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玉凝默不言,许久才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回想起幼时与你一块读书游玩的时候。叔父不在了,只剩下你了,就连你,往后我也见不到了。”
韶华如水,东流不返,往昔种种,恍如黄粱一梦。
林晗并非没想过,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有多美好。
独孤夫人道:“子玉,大好的年华,老是说这些丧气的话。你倒不如瞧瞧你母亲为你新置的妆奁,里头的胭脂口脂都是近来时兴的色。”
裴子玉道:“我不过蒲柳之姿,何必顾影自怜?容颜皮相,终究都是坟中枯骨罢了。”
卫戈凑到林晗耳畔叹气:“你看她,老是讲这些丧气话。”
林晗想起殿外侍立的姜拂,无奈道:“姐姐要出嫁了,舍不得家。”
几人在偏殿说了会话,林晗和卫戈不便多待,匆匆出门。姜拂仍旧立在原处,望着远山发呆,犹如木人。
林晗唤了她一声。她迟迟才回过头,垂下黯淡的眉目。
“殿下。”
“子玉姐姐和夫人在试口脂呢,你要不过去陪陪她?”
“我……”姜拂眼睛一亮,紧接着又熄灭了,摆摆首道,“奴婢只是个下人,还是在这守着姑娘吧。”
林晗淡淡点头,道:“她近来低落得很,你多陪她说说话,或许能好受些。”
姜拂苦着脸,清丽眉眼中透出担忧,指节紧张地摩挲着刀柄。
“那我……”
“你过去吧,”林晗道,“郡王府守卫森严,不会有事。”
姜拂展颜一笑,朝他俯首行礼,蹦跳着往殿里去。
卫戈端详着背影,道:“姜拂舍不得姐姐吧。”
两人一边朝后宅走,一边谈话。
林晗笑道:“她啊,就是胆子太小了。要是像你当年那般胆大包天……”
卫戈道:“你不妨问问姜姑娘,她愿不愿意陪着子玉姐姐到崔家。丞相不在了,兰庭卫名存实亡,也没什么事要他们办。”
林晗摇了摇头。姜拂忠心耿耿,裴信对她有养育之恩,还将她提拔成亲兵头领,她不会忘恩负义,弃兰庭卫于不顾。
才说了兰庭卫,子绡便找到他们跟前,截住去路。
“主公,州府查出南郊凶案的嫌犯了。”
卫戈不动声色地瞧着子绡手里的案卷。
林晗接过卷宗,边走边翻阅,目光落到记述嫌犯生平画像的纸页上。
孙颜,江湖人称无颜公子,荆川奉陵人,亦是白莲妖教的头目。这人兴风作浪多时,被几个州府衙门通缉过,目前仍是在逃。
他浏览过此人前几次犯案的经历,都是在南方,怎么突然跑到燕都来了?
“查出是谁了,抓到了吗?”林晗问。
子绡垂头:“衙门还在追查。”
林晗点点头,把卷宗交还给他,道:“你继续盯着他们办案,有进展便来跟我说。”
子绡奉命退下,林晗转身去捉卫戈的手,哪知竟摸到一掌冰凉。
他惊讶地打量着卫戈:“桓儿怎么了?”
卫戈欲言又止,犹豫几次,道:“含宁,你还记得一件事吗,息夫人似乎与白莲教关系匪浅。”
林晗怔忡一瞬,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让姑母帮忙下帖子,有些事情我要亲自问她。”
息夫人被白莲教的舒崇雪唤作圣女,那莲花玉佩又是她的东西,铁定脱不了干系。
卫戈盯着他的脸色,试探道:“若是西平侯也……”
林晗笑看着他,道:“桓儿想问我什么,是想说假如我亲生父母与妖教有染,干出人神共愤的事,我是否要大义灭亲?”
卫戈垂下眼睛。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光是说出口便令人觉得齿冷,该是何等的无心无义,才会借道义对至亲挥刀相向。
林晗道:“大义灭亲?我不做那等卑鄙之事。倘若我身边的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也不会假借大义替天行道。”
卫戈紧盯着他,低声道:“身边的人?”
林晗绽开笑颜,抬手摸他脸颊,温声道:“我对他们真心相待,他们也应当对我一片赤诚,绝无隐瞒,对吧?”
卫戈心间一震。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
那他该怎么办?要说出隐情吗?林晗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还是只为消除他的戒心?
卫戈不敢赌。一步走错,两人就只能分道扬镳。他们现在绝不能分开!
他牵住他的手,低声道:“含宁,你心中的疑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
林晗轻轻缩回手,眺望着重重殿宇,轻喃道:“我会等到那天的。”
十日转瞬即逝,王府宗庙前设下祭坛,先祭祀天地祖先,再邀观礼宾客前往西阶等候。
众人皆着玄色礼衣。惠王与衡王着亲王衮服,戴七旒冕。惠王主持冠礼,衡王为赞者。
宗庙前香火缭绕,世子登临阼阶,冠礼开始。林晗为他挽髻、插簪、着缁纚。
一加缁布冠,意为成人,应当舍弃幼少之志,行止稳重。二加白鹿皮弁,往后承继先祖武德,执掌燕云大军。三加赤红中黑的爵弁冠,从此便可出入宗庙祭祀参礼。
三加冠后还有第四加,着郡王旒冕袍服,袭爵。
冠礼完毕,照理应当拜见父亲长辈,只是斯人已逝,只得前往庙堂,祭拜一个个肃穆的牌位。
见过宗族长辈,便是拜见母亲。长公主身着深青翟衣,静静候立着,眼眶微微泛红。
惠王取来纸笔,落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字:成钧。
林晗笑道:“往后桓儿也有表字了。十皇叔起的好字,成钧二字,一听便是家国栋梁。”
卫戈形貌昳丽,今日一身庄重,仿佛九霄天神临凡,不怒自威。
独孤毅满眼羡慕,道:“郡王就是郡王,我长这么大,见过王公不少,哪有人有这等气度!”
惠王和善地笑:“冠礼完毕,都好好歇一歇吧。”
林晗知道他话里用意,歇完后便该上京了。等到诸事了结,他回到晗月居,叫来聂峥和辛夷。卫戈忙着待客,没法抽身,便只有他们三个商谈对策。
“照惠王的意思,诸侯世家都会进京议事。不知安太后起的什么心,把大家都叫过去。”林晗道。
聂峥脸色诡秘,出言大胆:“该不会是把你们骗去杀了吧。”
林晗拍案而起:“她敢!”
辛夷一脸担忧:“主公,朝廷用心险恶,聂将军说的不无道理。”
林晗一阵烦乱,道:“没法子,惠王的脸面我得给,否则就是跟宗室割席。你们带上人马,谅她也没那个胆子直接对诸侯世家动手。且去看看。”
两人齐声应下,速速整军去。三日后惠王便派人送来书信,约定出发的时日。
燕都到盛京不远,两地还有直道相连。日夜兼程,不过十来天,车驾便到了都城。入城的头一日在官驿下榻,第二天晨光熹微时,便有从宫里来的黄门郎宣读圣旨,要他们参加翌日朝会。
还剩些闲暇,林晗便拉着卫戈到都城逛了圈。哪知道卫戈已经成了盛京的名人,才出馆驿不久,两人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打了几次胜仗,威名传回京师,被都城百姓奉做守护神。十七岁的常胜将军,场场战役都被编成评书童谣,在酒肆茶馆、大街小巷流传。
更有甚者把郡王世子画成门神,贩卖门神像。盛京百姓争先恐后地买,贴在门板上护佑家宅。
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走在西市大街上,林晗出于好奇,特意买了几张画像仔细看,只一眼便捧腹大笑。
“这哪里像你了?回头我请几个名家给你画,贴在晗月居。”
卫戈容貌出众,被来往行人盯了一路,脸色黑得像锅底,皱眉道:“含宁!”
“你不开心啊?”林晗在他跟前挥舞着门神像,乐颠颠的,“百姓喜欢你才给你画像呢。”
卫戈盯着纸上瞠目怒视,虎背熊腰的门神,道:“画成这样,你能开心?”
林晗摸着下巴点头。也对,明明是个美少年,却被画成了糙汉,确实不好。
第258章 千钧一发
西市人流如织,繁华一如既往。信步转悠到最热闹的街市,拐角处挂着张硕大的酒旗,随风招展。有个老头喝得酩酊大醉,靠在酒楼墙根前打瞌睡。
他身旁站立着个焦急上火的跑堂,不住道:“老仙人,麻烦您把账结了,不然掌柜的找我麻烦呀!”
那老头长袍大袖,满头华发,穿着打扮不俗,只是模样放浪轻狂,像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听见小跑堂的恳求,不说话不动,微微睁着满是皱褶的眼睛,睡意惺忪。
“账我已经付给你了,怎么还找老头子要呢!”
林晗停下脚步,站在远处看他。盛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往街市上扔十块石子,能砸中九个非富即贵的人物。这些人里面不乏放浪形骸的狂士,言行举止不拘一格,终日饮酒大醉,活得好似神仙。
“你瞧瞧这都是什么啊?”小跑堂急了,从袖子里掏出一物,“这玩意能当钱使?您可别消遣我了。”
林晗仔细瞅了瞅。市井小民不曾见过那尊贵物件,他倒是一眼认得。
紫绶金鱼袋,正一品三公,单论品阶无人能及。
“柳太傅。”林晗侧头,跟卫戈咬耳朵。
卫戈不忍道:“太傅为何沦落至此?”
“盛京的日子不好过。这老狐狸聪明着,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疯卖傻。”林晗抬头,望了圈青天白日,“还特意挑了闹市演戏,生怕别人看不见。”
老太傅与小跑堂争执不下,忽然嚎啕大哭,撒起泼来。有路人看不下去,便替他付了账。那小跑堂遇着个老疯子,暗啐了一声晦气,拿着银钱走了。柳太傅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鱼袋,当街扯下衣带,晃晃悠悠走进酒楼,又拎来一小坛酒。
他在墙角鼓捣半天,不知做些什么,忽然将鱼袋随手一扔。金鱼袋越过一条宽阔的大街,正正落在林晗脚下。
林晗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去捡走了金鱼袋。袋子里鼓鼓囊囊,打开一看,里面塞着根锦缎衣带,蘸酒写的字迹还没干。
柳太傅写了两个字:废立。
林晗猛然攥紧拳头。抬头再看,方才蜷着人的墙角已经空空如也。
“安氏要废皇帝。”他低声自语。
所以,大张旗鼓地把各路诸侯叫来,压根不是为了心平气和地谈判。
“把这个拿给你舅舅看看。”林晗道。
卫戈不了解柳太傅的威望,掂量着手里的金鱼袋,道:“就凭这个,劝得住我那个舅舅?”
照长公主的话,惠王心慈手软,那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晗没了闲逛的心思,慢悠悠朝馆驿走,叹道:“盛京世家众多,往年流传一首歌谣:聂赵裴王,韦柳陆张,顾崔卢齐,周杨陈康……这些世家扎根朝堂,当中唯独柳氏从未领过实权,可不论是谁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柳家不出权臣,他们更高明,只做权臣的老师,桃李满天下。柳太傅说的话,他还是会听一听的。”
世族是门阀,那柳氏不光做门阀,还做学阀。入朝为官的人谁不敬重师长?柳家的人随口一句话,都能在盛京掀起一道波澜。
可就是这样,柳太傅居然被逼得当街装疯卖傻以求自保。那宫里的安老太婆究竟用了什么狠毒招数?
回到馆驿,林晗叫人给惠王报了信。三人在房中见面,惠王看过柳太傅的金鱼袋,听完来龙去脉,一脸凝重,将信将疑道:“都是真的?”
林晗笑道:“这金鱼袋做不得假呀。”
惠王脸色由青转白,强压着愠怒。
“我先前便听说,安氏谋害朝中大臣,原以为是空穴来风,谁知道她竟然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皇叔,明天咱们可不能空手进宫,任人宰割。”林晗轻声道,“一定要带兵。”
惠王犹疑不定,背着手踱来踱去。
卫戈道:“舅舅,我们带人进宫,只为自保。安氏妄图废立,就和她据理力争。”
惠王一拂袖,长叹了声,沉郁道:“你俩安排吧。”
翌日五更三点,正是上朝的时辰。天色蒙蒙亮,街衢空荡无人,宫门前已经排着长队。各路王侯、南北世家家主皆身着礼服,在内侍的接引下步入宫城。
紫极殿中候立着满朝文武,最上方皇位空悬。龙椅背后搭起一行珠帘,帘后是两扇澄金的纱幕,隐约可见有人高坐在后头。
安子宓立在右首,离皇位一步之遥。这厮在塞外打了败仗,林晗给他擦了屁股,回到盛京,不仅没被定罪,反倒升了官,成了辅国大将军。他身材高大,容貌甚伟,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自以为大权在握,便居高临下地扫视过殿内众人。
“都来齐了,诸位远道而来,先坐下吧。”
紫极殿内的龙柱间摆设着几列坐榻,公卿王侯们纷纷入座。晃眼间,林晗瞧见个熟悉的人影。楚王穆惟桢正对他坐着,长眉紧锁,脸色难看。
大殿内静寂无声,山雨欲来。
安子宓身着武官朝服,按剑踱到皇位正下方,面对着满殿乌泱泱的公卿王侯,满意地笑了笑。
“今日召集诸位,有两件要事商议。当前国事繁重,太后体恤各部衙门劳苦,欲擢选一人总领政务。安某不才,愿以身报国,为陛下、太后分忧,暂领丞相一职。”
话音一落,百官诸侯面面相觑,殿中回荡着压低的议论。
林晗厌烦地别过眼睛,朝着左侧卫戈微微倾身,道:“现在什么货色都能做丞相了。”
卫戈看向惠王。舅舅一脸隐忍,仿佛吃了苍蝇。
突然有一人朗声道:“安将军手上有了兵权,还要总揽政事,不太好吧?我看丞相一职还是让给他人,也免得你身兼数职太过辛劳,违背了太后娘娘体恤臣民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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