,谢竟才狐假虎威地体验了一把“一言九鼎”的快感,仆妇侍女们立刻伏首称是,轻手轻脚又一径儿退了出去。
谢竟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被他顺势按回榻边的陆令从,正想抱怨几句,忽觉对方神情有异,咬着嘴唇要笑不笑,“嘶”一声:“你故意的?”
陆令从挑挑眉,不答反问:“不是刚立完规矩吗,不上行下效一下?”
谢竟沉默了片刻,深深望一望他:“你确定?”
陆令从摊了摊手,示意他自便。
谢竟却退后两步,一指重重绯红幔帐之外:“带路。”
陆令从没想到他来真的,失笑出声,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谢竟一路随着他行出卧室,走后堂穿到小院西边耳房——他可以很确定这距离已经到另一侧了,从廊下走应该也是能过去的,但大概是因为他光着脚,所以陆令从才没带他走外面。
进了耳房先是一扇屏风,绣了整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如同影壁一般将内里光景掩得严严实实,转入后面豁然开朗,出乎意料的,却是一方莲形浴池,白玉雕底,四角鸱吻汩汩吐着滚水,池侧有长榻与衣架,此时已然挂上了干净的换洗寝衣。
昭王府建在繁华市井中,与汤山隔着十万八千里,要引泉水想必是不那么容易,谢竟也不晓得陆令从是用什么法子凿了这么一方汤池,只暗道不愧是在金陵的纨绔堆里浸染多年,昭王不光是有钱挥霍,更有本事享受。
陆令从率先走进去,俯身用指尖撩了一下水面试温,随即转过身面对静立在他身后的谢竟,略张开双臂,好整以暇道:“来罢。”
谢竟并不是没有见过陆令从更衣。在汤山那一夜陆令从当着他的面脱了湿衣、赤着上身和他面对面在水里蒸了半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但此刻他站在那里,以迎接的姿态等待他亲手为他解开吉服的衣带,却让谢竟觉得说不出的局促。
好在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给陆令从脱衣服,所以谢竟在心中吸了一口气,抬步走上前去,伸出胳膊,以一个有些类似于环抱的动作,将双手落到了陆令从腰侧。
虚虚覆在那里,几乎没有分量。
他久久没再继续下一个动作,陆令从双臂抻着有些酸,便微向前低了一下头,呼吸近在咫尺擦着谢竟的颊侧而过,轻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谢竟感觉没束好的碎发被陆令从的吐息吹到了耳后,蹭过皮肤时有些酥,让他不由自主抖了一下,缩了缩肩头。
陆令从显然观察到了他的反应,刚抬起头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略微增加,谢竟手指却突然施力,掐住了陆令从腰间精瘦紧实的肌肉。
然后挠了几下痒痒。
陆令从无动于衷。
谢竟皱了皱鼻尖,手往肋上挪了几寸,又试着挠了几下。
陆令从的眉高高扬了起来,望着他。
谢竟有些尴尬,但又有些不甘心,挪开视线:“哦,原来你不怕——”
话音未落,陆令从已经单手拧住谢竟的腕子,将他整个人别过身去,面朝汤池背朝屏风,后颈被掌摁着不得不深深埋下,肩胛瘦削而无奈地突出来,几乎是被狼狈地押在陆令从身前。
“原来我不怕痒?”
还没等谢竟叫疼,陆令从已经倏然松了手,掌心只轻柔地往前一送,谢竟失了支撑,便被他直接掀进了汤泉水中。
水不深,也不算烫,可骤然浑身浸入虽然不至于伤着,却也实在不好受,谢竟侧身跌进去呛水挣扎了几下,听到身后又是一声水花,想是陆令从也入了池,随即就感觉自己被他拦着腰搂出了水面。
谢竟扬起脖子狠狠吸了几口气,架着陆令从的肩背连咳了半晌,觉出对方的手还抚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捋,顿时急怒攻心,咳得更加惊天动地。
好容易喘顺了气儿,他抹开透湿的鬓发,眼尾与耳根一片酡红,冷冰冰瞪着看他洋相的陆令从。
吉服绣工厚重,浸透了热水沉沉裹在身上极不舒服,谢竟也顾不得其他了,不耐地拂开陆令从揽着他的小臂,三下两下扯得身上只剩中衣,把大红的外衫丢到一旁,如花瓣般打着旋儿缓缓沉入池底。
全程他的视线一寸都没有偏,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把陆令从一开始挂在嘴畔得逞的笑意盯得没了影子,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做了件丧尽天良的缺德事,再不好意思在那诘责控诉的目光中继续作壁上观。
“烫着没有?”陆令从有些讪讪地开口。
谢竟双唇紧紧锁着,他半句话都不想再跟陆令从说了,只是一双眸子不放过他,把陆令从盯得如芒在背。
他不知道陆令从这样乐于看他笑话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是把他和京城土著派的公子哥儿们看成一般,所以咋咋唬唬地向他调侃玩闹,还是因为这一整日按部就班实在太过无聊,于是拿他寻个开心。
陆令从确实没有完全意识到,谢竟和他那些校场辕门内外摸爬滚打着长大的狐朋狗友不一样,打是亲骂是爱这一条行不通,不能高兴了给两拳不高兴了踹两脚,更不能用一些简单粗暴的武力方式解决问题。
症结在于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谢竟相处——不是此前数月每一回匆匆见面时的那种相处,而是朝夕相伴、出双入对的“相处”。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谢竟过日子。
他不能用待陆令真的方式来待谢竟,不能用待李岐的方式来待谢竟,更不能用待崔家小姐的方式来待谢竟。
现在他把他刚娶过门三个时辰的王妃惹生气了,谁来告诉他怎么办?
在想出哄人的办法前陆令从唯一能做的就是真心实意道歉,于是他说:“是我之过,方才不该戏你,更不该推你下来。”
他其实想解释一句“我知道冷热轻重你下去了我也会跟着下去的不会让你伤着磕着碰着烫着的”,但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便及时刹车。
“我肋下腰上确实都不怕痒,但脚心怕,你要不嫌膈应可以随便挠,我保证不还手,不是,不还脚。”
谢竟解着发髻,将金簪丢在池沿,沾了水的衣袖紧紧敷在扬起的白臂上,手肘被热气蒸出了淡粉。
他仍旧森森地看着陆令从,听对方又十分诚挚道:“我不是殿下,您是殿下,原是我该侍奉您的,王妃贵体不必屈尊做这些小事,您先踏实洗着我给您拿鞋去——”
谢竟的神色终于在这一番诨话之下有了些许松动,他缓缓散开湿漉漉的长发,低头瞟了一眼静静躺在水中的外袍,道:
“我不喜欢外人碰我。”
陆令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谢竟是在抗议刚才自己假意命婢女为他更衣的行为——在他潜意识里,“新家”昭王府的仆从丫鬟还全部都属于外人。
谢府陪嫁的下人并不多,陆令从午后匆匆瞧了一眼,没多想直接全交给周伯去安顿了。看来等会儿沐浴完便得吩咐一声,传两个谢府家生的婢子过来听唤。
随即陆令从意识到,虽然有个循序渐进、一回生二回熟的过程,但谢竟却从来没有推拒过与他的肢体接触,不论是相扶、牵手,被他背着,被他握着脚踝,被他打横抱着,还是被他唇覆着唇渡气,谢竟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
在“自己不是外人”和“自己不是人”之间抉择了半晌,陆令从才后知后觉地选择了前者。
谢竟见他木在那里不动,又十分暴躁地喝了一声:“烫!”
这是在回答那句“烫着没有”了,陆令从如梦初醒,忽然发现他的哄人任务好像首战告捷,于是涉水走到谢竟面前,缓下声气:“我当真知错了,从今后就照着你立的规矩来,谁也不碰你。”
说着他就牵着谢竟的小臂把他拉到近前来,让他将赤裸的双足踩到自己温度比池底低的脚背上站着。过近的距离迫使谢竟把脸避到了一侧,两只胳膊被陆令从引着环上了他的后颈,几乎是彼此亲密无间地贴着。
然后陆令从还故意强调了一遍:“谁也不碰你。”
谢竟没想到陆令从解决“烫”的办法是直接让他站在他脚背上,最初不敢踩实,只是踮着脚尖,又环着陆令从的脖子勉强让自己站稳。但这样在水中绷久了足底会一阵阵痉挛,谢竟于是想要退一步和陆令从错开身站着,后者却忽然在他臀尖上托了一下,借着浮力把他打横抱起在身前,随后靠着池壁坐了下来,让谢竟斜倚在了他怀中。
水到陆令从的肩下,谢竟坐在他大腿上,比他略高一些,半个脊背都露在外面,且因为突然的移动收紧了勾着陆令从的手臂,牢牢挂在他胸前。
陆令从拍了拍他的膀子:“松一点,要被勒死了。”
谢竟连忙松开肘部,改用右手攀住陆令从的肩,另一手无所适从地搭到了水面下自己屈起的膝头。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陆令从本就没穿外袍过来,身上的外衫又早在下水前就脱了,此时与他一般只有纯白的中衣,衣带系得不紧,襟口半敞着,锁骨和胸膛的线条清晰可见。
陆令从的左臂揽着他的身子,手掌停在他细窄的旁腰处搂着,道:“你也太瘦了。”
谢竟想起早上母亲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便试探道:“我打小就是这样。”
陆令从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道:“我之前着人请了个擅豫菜的厨子,说是过了十五便上王府来,到时你尝一尝,不合适再换。”
“谢谢。”谢竟必须得承认,陆令从对他的上心和发现有机会退婚时的积极完全不冲突,但这不是他想要说的。
“你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陆令从侧脸,以略微仰视的角度看着谢竟那两扇细密的眼睫:“记得什么?”
谢竟被他注视着有点语塞,垂下头,将下巴垫到了攀着陆令从肩头的右手背上,近乎是以依偎般的姿态伏在陆令从怀里。
随即陆令从就听到有些瓮瓮的低语从耳后几寸处传来:“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去西宫叩头,碰上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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