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瑟瑟摇晃,一片一片叶子拍打在季允胸口,像千钧之力推着他后退。
上一次见,他们还缠上来要他抱,嘴里念着“季师兄、季师兄,你和秦师兄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们玩?”
距今不过月余。
逐客之意如此鲜明,季允便有自知之明地没有上前,双手环抱作揖:“我想请你们,给我一颗树种。”
“魔域种不了枫树,”小荻冷冷开口,“不是所有生灵都能两面三刀得如此自如。”
小枫拽了拽他:“或许季师兄也不想…”
小荻一把拍开小枫的手:“不许再叫他师兄!我们只有秦师兄…”
“没有什么季师兄!”
小荻的声音带了些哽咽,眼睛通红地瞪着季允,就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小荻用力擦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秦师兄…他是唯一一个,不把我们当成妖物的人…他会给我们起名字,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门规不允许枫妖下山,他就偷偷带着我们的叶子…给我们看人间的风景…”
枫叶猛烈地拍打着季允的胸膛,小荻失声大吼:“因为你,我们再也见不到秦师兄了。”
“他等你的时候,就和我们聊天,他说你是…是饮枫阁的骄傲,他说你会守护我们,会守护天下苍生…你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滚开!”
季允怎会忘记?
他们曾在枫林切磋,相交的每一剑,红枫缭乱,像在共舞。
他修习剑术废寝忘食,秦顾就等着他,天黑得吓人,秦顾却总能笑着从怀里摸出烫呼呼的糕点给他。
滚烫、灼热,带着秦顾的体温。
心痛到极致,季允突然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血滴落,将枫叶染得更红。
小荻下意识呼唤了一声“季师兄!”,又惊讶地捂着嘴,看向他隐忍挣扎的神情。
此间痛楚,不比他们少,甚至远胜于他们。
小荻最终还是给了他一颗树种。
季允将树种收在心口的位置,缓步向山门走去。
没有人欢迎他,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贱种、败类的辱骂不绝于耳。
通往山门的路太长,恍惚中,少年时的自己出现在身侧,与他同行。
要变强,能够保护养父母,不必再如蝼蚁乞生,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他做到了,他继承了魔尊轮回千年的力量,此刻他是天地间的最强者。
少年季允侧目看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季允停下脚步,巴蛇和朱厌正在山门前等着他。
巴蛇周围,诸司掌教和世家掌门严阵以待,秦如练站在中央,面色森然。
“他们都怕你,敬畏你,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巴蛇迎上前来,为季允挡去四面八方凛冽的敌意。
季允越过山苍、陆弥、梅惊池,在秦如练面前站定。
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这位恩师。
秦如练破例收他为徒,顶了无数压力,结局却如此可笑。
最器重的徒弟,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
他愧对秦如练,此生无以为报。
季允道:“您的恩情,我本该用一生来偿还。”
秦如练道:“你如果真的这么想,就不要一意孤行。”
季允低下头:“对不起。”
他知道秦如练的意思,人死灯灭,不该强求。
季允越过秦如练,向撕开的魔域入口走去,从这里,他可以直返归墟,无需经过修真界的其他地域。
少年季允不再与他同行了,站在山门下,道:“季洵卿,你到底想要什么?有了力量,还想要权力,有了权力,又想要人人都爱你…”
秦如练的声音同时响起:“季允,秦顾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季允闭了闭眼:“等师兄回来,我会亲口问他。”
少年季允就像他内心最后的挣扎,他质问道:“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吧?”
季允抬手,却不是摸向心口,而是将掌心贴上那一颗枫树的种子。
曾经失去的一切,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要全部拿回来。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他贪婪的惩罚,他一无所有地来到饮枫阁,也终于一无所有地离开。
季允迈步踏入魔域。
…
归墟,龙宫。
水晶王座被魔息一点点熔化,又随着季允的心意重组,在魔物们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化作一尊水晶棺椁。
魔物做贼似地将目光转向季允怀中的青年,生怕被季允察觉,又小心翼翼对视一眼。
他们敢怒不敢言:魔尊的王座,竟被打造成了一个人类的棺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成了奇耻大辱么?!
魔物从同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愤懑。
突然,魔物发现对方的眼珠暴突出来,只听骨骼断裂声响,方才还与自己对视的伙伴,竟瞬间头颅落地!
脖颈的断面发出血肉被灼伤的滋滋声,魔剑不器直接斩断了肢体再生的可能。
无声无息,却极其暴虐残忍。
魔物大惊,转眸看去,却只看到一柄染血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这是魔物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季允掐了一个剑诀,不器入鞘,一眼也没看地上零落的头颅。
他甚至没有用手,只掐诀指挥不器,就接连杀了数个魔物。
就像亲自握剑,会脏了他怀抱秦顾的双手一样。
“还有谁…”季允轻声开口,却让所有幸存的魔物肝颤胆寒,“有疑议?”
其实所有魔物都无法接受新任魔君的所作所为,但杀一儆百,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
季允用眼神示意巴蛇。
巴蛇迅速上前,缓慢而敬重地挪动棺材盖:“尊主,水晶棺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您放心吧。”
季允走到棺前,虔诚地将秦顾放下,却一眼、又一眼,泪水凝聚在他睫毛前端,像坠下的宝石,落在秦顾眉心。
每落一滴,季允就慌忙伸手替秦顾擦去。
可眼泪越落越多,像下了场雨,有一滴泪来不及拭去,沿着眉骨沾湿秦顾紧闭的双眼,又顺着眼角滚落进散开的长发里。
好像在陪他一起落泪。
就这么僵持良久,季允终于一点一点亲手将棺椁盖上,口中喃喃道:“师兄…等我。”
哪怕是修罗地狱,我也要带你回来。
巴蛇看着他痴情的模样,道:“尊主,复生之术非常人所能承受,您真的要…”
可对上季允的目光,巴蛇又自觉咽下后半句话。
如此坚定甚至迫切,没有必要多问了。
即便复生之术未必成功,就连季允自己都可能丧命,他依旧义无反顾。
甚至与秦顾同死,他或许求之不得。
巴蛇叹道:“尊主,请吧。”
月亮像血一样赤红,就连乌云也避让这灾厄的预兆,月光凝成血色长纱,铺满地面。
血色越堆砌就越多,最终化作一汪血池,纯粹的红平静无波。
季允迈步踩入池中,粘稠的血立刻爬上脚踝,贪婪地向上攀登。
突然,一阵振翅声响起。
季允转过头,飞鹤摇摇晃晃地在他身前停下,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的归墟。
这种机巧造物不顾刀山火海,只要被设定好路径,就会义无反顾地向目的地前进。
可谁会给飞鹤设定这样一个目的地?
再仔细一看,飞鹤的爪中勾着沉甸甸的灵石,灵石五光十色,成色极佳,散发出温柔的光。
饶是这些年随着秦顾见多识广,季允也没有一次性看见过这么多极品灵石。
季允心中隐有所察,呼吸发紧。
一张纸条掉落出来,季允蹲下将它捡起。
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少盟主,押季允,五千灵石夺魁。”
字迹歪歪扭扭,纸条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
这显然不是正规赌局。
季允攥着这破烂的纸条,攥得很紧很紧。
一路被唾骂、指责,天罚人怒,众叛亲离的时候,他都强撑着,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
可现在,看到这张纸条的刹那,所有的努力都溃败,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师兄如此信他。
季允的唇瓣剧烈颤抖起来,紧绷的下颌像抽搐般战栗,一声哭音旋即从鼻腔里溢出。
他蓦地伸手,从飞鹤爪中将灵石抱了下来。
灵石上好像还有秦顾的气息,他努力地将石块揽进怀里,不顾锋利的边缘切割肌肤鲜血淋漓。
泪滴一颗一颗混着血水拍打灵石表面,季允伏在灵石堆上,放声痛哭。
第六十五章
白蟒缓缓清扫着枫树的落叶。
枫树茁茂,漫山遍野,说这里是枫林,不如说是枫树连成的海。
可惜的是,这壮丽的景象持续不了多久。
这些枫树两天前才被从根茎到枝叶浇灌过一次,此时却已叶缘枯败,瑟瑟下落,从根源开始腐烂。
需要灵息滋养的树,无法在魔域存活。
白蟒只能简单地维护它们,将枫树停止在衰败的这一刻,却无法挽回树木本身的死亡。
就像…
他看向枫林最茂密处,那一口透明到圣洁的棺椁。
白蟒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枫叶沾染上魔息,顷刻被抽干了生命力,化作土褐色的腐烂叶片。
不远处的天际,一道落雷惊现,却落不到地面,就被浓郁的魔息同化。
这里是归墟,妖兽魔物生长之地,竟然有人种出了这么一片枫林。
白蟒想起几日前魔尊的匆匆而别。
魔族内乱不止,让魔尊无法再像往常那样日日守着棺椁,一坐就是一整个昼夜。
可魔尊痴情至此,那个人依旧铁了心的不愿睁开眼睛。
白蟒的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魔尊回来了?不对,这脚步声没有伴随鳞铠拖地的摩挲动静,白蟒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直到,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
“这是哪里?“
白蟒看了过去。
红衣一尘不染,桃花眼灿若繁星,肤色因长久的不见天日而更显素白,眉心一点红金枫纹却鲜活如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清风朗月的神仙,与魔息满盈的归墟格格不入。
“恩公…?”白蟒感到鼻尖酸涩,魔物是不会落泪的,此刻却想大哭一场,“这里是归墟龙宫,恩公,您终于醒了。”
秦顾的目光因惊讶而闪烁,错过了白蟒语句中的违和。
他从未想过自己睁眼时,会看到这样一副震撼的景象,这片枫林如此壮阔,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饮枫阁。
白蟒竟说这里是归墟?
可眼前这万里无云的白昼,与记忆中那不见五指的黑暗相去甚远。
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枫林只是形似,至少看起来并不像饮枫阁的枫树那般生机勃勃。
割裂感平白生成,秦顾看向白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是从一樽水晶棺中醒来的,棺椁材质特殊,虽是水晶,内里却温热,就连本该冰冷的身体也微微发热,没有死人的僵硬。
就像只是睡了一觉,如此稀松平常。
但他尚且记得那要将自己挤压成片的警报声中,一次又一次濒死的痛苦,还有那过分刺眼的“任务失败”。
每一件都足够磨灭人的意志,而三件叠加起来,秦顾只觉得呼吸都困难。
白蟒察觉出秦顾的神色中并没有重生的喜悦,声音低了下来:“距离上次与您相见,已有十年。”
十年!
秦顾的脸上闪过迷茫和空白。
他替死、任务失败、被遣返,这一系列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即便此刻他醒来,眼前好似依旧是巴蛇凝聚了魔息的那致命一击。
可白蟒竟然告诉他,过去了十年之久?
时间的界限如此模糊,秦顾突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白蟒。
他是魔物中等级低的那一挂,但好歹也是魔物,此刻光润的蛇尾却拢着一圈落叶,手上握着把格格不入的扫帚,仔细一看,还是饮枫阁罚弟子洒扫时用的款式。
秦顾已观察他了一段时间,看这扫落叶的动作娴熟如是,就知道他绝不是最近才开始清扫。
所以,白蟒是这一片枫林的守林人?
不,他或许,是自己的守墓人。
秦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你在这里多久了?”
白蟒如实回答:“我奉命在这里守着恩公的身体。”
果然如此。
这条白蟒要报莫名其妙的恩,主动提出为他守墓,也不是怪事。
秦顾张了张嘴。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
这是白蟒最希望秦顾问出来的问题,也是秦顾最恐惧提出的问题。
——你口中的尊主,是谁?
他心中已有答案。
秦顾收敛目光,没有去看白蟒陡然一僵的身躯:“出口在哪?”
白蟒发起抖来,不可置信:“您要走?”
魔尊希望您醒来就能看见这片枫林,说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何以如此绝情,竟一句也不问?
秦顾又重复一遍:“如果你想要报恩,就告诉我出口在哪。”
虽然他报恩的脑回路与常人实在不同,但秦顾确信“报恩”可以作为他与白蟒谈判的筹码。
果然,白蟒挣扎许久,终于蜷起身子,道:“您向前走,有一个传送法阵,可以直接离开归墟。”
秦顾道了一声“多谢”,迈步越过白蟒。
49/123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