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入了净尘的陷阱,早已无力分神。
虽然不知道季允用了什么方法重铸了秦顾的灵魂,但他的领域一旦再度碎裂,就是真的神仙难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敢强行让修为暴涨,以此攻击自己?
晏白术变得更加好奇了:“为了所谓天下苍生,你连命也不要了?你明明已经死过一次,少盟主…究竟是什么,让你能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
秦顾深深喘了口气。
——疼痛正在噬咬他的身体,吃完皮肉,又要爬入骨髓。
将晏白术击飞出去的那一下,确实是他勉强的结果。
他好不容易被剔鳞还魂术弥合的领域,正在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难逃再次碎裂的结局。
可秦顾不能停下。
他一边运气调息,一边拖延时间:“…在回答你之前,晏白术,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究竟与谁为伍,又有什么目的…”
晏白术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秦顾不得不用了“消失”这个词,因为晏白术脸上的似乎变成了一张人皮,五官俱在,但也只有五官而已。
恐怖和阴森笼罩在晏白术身上,他的灵魂,活像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去多时的尸体。
这是秦顾从来没有见过的晏白术。
秦顾本能地感到心底发寒,却没有停下质问:“这才是真正的你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本性…哈哈,晏白术,你和我不是一样么?”
一只、一群,无数乌鸦黑压压地落下,停在枫树的枝桠上。
晏白术看着秦顾,眉眼连弧度都没有偏移一个角度。
秦顾并不害怕,相反,他笑得很开心:“你说我…虚伪,可你不也一样么?晏白术,你比我还要虚伪…”
晏白术的身形隐入虚无。
下一瞬,白骨般的手掌扣住秦顾的喉咙,巨大的推力以喉管为基点扩散,晏白术就着这个姿势,将秦顾狠狠砸向一棵挺拔的枫树。
枫树痛哼一声,枫叶瑟瑟而下,落满红衣。
晏白术死死盯着秦顾,玻璃眼中倒映出青年满面的鲜血。
“…不,我们不一样,少盟主,”晏白术闲适伸手,刮下秦顾下颌的一滴血珠,送进唇瓣之间,“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
秦顾的血将晏白术的唇齿都染红,晏白术咧开嘴:“好玩啊。”
掌中青年的脖颈骤然抽紧,像即将死去的天鹅。
几缕魔息顺着二人相贴的皮肤钻入秦顾体内,瞬间就击溃灵息的防线,晏白术命令魔息一路向下,直往秦顾的丹田而去。
他太喜欢秦顾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据这具身躯。
晏白术的指骨抵着秦顾,迫使秦顾与自己对视,语气玩味:“因为好玩啊,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修士之间相互猜忌…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氧气被剥夺,呼吸出气多于进气,肺被挤压得快要爆炸,秦顾的脖颈上爬满青紫经络,随着愈发艰难的喘息而抽动。
窒息的痛苦让他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喉腔,晏白术的话像模糊的噪音,起初并不分明。
但,视野里出现晏白术一张一翕的唇瓣,那里反复拼凑出两个字——
好玩。
几乎是刹那,所有缺氧的恍惚都消失,秦顾的耳畔只剩下这两个刺耳的字眼回荡。
“好玩”
轻飘飘的,念出这两个音节,甚至不需要一秒。
可秦顾眼前出现的,却是民福村肮脏逼仄的地窖,村民们紧缩在角落里,向他投来恐惧又厌恶的目光;
是浊云谷满地碎裂的面具,如飘絮的狐尾轻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在山谷轰鸣中消散;
转瞬又变作北徐城内行尸走肉的百姓,医馆废墟下是巨龙守望百年的枯骨;
而眼前星白的光晕,又好似沉桂呼唤阿娘的啼哭,或是昆仑雪宫那朵百瓣雪莲。
团圆者在随时可能到来的分离中惶惶不可终日,生者拼尽一切只想再触摸逝者的温度,那些不畏生死的、四散奔逃的,大义凛然者有之,苟且偷生者亦有之。
人命堆叠垒起,苍生苦不堪言。
这一切的不幸,竟全部源自那一句,
好玩。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在晏白术眼里,不过是用以取乐的玩物。
所以他的行为没有逻辑,也不需要逻辑。
原著中晏白术追随季允,是因为原著的季允对人间全无留恋,晏白术跟着季允,能够得到折磨凌虐他人的快.感;
而现在,晏白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是因为支配季允行动的不再是复仇,而是他秦顾。
原来如此,秦顾彻底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看懂了晏白术这个人。
秦顾的唇瓣努力地抽动着,原本嫩红的双唇已泛出不健康的青紫,只能小幅度地开合。
这是濒死的表现,晏白术能看到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微弱。
真美啊,人死以前,就像花谢前最后的绽放,是最美丽的瞬间。
晏白术饶有兴致地凑近秦顾,想要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晏白术,你真该死。”
啊,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少盟主,临死之前,竟然说的也是这样的狠话。
晏白术的眼帘垂落:
无趣。
然而下一刻,晏白术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方才钻入秦顾体内的魔息,竟在转瞬之间被全部绞杀!
这还没完,金红灵息反扑上来,竟一路追缴着不肯放过,不仅驱逐了魔息,还乘势而上,一转攻势,冲入了晏白术体内!
什么情况?
回光返照?
晏白术咬牙切齿,被迫撤开手:“你不要命了?”
秦顾气喘吁吁,撑着横秋剑站直:“听上去,你好像很舍不得我死?”
晏白术眸色晦暗。
他的打算,本该是用魔息侵蚀秦顾的神识,将他制成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再占据他的身躯。
他要留着秦顾一条命,让他眼睁睁看着天道倾颓,看着他的小龙死在自己手下。
这本该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画面,可…
秦顾,他竟敢用这种自损一万的方式,强行驱逐了体内的魔息。
要知道,化神期面对合体期,本该毫无还手之力。
除非,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为旁人挡刀可能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本能反应,晏白术原以为,归墟,秦顾奋不顾身扑向季允,就是本能在作祟;
可现在,晏白术却觉得,如果让秦顾深思熟虑,他说不定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就像现在这样。
“有趣…”晏白术舔了舔唇角的鲜血,死人的血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秦顾,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你比你爹,还要有趣…”
秦顾捂着脖颈急促喘息,闻言神情一怔。
江成喧?
是啊,晏白术曾说过他与江成喧长得很像,仙舟韩成鸣之乱,晏白术也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说是一手筹划。
晏白术与他的父亲,至少曾经一定认识。
晏白术似乎惊讶地挑了挑眉:“你还不知道?天啊…少盟主,我都有些可怜你了。”
“当年我为沧山下的一只妖兽所伤,你爹恰好路过,救了我…”晏白术好像真的在回忆往昔,但实际上,他的眼眸一直注视着秦顾,“当时我不过是出窍期,他照顾我,还带我修行…”
晏白术脸上的笑容开始加深:“我很感激,也是真心祝福他和秦如练…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在想,如果、如果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死了,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下,其他人会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
横秋剑倏然亮起夺目火光,而晏白术似乎浑无所察,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啊,你的父亲,这么有趣的人,却没有带来一个精彩的落幕。”
“他竟然,不恨韩成鸣?就这么原谅了他?”
在“无趣”的评价出口之前,横秋剑将晏白术的话牢牢堵住。
秦顾欺身而上,狠狠一剑斩出,旋即又是万道长剑弧光,齐齐向晏白术砸去!
即便隐了许多过程,依旧足够让秦顾猜到,晏白术是怎么撺掇韩成鸣,对江成喧痛下杀手。
就像他说服叶雨晴叛变一样,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最善挖掘人心的阴暗,让他们为他所驱使。
江成喧死在两个人手里。
一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另一个,是他亲手从妖兽手中救下。
多么可笑。
秦顾绝不能容忍晏白术肆意评价他的父亲。
——新仇、旧恨,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沧山剑派,最后一式。
江成喧所创的剑招。
长剑爆出金色、红色、蓝色三层灵力,只听大海怒吼,又见枫树擎天,树与海的交界处,日轮徐徐升起。
晏白术抬手向前一点,无数黑鸦像暴雨倾压,发出刺耳的“啊、啊”啼叫。
灵力与魔息撞在一起,掀起的巨浪余波,摇撼整座仙舟。
轰——!
第一百四十章
仙舟上的剧烈撞击,将震动余波传到了人间。
几块碎瓦砸在梵思脸上。
梵思的眼皮抖动几下,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
入目是一座漏风的屋顶,相隔几厘米便有数个黑黢黢的破洞,大大小小卧在木板上。
“哟,醒了!”
梵思一个激灵,撑坐起来,后脑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烈的闷痛。
梵思作势要伸手去摸,却被说话之人拦了下来,手被一把摁住:“哎,哎,使不得,你的脑袋上有个大窟窿,可不兴乱摸!”
大窟窿?
梵思晃了晃脑袋,记忆的碎片随着这句话向脑海涌来,却又因为剧痛而只有零星片段。
梵思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瘦弱如猴的年轻人,目光躲闪地看着他。
嗯?
好眼熟的男人。
梵思皱了皱眉,脑中突然有一个名字与之对应起来:“你是…猴、猴娃施主?”
他深知“猴娃子”不会是对方的真名,但又确实不知道猴娃子的名字,一时有些尴尬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猴娃子却不在意,反倒很惊讶的样子:“你还记得我?”
梵思点了点头:“施主与少盟主同行,在野外救我一命,梵思怎敢忘记?”
猴娃子摇了摇头:“救你的是秦公子,不是我…哦,不过这回救你的是我了。”
什么意思?
梵思皱起了眉。
猴娃子一惊:“你这表情…难道是不记得了?那可就糟了,那我们上哪找罪魁祸首去啊?”
什么罪魁祸首?
猴娃子的话唤醒了一些朦胧片段,记忆似乎又有回笼的趋势。
梵思不愿让之溜走,赶忙追问:“我只有些许印象,施主能否多说一些,兴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猴娃子“哦、哦”两声:“这不是魔眼骚乱么,我想着…嘿嘿,万一顶不住,大家都得死,也得找个风水宝地死…”
“喏,就那儿,”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坑,“我就来这儿挖个风水宝坑,到时候眼一闭往里一跳就成,谁知道今天过来继续挖坑,只看到这坑附近全是血,我壮着胆子往坑里一看,嘿!您猜怎么着…您就搁那躺着呢!”
梵思:…
他皱了皱眉:“阿弥陀佛,小僧以为,有净尘方丈坐镇,谛天结界必然…”
说到一半,梵思突然僵住了。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看着低于地面的深坑。
眼前闪回一个昏暗的场景。
他躺在地上,被人拽着外袍一路拖动,崎岖的碎石将他的背部划得鲜血淋漓,梵思却感觉不到痛。
他挣扎着抬起眼眸,想要去看那个无情拖拽他的人,却先一步被丢进了坑里。
梵思在坡上翻了几个滚,倒在坑里。
那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恰逢林间风急,梵思听到了满褂佛珠相互撞击的声音。
这年轻僧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猴娃子端详着他的神色,突然手足无措道:“哎,哎!您别哭啊!”
梵思讷讷抬手,摸了一下眼眶。
湿的,并且不断变得更湿。
他低下头,唇瓣不断张开又合上,“阿弥陀佛”在他舌尖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方丈,为什么?
——两天以前。
梵思奉命加固谛天结界,却在结界前,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看清那人背影的刹那,梵思惊讶地瞪大眼睛:“司徒…掌门?”
司徒颜死于秦顾之手,是净尘亲自带回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秦顾救过自己一命,梵思总不愿意相信,秦顾会是恶贯满盈、不顾苍生疾苦的人。
但净尘…
净尘方丈从妖兽手中救了他,十数年如一日地养育、栽培之恩,若要让梵思在净尘与秦顾之间选择,梵思毫无疑问会选择净尘。
可…可眼前的,又是什么情况?!
司徒颜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
司徒颜与净尘走得很近,常常拜访慈悲寺,这位涧泉行宫掌门脾气暴躁,却难得与净尘聊得来。
自净俗师伯离世以后,净尘渐渐断了与外界的交往,幸好还有司徒颜,能够常来。
所以即便他们一见面,就会开一间偏殿,不许任何人踏足,一谈就是一个昼夜,梵思也刻意忽略了其中的违和,只当掌门之间要事相商,不可为外人知晓。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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