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维持着准备开门的姿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阮余的背影消失在视野。
医院的急救应该是所有科室里最吵闹的地方,尤其半夜,总会有因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故而送来的伤者。
阮余进去时,这里刚被送来几个酒后打架斗殴的患者,周围不是因为缝线嗷嗷喊疼的,就是嚷嚷着让护士推自己去做CT验伤。
太嘈杂了,阮余扫了一圈,竟然没看到丛向庭的身影。
他晚了救护车大概半个小时,很有可能丛向庭没什么大碍,已经离开医院了。又或者很严重,内脏或头颅出了问题,正在手术室里开刀。
阮余找到咨询台,刚想问一下,余光就瞄到旁边拎着一兜子药的李钦。
“李钦。”他叫了一声。
李钦转头看到阮余,诧异地挑了下眉:“小余?你怎么.....哦,来看丛向庭的吧。”
他刚好取完药,冲旁边偏了偏头,指路说:“这边。”
阮余跟过去,声音有点喘,没等缓一下就立刻问:“丛向庭怎么样了?”
“他啊,”李钦的语气很轻快,“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命硬。”
其实刚刚见到李钦的第一眼阮余就猜到了,如果丛向庭有事,李钦不可能是这种表情。
但此时听到李钦亲口说出来,他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彻底松下来。
走进电梯,李钦按了5楼。阮余站在他后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刚刚一路过来,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手,导致手心被掐出好几道红印。
他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抬起头去看电梯里的显示屏,听到李钦问他:“对了,你那个笔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有。”阮余提交样本的时候,法院告诉他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李钦点点头:“这个确实比较慢,全国有资质做鉴定的机构太少了。”
到了病房,李钦推门进去,病床上的人已经换了病服,不过右侧的袖子和裤子都被剪开了,方便给伤口上药包扎。
旁边沙发上坐着几个人,从身上的骑行服来看应该就是外面几辆摩托车的主人。
李钦跟他们认识,把手里的药放在桌上,看了眼坐在病床上,低头捧着手机不知干什么的丛向庭,取笑他:“你那手一只软组织挫伤,一只输着液,还能腾出功夫玩手机啊?”
丛向庭对李钦进来的动静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甚至头都没抬一下,因为他在发很重要的信息。
短短几个字,打了删,删了打,最终他还是采取了第十三个版本,心一横发了过去。
叮——
病房里,不知谁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丛向庭抬起头,先看到李钦,不甚在意地掠过,看清他身后的人才忽然瞪大眼睛。
刚刚手机响了的人正是阮余,他掏出手机,点开和丛向庭的聊天框。
-睡了吗?
至少纠结了十几分钟,最终发过来的只有这三个字,外加一个问号。
阮余认为没有回复的必要,收起手机,抬头和丛向庭对视上了。
“你怎么来了?”丛向庭的模样难得看起来有些呆傻。
阮余看着他,有几秒没有说话。
丛向庭现在的样子有点惨烈,半边身体都被包了白色纱布,脖子和其他地方的皮肤有好几处未擦干净的血迹,乍一看还有些吓人。
好在他的脸没有受伤,但面色很不好看,可能因为难忍的疼痛,唇色有些发白。
“我不能来吗?”阮余说。
李钦本来在跟其他几个车手说话,听到这话意外地侧头看了一眼。
刚刚在楼下碰到的时候阮余还一副挺关心丛向庭的样子,没想到一见面语气这么生硬。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丛向庭有些急了,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输液,拖着半边将近残废的身体就想要从病床上下来。
但阮余阻止了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因丛向庭的动作而在摇晃的输液瓶皱了下眉,低声说:“别乱动。”
他朝上伸出手,轻轻握住输液瓶,直到输液的软管不再晃动才松开。
丛向庭见到阮余走近,果真不再试图下床,但也没安静下来,伸手拍了下床边的凳子,巴巴地对阮余说:“你坐这里。”
阮余看了他一眼,坐下了。
“走走走,哥几个今晚也辛苦了,我请你们去吃饭。”李钦就看不惯丛向庭这副哈巴狗的样子,肉麻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干脆拉着几个车手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病房里少了几个人,突然就变得安静下来,阮余垂下眼看到丛向庭输液的手背,开口说:“你不是.....”
“我看见.....”丛向庭和他同时开口。
阮余抬起眼皮,丛向庭立刻闭了嘴。
“你要说什么?”阮余问他。
丛向庭本来想让阮余先说,但不知为何阮余不带任何力量的眼神让他心中莫名发憷,所以放低了声音,有些别扭地说:“我看见你和那个谁了,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有事。”阮余说。
丛向庭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乎想追问,不过忍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你刚刚想说什么?”
阮余看着他,语气很平和:“你不是说过不再飙车了吗?”
高二那年,丛向庭因为飙车摔断了胳膊,出院后用一块蛋糕讨好了被他连累的阮余,亲口说过不会再去了。
但他说话没算数,在阮余出国半年后,再次迷恋上了飙车。
丛向庭终于知道心里那股莫名的发憷来自哪里了,那是心虚。
本来他还在因为突然冒出来的陈奕西而烦躁不堪,现在也顾不上了,立刻保证:“今天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去了。”
见阮余没有反应,他又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为自己辩解:“我没去过几次,真的,就是偶尔睡不着的时候才会——”
“别说了。”阮余忽然打断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丛向庭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惹怒了阮余,瞬间慌了,连手背上的针头都没拔,直冲冲就要下床去追人。
可他忘记自己受了伤,半边身体刚上了药,正火辣辣的疼,左脚脚腕肿得像个包子一样,刚沾到地就不受控制地整个人朝前扑下去。
阮余先听到“砰”的一声,随后是金属碰撞的刺耳声。他回过身,看到丛向庭以十分狼狈的姿势摔下病床,输液架被他的动作扯得大幅度晃了两下,也倒在地板上,引发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噪音。
“你干什么?”阮余露出惊慌的表情,走上前去扶人。
丛向庭没管自己,抬头紧紧抓住阮余的手腕,有些哀求地说:“你别走。”
阮余一脸不明所以:“我没说我要走。”
“那你为什么.....?”丛向庭顿了下,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
阮余似乎有些无奈,看了他好几秒,才说:“我只是想去倒杯水,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你自己没发现吗?”
“啊。”丛向庭有些讪讪地松开阮余的手腕,又赶紧闭上嘴,生怕自己难听的声音再冒出来。
阮余站直身体,问他:“你自己能起来吗?”
丛向庭点点头,抬起右手——手背上扎着针,不好使力。于是又抬起左手——软组织挫伤,更没有力气。
在他想该怎么站起来时,阮余已经弯下腰,双手从他两条胳膊下面穿过去,试图把他扶到病床上。
丛向庭有些受宠若惊,整个人都呆住了,甚至闻到了阮余身上的香味,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很快阮余就松开手,没拉远距离,微微低下头,用黑亮的眼珠看他,不太满意地说:“你自己也用力啊。”
丛向庭被看得心中一麻,晃了下神,然后立刻点头。
阮余再次抱住他,这次丛向庭配合多了,经 过一番努力,终于重新躺回床上。
丛向庭恋恋不舍地看着阮余的手从自己身上离开,又看着阮余弯腰将地上的输液架扶起来。
进了病房后阮余就一直不太高兴,经过丛向庭这么一闹,心中的不快反倒淡去了,只剩下一团理不顺也剪不断的乱麻。
他转过身,看着自知惹了麻烦所以一动不敢动的丛向庭,问他:“飙车有那么刺激吗?”
丛向庭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以前说过的话。
当时他拿着蛋糕去找阮余,阮余问他为什么要去飙车,他就是这么回答的——因为刺激。
丛向庭确实觉得很刺激,穿梭在山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己离死亡只有一线距离。
他享受抵达生命尽头的那种感觉,那一刻,大脑空白一片,什么都不会想。
甚至很多次,在遇到难度极大的弯道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就这么死去,就让他的人生停止在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
可今天意识到翻车的那一刻他却后悔了。
他是因为见到阮余而愕然失误,还是因为陈奕西才会愤怒失控,又或者只是故意摔倒想让阮余注意到自己。
只有一瞬而已,身体行动比大脑快,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只有摔倒的那刻他是后悔的,昏迷的前几秒,他甚至庆幸自己戴了头盔。
他祈祷阮余没有认出他,这样就不会吓到阮余了。
第37章
“不刺激。”丛向庭还是用难听的嗓子说话了。
阮余没说什么,起身倒了杯水。
水杯递过来时,丛向庭想去接,但阮余直接越过他的手,把水杯凑到嘴边。
丛向庭眨了眨眼睛,张开嘴,清凉的水滑入干哑的嗓中。
喝下半杯后,阮余拿开水杯,对意犹未尽的丛向庭说:“我要回去了。”
丛向庭又要起来了,立刻说:“我送你。”
“......”阮余什么都没说,但视线看向他半边残缺的身体。
丛向庭顿了下,知道自己现在开不了车,于是说:“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
“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说了不用。”
阮余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却像软刀子一样插入丛向庭的胸口,让他立即闭了嘴。
他看了看阮余的脸色,伸出有些红肿的左手,用指尖碰了碰阮余的衣角。
之前阮余说不想见他,他就强忍着尽量不出现。现在好不容易阮余主动来找他,他不舍得放人走。
于是他低声说:“再待会儿吧。”
阮余还是坐下了,丛向庭浑身都在疼,尤其刚刚还摔在地上,才上过药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强撑着精神半靠在床头,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病恹恹或者说狼狈。
阮余并没有看他,头朝着床尾的方向,丛向庭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丛向庭主动找了话题,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你现在还住在酒店吗?”
阮余摇摇头:“我搬回家了。”
丛向庭的脑海中出现那栋年久失修的破败房子,违心地说:“那挺好的。”
“官司的事怎么样了?”他又问。
“延迟开庭了。”阮余说。
“为什么?”
“原告申请了延期。”
“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没有。”
阮余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下一句话,侧头看过去,发现丛向庭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了。
他头歪靠在枕头上,睡着的模样是很安静的,浓密的眼睫毛一动不动。
阮余记得小时候丛向庭睡着后睫毛总会抖动,尤其生病的时候,有时还会把他吓一跳。
看来今天是累极了。
阮余又想起丛向庭刚刚说因为睡不着才会去飙车,于是视线朝他眼下看去,果然有一片很严重的乌青。
抬头确认了输液瓶里的液体还有大半瓶没输完,阮余缓慢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李钦在阮余离开后二十分钟才回来,一推开病房门,就见到丛向庭身残志坚地拖着个输液架,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李钦想到坏点子,忽然对旁边的空气说:“哎,小余你怎么回来了?”
果不其然,窗前的丛向庭立刻转过头,在见到只有一脸坏笑的李钦后,脸色臭得像颗被存放了五百年的臭鸡蛋。
“在窗户旁边看什么呢,人早就走没影了吧。”李钦走进去。
丛向庭没搭理他的调侃,问他:“有烟吗?”
李钦从口袋里拿烟,觉得不太对:“病房不能抽烟吧。”
“这里没有别人。”丛向庭住的单人病房。
李钦觉得有道理,掏出烟扔过去,见丛向庭手脚不便,又贴心地帮他点燃了烟。
李钦探头往窗户下边看去,果然能看到医院大门口,不过像他所说,阮余早就走没影了,这会儿没准都回家睡下了。
丛向庭背靠在窗沿上,头微微垂着,手里夹着点燃的烟,却没抽,就这么看着它一点点变短。
他看上去又没有刚刚阮余在时的病弱了,五官没有表情显得有些锐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不过很快他就抬起头,似乎刚刚是在心中复盘和阮余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对李钦说:“小余说他不想见到我。”
“啊。”李钦不明白丛向庭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明明听起来挺伤人的话,为什么他的眼睛还有点亮?
“他说见到我就不舒服,但今天还是来看我了。”丛向庭说,“是不是代表他更关心我?”
“......”李钦说,“万一是来确认你死没死的呢?”
丛向庭虽然是在发问,但看起来并不需要任何人回答,自己就肯定地说:“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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