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唇畔浮起抹浅笑:“桓儿越来越能耐了,简直帮了我大忙。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要除安氏就在今日,”卫戈目视着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林晗点点头,率领人马赶到长乐宫前。宫人们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他思忖一瞬,让卫戈和聂峥包围长乐宫,守在殿外,自己领着几十亲卫进殿寻找安太后。
宫室里安放着一座机杼,林晗找到安太后时,她正独坐在织机前,拿着绣绷针线,淡然至极,仿佛不在意大势已去。
安氏少年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年过半百,面孔丝毫不见老态。一身素净的海青,长发如瀑,霜华斑斑。
一针一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合欢、结香、梧桐子。纤纤素手将霜雪似的绣品拆下,摊在掌心,恰成一团皎月般的扇面。
殿内熏香袅袅,香中有股佛寺的烟火气,闻着宁神静心。
林晗朝她交掌一礼,不卑不亢。
“娘娘。”
安太后抬起墨黑的凤眸,丹唇微微一弯。
“还是让你找到这来了。”
她待人说话极温柔,轻而易举就能平定人心。只要当着她的面,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也能平心静气。
“太后娘娘倒是不惊讶?”
安氏习以为常,笑道:“成王败寇,何须惊讶。大势已去,输了,就是输了。”
林晗垂着眼睛,道:“娘娘本可以在宫中安享晚年,何苦走这一遭,染指权位之争?”
安太后笑吟吟地端详他,目光澄澈,仿佛阳光下的泉水,像是把他看穿了。
“那含宁何苦非要回盛京?”
林晗怔住。安太后接着说:“我啊,和你们一样。你们都能做皇帝,为何我一个女人就做不得?”
几十年形单影只,既然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那就做天下第一的那个。
“娘娘,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不是你的、我的、你们的、我们的。倘若一国之君只顾争权夺利,罔顾家国兴亡和百姓死活,那便枉为天子,活该遗臭万年。”
安太后抚着发鬓,轻轻一叹,道:“你倒真是长大了。第一回见你,才不过膝盖高的小娃娃,怕生得很,只敢躲在他身后。现如今,已经对做天子颇有心得了。”
林晗默然一瞬,沙哑道:“他死在塞外了。连碑也没有,棺椁也没有。”
安氏眼神动了动,随即平和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晗望着面前铁石心肠的妇人,忽然觉得一阵酸涩。
“娘娘就一点不为令昭心疼。”
安太后猝然闭眼,平静道:“含宁,你走吧。我输了,前尘后事都随天命吧。”
林晗胸间一沉,无话可说,转身快步出殿。殿门前跪了一地宫人,瑟缩地伏着身子,不自觉挡了他的路。林晗在人堆前止住脚步,强忍着翻腾的戾气,猛然听见一阵器物破碎的声响。
碎裂声后,紧跟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嘶吼和号哭,喊到最终气咽声哑,宛如一头濒死的母狮。
第260章 取经
林晗对着一地宫娥宦官道:“去陪着太后娘娘,要出什么事,就拿你们长乐宫的问罪。”
那些人慌忙应诺,争先恐后地退入殿中。林晗跨出宫殿大门,卫戈正等候在阶上,身后十来个部曲,一看见他,便匆匆走来。
“怎么样了?”
林晗无奈地摇头,道:“我担心她留着后招,便告诉她穆令昭的死讯,想激一激她。现下安太后应当只顾着悲痛,无心生事了。”
卫戈在殿外听见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号哭,原来都是含宁的诛心之计。
林晗看出他的想法,拍拍卫戈肩膀,道:“也不尽然,我心里困惑,她跟丈夫儿子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意试探。不想歪打正着,安太后果然还是疼惜令昭太子的。”
只是人死后才放不下,又有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一家人,为了权势地位,最终都面目全非。
长乐宫的事情了结,林晗留聂峥守在殿外,带着卫戈到太微宫查看皇帝。安太后身边寂寥冷清,皇帝这头倒是挤满了人。穆惟桢像是把整个太医局的医官都叫来了,满殿挨挨挤挤,众人绞尽脑汁地给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续命。
林晗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穆惟桢脸色铁青,瞥向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女人,冷声道:“你问她。”
林晗瞧向那女人。雍容华贵,天姿国色,世间难得的佳丽,正低躬着背,哭得梨花带雨,洇湿了脸上脂粉,红痕阑干。
他负手走到她跟前,忍不住泄出声轻笑,道:“苏丽华?”
那女人抬起朦胧泪眼,捏着一角手绢,怯懦地望着他:“衡、衡王殿下?”
明婳说兰庭卫都认得他,此言不虚。
林晗朝龙榻望了望,乜她一眼,道:“我听说你很是受宠,天天都伴驾,皇帝怎么成这样的,你下的毒?”
苏丽华嘤咛一声,崩溃大哭,伏地叩拜道:“妾身只是一时糊涂。方才长乐宫差人送来一碗粥,命我服侍陛下喝下……之后陛下便昏昏沉沉,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太后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妾身不知粥中有毒!”苏丽华以头抢地。
穆惟桢突然开口:“谋害天子,把她送到刑台大狱,等候定罪!”
苏丽华难以置信地扬起脸。她面色惨白,浑身一颤,朝林晗叩首,惊声道:“殿下救我!”
林晗平静地瞧着她:“你自己糊涂,一步错,步步错,我帮不了你。”
楚王手下甲士阔步走进殿中,将她扣押住。苏丽华仍想反抗,挣扎不休,两手紧抠着地砖,口中高呼着陛下。她不会武功,身娇体弱,须臾便被强硬地拖拽出殿,磨断了指甲,所过之处沾上几道刺目的血迹。
林晗望着焦头烂额的医官们,道:“陛下如何了?”
穆惟桢面庞苍白,神情疲惫,长叹道:“听天由命吧。”
林晗盯着殿内摇曳的烛光,木然地注视着来往的医官宫人,心头没有半点波澜。
他是想要皇位,可此刻目睹穆献琛垂危,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穆惟桢道:“你去处理外朝的事,宫里就交给我。”
林晗挤出个寡淡的笑,麻木地点头。
“桓儿走吧,还有的忙。”
卫戈陪在他身边,彼此一路无话。走到崇庆门前漫长的宫道上,卫戈忽然抱了抱他。
林晗盯着酝酿着暴雨的天空,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卫戈缓缓松开,道:“你不开心。”
林晗接着朝宫城外走,道:“忽然觉得,世间至尊也不过如此。”
可是,天子之位是他想要的,他为了皇位殚精竭虑,熬过无数次危机,走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别想太多。外朝要怎么办?”
林晗思忖一瞬,道:“先去捉拿安子宓,清算党羽。再昭告百官今日之事。皇帝要是熬过来,一切都好办,要是熬不过……”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恢宏的崇庆门,轻声低喃:“这皇城又要变天了。”
安子宓不过蛇鼠之辈,抓他丝毫不费劲。林晗领着兵马包围安府,轻而易举攻破了家兵的防卫,拿下府中上百号亲眷。安子宓见无可挽回,便要逃跑,正翻墙时被人捉住,押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坐在安府正堂品茶,淡淡扫过沦为阶下囚的安大将军,笑道:“你这的茶竟然是江南贡品,宫里也少有呢,安将军好福气呀。”
安子宓被绳索捆着,满身灰土枯叶,狼狈至极,勉强地陪笑。
“殿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怎么到我府邸乱来呢。”
“别,”林晗嘲道,“我可禁不起你这一声殿下。”
他心中却暗想,你安氏不是趾高气扬,怎么区区半天,就成了这副怂样?
“这这这,殿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谈啊!”安子宓耷拉眉毛,苦着脸,“还是把我松开,有话好说。”
林晗立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跟你没什么可说。你有话便跟刑台堂官说吧。”
安子宓一听要把他送到大牢,顿时吓破了胆,连连告饶。林晗充耳不闻,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
清理过安府,已近深夜,林晗有些困乏,命士卒在府中休整,自己却想另找个地方睡觉。盛京每夜宵禁,出不了坊,他和卫戈回不去馆驿,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连个下榻的邸店都没有。
林晗灵光一闪,道:“我家在京中的宅子恰好也在这坊里,桓儿去我家吧。”
卫戈颔首:“好。都听你的。”
林晗找了个跑腿的,叫他先往侯府报信,他们随后就到。正要启程时,那信使灰溜溜地跑回来,道:“殿下,您说那宅子,地址没错?”
林晗奇怪道:“当然没错。我又不糊涂,连自己家都记不住。”
“那地方没宅子呀!”
林晗惊讶道:“啊?”
“千真万确,宅子已经拆了,如今只剩花园池塘,您要不去瞅瞅?”
卫戈牵着林晗的手,道:“不去了,月亮都挂上中天了,去我家睡吧。”
林晗强撑着精神:“你家宅子也在这坊里?”
“碰巧而已。”
老天爷,这是什么缘分,他俩还是街坊。要是卫戈小时候没走丢,他没阴差阳错地进宫,两人说不定还能玩成竹马之交。
卫戈说的宅子是他父亲少时读书独居的住所,不大,区区两进,布置得简单清雅。许久没人居住,管事仆役都还在,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一进寝房便困得找不着北,倒床浅眠片刻,挂念着明天要办的事。半梦半醒时卫戈掌着灯回来,叫他一两声,林晗没应。
寝屋里的光霎时吹灭。卫戈轻手轻脚钻进被窝,拥着他。
“困成这样?”他在林晗耳根旁问。
林晗迷糊地哼了两声,摁着颈边的脑袋,随口催促道:“乖啊,睡你的觉。”
柔软的头发蹭了蹭林晗掌心。年轻人血气方刚,观察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抱着腰肢亲昵。
林晗睡得不安稳,有些恼火,两手抓着卫戈脸蛋揉捏。这小子在沙场上日晒雨淋,入手却跟凝脂似的滑溜,简直是桩大奇事。
“别再动了,我要睡觉。”林晗佯装凶悍,恶狠狠瞪他。
卫戈任由他揉搓,说出的话含糊不清,轻飘飘的,带着股可怜劲。
“你睡就是了,我动作轻些,不吵你,”他搁在林晗腰间的手缠得更紧,“每天只有深更半夜才能这样抱一抱你。”
林晗顿时心软,干脆拨开手臂,认命躺平,望着帐顶叹气。
“来吧,动作快些……”
亲热一回,他累得神志不清。身边人却好像意犹未尽,不过知道适可而止,即使精神万分,也只是压抑着鼻息,抱着林晗老实躺着。
卫戈身上滚烫,火炉似的紧贴着后背,热得林晗睡不着。但他不忍心分开,熬到一个时辰后才堪堪闭眼。
一夜倏忽过去,林晗卯时起床,摸摸身侧,人早就不见了。他问了圈宅子里的人,管事说卫戈有事先走,今日没法陪他。
林晗忙着进宫,无暇多想,心里却一阵空落落的。坐马车到皇城的途中便想,莫不是昨晚不让他求欢,他不开心了?
他先去了长乐宫,有聂峥守着,万事无忧。
太微宫里外都是穆惟桢的人,楚王不在,命令太医署医官彻夜值守,看顾昏迷的皇帝。林晗找到太医令,问道:“陛下如何了?”
“衡王放下,太医署一定不负两位殿下嘱托,尽职侍奉陛下。”
林晗默然点头,估摸着朝臣快到齐了,便到前朝昭告昨日之事。一天前还是安子宓主持朝会,眨眼就换成了衡王,群臣都是老狐狸,明白安氏已经和宗室角力过一回,较量的结果摆在明面上,安氏一败涂地。
局势已定,朝堂上没人给安氏当出头鸟喊冤。安子宓不得人心,与三位亲王天壤之别,文武百官自然归服。
皇帝生死未卜,林晗不想太过招摇,便在朝会上提议惠王监国。惠王的资历声望都强过他和穆惟桢,又是长辈,只有他最合适。
林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拔除安氏留在朝中的党羽。接连几日,他忙着进宫、上朝、审案子,奔波不休,连吃饭都顾不上。清算安氏一党时,发现出了几件贪墨大案,从内廷、朝堂、官署牵连到了坊市民间,涉及数千人。
这下林晗彻底成了大忙人,干脆搬到刑台住,不归家了。他原本只是监督刑台办事,哪知道案子往深处查,连刑台几个堂官都不干净,便上请朝廷,把那几个人革职查办,由他亲自审案。
眨眼的功夫,十来天就过去了,安氏的人抓得差不多,案子也有了眉目。林晗后知后觉记起,似乎许多天不见卫戈。仔细一想,自从那天早上,他确实没再见过他。
卫戈也不去上朝,不知道在忙什么。
林晗一阵惊惶,连忙把手里的事交给属下,急匆匆朝家里去。管事站在门外笑脸相迎,问安道:“殿下回来了?”
“郡王呢?”
那管事一脸怔愣,说:“郡王已经多日没来了,这回没和殿下一块过来?”
奇也怪哉。
林晗皱了皱眉,心事重重地走进宅子。他这一日胡思乱想,猜疑不定,心浮气躁,什么事都干不下去。
枯坐到傍晚,宅邸前忽然来了一伙人,备了几马车的厚礼送来。林晗差人去问,送的都是打猎得来的皮毛和肉,送礼的人只管押运,也不知道主顾是谁。
掌灯时候,府里送来几样饭食小菜,林晗捏着筷子盯了会,实在没有胃口。
外间一阵喧闹,仆婢喜气洋洋地报信:“郡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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