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转身下台阶,沈云鹤垂着眼,忽然看到他脖颈上的红痕。不过薛琅走得快,那痕迹一闪而逝,不知是不是错觉。
走过狭长的宫道时,越过宫墙的树枝子忽然轻晃了一下,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薛琅肩头,接着掉到地上滚了几圈。
薛琅捂着肩膀抬起头,只见宫墙上坐着一位红衣金甲的少年将军,暗橙几何纹金带泛着光晕,手臂银白护腕铮铮,不着装饰,肩膀各缀兽首,一条腿曲着,另一条松散地垂下来,手里上下抛着一个金灿灿的柿子。
谢承弼低头朝他一笑,“薛大人怎么走的这样急,伤可好全了?”
他这时候回来,应该是要留在京中过年。
他如今是闻景晔的人,薛琅跟他话不投机,于是也没回话,径直往前走了。
谢承弼轻轻一跃,身形矮下去稳住身形,接着三两步捡起薛琅刚刚没接住的柿子,快步跟上去,伸手在薛琅眼前晃,“刚才柿子树上最大的一个。”
“你自己吃吧。”
薛琅吃的都是精细的东西,这些挂在树上宫人们才会打了来吃的柿子,他是一口也不愿意吃的。谢承弼倒不避讳,他久居沙场,平日吃的都是粗粮,这种果子着实稀罕,在他眼里已经是顶好的东西了,自己用袖口随便擦了擦便咬着吃了。
又走两步,薛琅拧起眉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要去见陛下,怎么能说是跟着你。”他将咬完的柿子嗦了嗦后往墙角一扔,大步往前,落了薛琅两三步,回过头,“我还说你现在跟着我呢。”
薛琅懒得跟他耍嘴皮子。
漫天的风沙席卷大地,放眼看去,入目皆是黄沙,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寻常人哪怕是站立都已十分困难。
破空声响,一到鞭子抽在人皮肉上,那人倒在地上,扑在黄沙里,大声哭叫,“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太子,太子救命啊,救救奴才……”
“我呸,废太子已被贬为庶人,废除国姓,当今圣上开恩才留了你们东宫一命,如今竟然还太子太子的叫,我看你是活腻了!”
不多久,那奴才便渐渐没了声息。
看押的士兵走过去探了探鼻息,“死了,真是晦气,继续走!”
又一鞭子打了上去,闻景礼往前扑了两步,差点跪在地上。
他如今松散着头发,脖子上跟手上连着枷锁,脚上也带着锁链,衣裳破烂,身上伤口皮肉外翻,嘴唇干裂发白,已经两天没喝过水了。
东宫上下伺候的太监跟着一起被流放,宫女充做军妓,太监是没根的,本就后天不足,这些看守又奉了命令,一路上折磨死不少的人,行到此处还活下来的,只有闻景礼和两三个小太监而已。
闻景礼被推着又往前走了两步,风沙渐渐迷了眼,他回过头,刚刚倒下的太监尸体蜷成了一团,身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沙子,接着很快便掩埋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下面。
“看什么呢!”看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接着又补了两脚,“真以为自己个儿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呢!”
闻景礼弓着背,又不敢叫出声,免得吃一嘴沙子,活活渴死在这儿。
“行了,”另一个看守蹲下来把闻景礼扶起来,“他要是真死在这,咱们都吃罪不起。”
闻景礼站了一回没起来,抓着看守才勉强站了起来。
看守低声说,“再坚持一会儿,沈大人安排的人就在前头了。”
闻景礼被流放这事无力转圜,沈云鹤能做的就只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保住闻景礼这条命,否则他还没到西荒就已死在了路上,这要是被查出来,是会灭族的大罪。
闻景礼闭了闭眼,抿了下干涸的嘴唇,嗓音几乎全哑了,“走吧。”
咻咻咻——
先前那些聚在一起说笑的看守忽然从背后中了箭,另外两箭扎在黄沙里,尾羽震颤。
“有敌袭!有敌袭!”
前方不远处忽然行来一队骆驼,铃声坨坨,在风沙中慢慢显形。
看守们拔出刀剑,面露惊慌,如临虎豹地看着那队由远及近的人。
“什么人!竟然袭击大楚军队!”有人怒喝,企图搬出大楚的名号击退敌人。
几只骆驼中间载着车,朱红色纱帐在黄沙之中格外扎眼,其余骆驼上坐着几个异域人,他们手里握着长弓,腰间挂着弯刀。
“楚人?”纱帐中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雪白手臂伸了出来,染着豆蔻的指尖轻轻点向前方,“我最讨厌的,就是楚人。”
“杀。”
第六十章 君臣有别
日上三竿。
薛琅拖着身子起来,打着哈欠沐浴一番,奉銮宫的宫人都换成了聋哑之人,并且家世三代抖查清楚了,绝对不会将这里的事泄露半点出去。
宫人跪在地上替他扣着腰带,薛琅又打了个哈欠,腰上酸痛的很,催促宫人手脚快点,好让他穿戴整齐完了坐下。
“醒了。”闻景晔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暖炉,“今日休沐,怎么不多睡会儿。”
薛琅眨了眨眼,眼中水汽褪下去,等宫人替他穿戴好,他便坐在软椅上,一副很没骨头的样子。
闻景晔坐在他边上,轻轻摸着薛琅的面颊,“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你留在宫里边儿陪我。”
手心捧着暖炉,是热的,手背很凉,薛琅往边上躲了躲。
闻景晔见了便笑开,“兰玉好没良心。”
说着他钻进薛琅领子里,捏着他圆润肩头,“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
薛琅掀起眼皮,无声盯着他。
“闻景礼死了。”
薛琅瞳孔一滞。
但细想想,闻景晔行事向来狠毒,若不斩草除根,恐夜长梦多,闻景礼此行必死无疑。
“听说是生了病,拖了好几天,死在西荒边儿上了,再往北是岐舌国,游兵长边伏击在边缘地带,所以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埋,只草草扔在荒漠里了。”
薛琅懒懒地阖上眼,不发一言。
闻景晔掐住他的脸,面带微笑,力道却极重,“怎么,你心疼了?”
薛琅神色浅淡,“臣追随太子,不过是看重他的权势,如今他一届庶人,哪里值得臣花什么心思。”
哪怕知道这话是薛琅说来哄他高兴的,闻景晔也依旧受用,他轻轻亲了亲薛琅的唇,“朕的兰玉好乖。”
“谢承弼是你召回京的。”
闻景晔随意用手扫着薛琅长长的眼睫,“朕一早就想问你了,你跟他有过节?”
薛琅顿了顿,“没有。”
“兰玉,你可真是……”闻景晔笑出声来,又扒着软椅边,歪着头去看他,“看你的样子,好像他要了你命似的。”
薛琅指尖轻微一颤,但掩在宽大的袖摆下,闻景晔并未瞧见。
公务繁忙,闻景晔只坐了片刻便又起身离开了,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他说待会儿一起用膳。
没了闻景晔,宫人也不在奉銮殿内伺候着,周遭静下来,只有薛琅身下软椅摇摆时发出的细碎吱呀声。
不多时,声音停了,薛琅赤着脚下去,踢上一双鞋子,走到桌案前盯着昨日画了一半的梅花图看了半晌,而后将图卷起来,丢进了火炉之中。
火舌迅速席卷了宣纸,梅花图扭曲,萎缩,最后被火光吞噬,化作一片灰烬,亮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薛琅将炉纱盖了回去。
当年他救了太子一命,本以为能攀着太子平步青云,不想世事难料,闻景晔登基,而他骨枯黄土。
曾经多么金尊玉贵的太子,最后也竟也死的这样悄无声息。
他本无错,只是生在皇家,那样不争不抢,落得这个结局并不难想。只盼着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别再落入无情帝王家。
除夕热闹,到处张灯结彩,窗子上贴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剪纸,只是闻景晔并未娶妃,只能召众臣子来一道过节。
载歌载舞,推杯换盏,丝竹声响彻宫中。
闻景晔挨个赏赐了有功官员,谢承弼跟沈云鹤算是封赏最丰厚的了,另外还敲打了几个不安分的。
薛琅的桌案上摆着精细的吃食跟点心,他侧过头,薛重唤便弯下腰,以便能在不绝于耳的热闹中听清他的话。
“今日我不回去了。”
薛重唤一怔,“今儿是除夕,府里已经备好了大人喜欢吃的,大人……”
薛琅摆摆手,他喝了点酒,有些上脸,胸口发烫眼前发晕,周遭的声音只叫他觉得吵闹,昏懵间没有气力再去分辨薛重唤说的话,眉眼间隐约有些不耐,薛重唤便识趣地闭了嘴。
偌大的薛府也只不过是伺候的人多,其实回去跟在这里没什么区别。
“大人,少喝些吧。”
薛琅其实没喝两杯,或许实在不胜酒力,即便悬崖勒马,也仍旧晕晕乎乎的了。
“薛爱卿。”
薛琅大脑迟钝,眯着眼睛反应了半晌才站起身,“陛下。”
“你上前来。”
薛琅走了两步。
闻景晔招招手,“上来。”
所有人都沉寂下来,静静望着他二人,只余舞乐声响。
薛琅跪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凉的地板,头磕下去时被那凉意冰的短暂清明了半晌。
“薛爱卿自朕登基以来,勤勉事务,忠心耿耿,其管辖地从未出过差错,朕心甚安。”
接下来就要论功行赏了,只是闻景晔却并未像对其他臣子那样赏财赏地,他亲自拿了个小碗儿,从自己盘子里拨了两个饱满圆润的饺子,沾了醋。
曲嘉文伸手想替他端着,闻景晔却制止了他,站起来走下台阶,“薛爱卿尝尝。”
曲嘉文的脸色微微变了。
诸位大臣都在这里,闻景晔便是宠爱薛琅,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薛琅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可又不敢驳了皇帝的面子,只能沉默地跪着。
闻景晔将他扶起来,见他不敢动,便笑道,“还要朕喂你吗。”
声音低沉缱绻,听得薛琅心中一惊。
他知道闻景晔这疯子做得出来。
可皇帝的东西他不敢用,他还没活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只能捉着袖子两指捏住送进嘴里。
食不知味的咬了两下,忽然咬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吐出来一看,竟是枚崭新的铜钱。
“薛爱卿真是好福气。”
薛琅硬着头皮道,“多谢陛下。”
大臣们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僵住。
这,这实在是失礼。
有臣子站出来劝诫道,“陛下,君臣有别啊。”
闻景晔忽然大笑,“朕幼时久居冷宫,若非薛爱卿,怕是早就饿死了,那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说君臣有别?”
那臣子脸色渐渐白了。
若真论起陈年旧事,他们这些追随过其他皇子的人,哪个不是罪大恶极。
沈云鹤静静坐在席上,望着薛琅的方向神色不明。
第六十一章 归顺本宫
无数个人在旁边窃窃私语,有无数双手抚摸在身上,微微睁开眼时,入目是乌央乌央的一群人,处在水深火热中连叫都叫不出声。
“他醒了?”
“公主殿下,他尚在昏迷中。”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他受伤极重,又被体内寒气坏了根基……”声音忽然变得焦急起来,“殿下饶命,老臣,老臣尽力了!”
“本宫只要他活着。”
闻景礼竭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可视线如同蒙了一层白雾,不论怎么拨都拨不开,他眼睛一闭,意识又跌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
“……兰玉。”
深沉叹息的呢喃藏在了梦呓声中。
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驼铃轻响,闻景礼慢慢睁开了眼,看见帘子上绑着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金灿灿的铃铛。身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兽皮厚毛毡,浓郁芳馥的香气从镂空香炉中缥缈而出,桌上摆了几个形状各异的白玉花樽,里头没有插花,空荡荡的,一切都如此的静谧祥和。
他闷声咳了两声,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上头隐隐渗透了血迹和乌黑的药渣。在荒漠中,之清派来的人为了保护他,被乱矢射中而死,他胸口也中了一箭,危在旦夕,本以为就此了结一生,不想还有再睁开眼的一天。
面颊钝钝传来火辣辣的疼,像是有火在灼烧着脸,他轻轻碰了碰,尖锐的疼痛顺着皮肉戳进心口里去。
从楚国出来之时,看守就用刀划了他的脸,想也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闻景礼不觉愤怒,只觉痛快。
闻景晔若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揽尽天下万物,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一刀深可见骨,加上长久不曾治疗,已经完全溃烂了,他不是个在意自己容貌的人,很快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虽然能够视物,可视线总是被一道道的金色细棍遮挡,片刻后,他神志清醒后才发觉,并非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他仰起头来,两人高的金笼顶上缀着一颗巨大的驼铃,驼铃底下打了流苏,在空中轻轻晃动着,时不时发出清脆声响。
有穿着一样的宫人排着队陆续走了进来,他们手脚麻利地开始打扫。
金笼忽然发出铿锵声,是闻景礼的手紧紧握住了笼子,“你们是谁。”
宫人们专注做自己手里的活儿,一言不发。
闻景礼翻过身,压到了自己展开的衣袖,他身上已经换了衣裳,一层层的锦绣华袍,纹样简单,布料却奢侈,墨发间垂下编在发丝间流光溢彩的的珠链。
他坐起身来,往后挪动着,背靠金笼,衣裳被挤出几道凹凸形状,仅仅是这个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没了力气。
也不知坐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铃声,听上去很轻,很细,与他头顶上这些有些许不同,他睁开眼看向门口。
不多时便走来一袭红色身影,那是个身形修长的女子,身上穿着重重纱缎,袖口衣领都绣着尊崇的宝相花纹,下身缎面铺了大片的锦鸡刺绣,衣摆很长,拖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往前慢慢蜿蜒而去,她脚腕上各自缀着两个铃铛,走起路来十分清脆,叫人听了只觉得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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