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捂着脑袋大骂一声。
他的剧本应该是主角的反派师兄,而不是主角早死的白月光!
他到底,季允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为什么一点也没察觉?
【您终于发现了。】
系统多少带了些看好戏的意味。
终于?什么叫终于?
秦顾捶着脑袋,眼前魔尊季允幽深的眼眸与十年前重合,秦顾猛然惊觉——
季允的眼神从未改变。
从清风朗月的青年,到此刻杀伐无情的魔尊,季允看着自己的眼神,始终如一。
所以早在他复生之前,早在归墟、早在狂刀门,甚至更早,季允就已经对他产生了其他的感情。
他泄气般地将脑袋埋进臂弯。
以季允喜欢他为起点出发,他所做的一切分析和预设都被全盘推翻。
甚至,他推测的任务失败、季允堕魔的原因,都在此刻被推倒。
腿软到站不起来,胃部隐隐抽痛,而腰侧的肌肉也在抽搐。
秦顾放任自己的情绪崩溃一刻,直到枫叶簌簌落下,而蛇腹摩挲叶片的声音响起。
抬起头,白蟒眨动金色眼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恩公…”
秦顾泄气般将后脑勺抵着树干,他实在无暇去纠正白蟒对自己的称谓,手背用力擦着唇瓣:“什么事?”
但仍见水润的唇和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不会骗人,白蟒的目光闪烁着:“恩公,我带您去住的地方。”
秦顾:…
他张了张嘴,白蟒却好像未卜先知:“这次我不能放您走。”
白蟒的尾巴紧张地扭动,几片柔嫩的新生鳞片覆盖其上,白色透明脆弱,像贝母的壳。
秦顾注意到了,问道:“你受伤了?”
白蟒道:“恩公不用担心,我族的自愈能力很强。”
是啊,自愈能力极强,却此刻还没有痊愈。
可见白蟒必然受到了季允的责罚。
秦顾垂下眼帘:“…抱歉,连累你了。”
白蟒吐着蛇信,看上去有些扭捏:“恩公不必介意…这是我的荣幸…”
秦顾:…
谁能告诉他这条白蟒到底在想什么?
白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秦顾扶额从地上站起,脚步虚浮地慢吞吞跟了上去。
白蟒所说的“住所”,出乎秦顾意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两间房窗棂相对,院中还有一棵歪脖子树,正在落叶。
这一幕有些熟悉,秦顾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随着白蟒走进其中一间房,房中陈设俨然,家具一尘不染、洁净如新。
白蟒守在进门处,将检查房间的时间留给秦顾,秦顾轻抚桌面,然后走向窗边。
他伸手推开窗,目光越过歪脖子树,恰好能看见对面,若对方也在此时将窗打开——
秦顾的思绪不可遏地飘远,恍惚之中,他看到一个清隽青年,正弯起眸子向他微笑。
“师兄。”
秦顾猛地转身,后背紧紧贴着墙面,分明对面无人,他却好像要躲避谁的目光似的。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
仙舟上,他与季允住的院子。
方才只觉眼熟,此刻想起来,秦顾惊觉这里的每一件陈设,都与印象里分毫不差!
甚至桌椅之间的距离都那么精确,就好像刻在建造者脑中,千百次回味过一般。
——他已在梦中重温过千百次,才能复刻出年少时的住所。
可他们再也回不到年少时了。
白蟒怯怯出声:“恩公,您还想看些别的吗?”
秦顾赶忙伸手将窗合上,好像这样就不用心痛似的:“还有别的?”
白蟒却像读不懂他的逃避:“尊主为您,几近重塑归墟。”
有什么意义?
人魔殊途,有什么意义?!
秦顾虚弱道:“我不想看。”
又改口:“我四处转转。”
待在这间屋子里,让他度日如年。
太煎熬了,季允为他,在归墟植造枫林、重现仙舟风景,可对苍生,却能轻易毁城灭邦,将村落夷为平地。
他所得到的深情,是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白骨堆积而成的。
每走一步,就好像踩在尸骸上,人骨刺穿他的脚掌,像死者不甘的挣扎。
——他们腐烂的眼球注视着他,只剩白骨的唇开合:“你也是刽子手啊,秦顾。”
第七十七章
秦顾逃也似地向屋外走去,一头扎入枫林,他本能地循着光走,像黑暗里迷途的旅人,身后却窸窣声不断。
白蟒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秦顾回头:“你要监视我?”
白蟒便停下:“我只是想报恩。”
秦顾:…
算了,和他说不通。
秦顾干脆不搭理了,一味闷着头向前走。
直到白蟒发出一声惊呼:“主人!”
秦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晶棺前,要不是白蟒出声,他险些撞在巴蛇身上。
满身鎏金符文的巴蛇听到他们的声音,扭动蛇躯转了过来。
“您是来见尊主的么?”巴蛇向他问好,“尊主状态不好,闭关去了。”
——确实在与净尘交手时,季允就显露出了不适。
但竟然严重到了要去闭关的程度?
秦顾强忍着不让自己显露出担忧,硬邦邦道:“不是。”
一抬眸,就看到了巴蛇肩头的伤痕,再生的皮肉不知为何也无法让伤口弥合,新肉一次次顶破旧痂,伤口一遍一遍撕裂,宛如漫长的责罚。
能让魔物的自我愈合受到阻碍的,唯有魔剑不器。
巴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爪挑破痂疤,将伤口解放出来:“我的孩子放走了您,我也理应受罚。”
鲜血淋漓,巴蛇却像感受不到痛,金眸专注地看着秦顾。
秦顾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点了点头:“…嗯。”
巴蛇打量着秦顾,这个一惯冷静的青年,似乎已顾不得在敌人面前展露出心不在焉。
再联想到魔尊浑身溢满的焦躁委屈,一回到归墟就被迫闭关,便知道两人不欢而散的程度,还远超他的猜测。
——唉。
巴蛇已活了千年,季允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强大却幼稚的毛头小子。
在他看来,季允分明只需要张嘴,就能不用经受情爱的折磨。
偏偏性子倔,就是不肯解释。
巴蛇微微俯身,单手贴着胸膛,这是魔物对君王的礼节,本不该对人类使用,但眼前的青年…
大概是魔尊未来的伴侣,也会是他效忠的君主。
巴蛇引着秦顾走到水晶棺前:“您来这里。”
水晶棺安静地躺在枫叶中,流光溢彩的模样唤醒了秦顾的记忆。
有了时间观察,他总算想起来,自己是见过这样特别的场景的。
水晶王座。
所以历代魔尊的宝座,竟成了他的棺椁?
这太荒唐了,秦顾甚至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合适。
而荒唐远没有结束,下个瞬间,场景扭曲,巴蛇幻境悄无声息地展开,却第一次没有敌意,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幻境。
身披鳞铠的青年坐在水晶棺旁,一壶冰酒放在手边,魔尊鳞铠分明尽显威严,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墓地里时,却显得无边寂寞孤独。
棺下,黑紫的法阵泛着绰绰微光,无数赤红细线自土地扎入棺木,微微鼓动,像联结心脏的血管。
在棺椁中,秦顾看到了苍白的自己。
随着法阵光芒愈弱,他的脸颊上反而出现了血色,似乎将他人的生命抢夺过来,成为自己的养料。
他已经很像活人了,面颊红润,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双眼。
但,紫光彻底消失之后,红润又瞬间褪尽,只余死白。
幻境中的季允突然苦笑起来:“师兄,你还是不愿意见我…”
这是在做什么?
即便不明就里,却也能推测出,大概是什么起死回生的术法。
秦顾想问知情的巴蛇,水波潋滟之声却传来。
一汪血池在他脚下不由分说地荡开,血水侵袭,一阵阵拍打脚踝,满是血液的黏滑湿润。
蛇尾荡开池面,秦顾在巴蛇的带领下,将信将疑地深入血池。
在赤水的尽头,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月。
血池,血月,入目只剩猩红。
锵——
锁链碰撞,金属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一道黑影在血池中央浮现,而后便是池底升起的铁链,沾满血的铁链缠绕着黑影的四肢,毫不留情地将他凌空架起。
月色照耀,水面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血色影子。
他低着头,背着光,看不清脸。
但那独特而疏离的气质,依旧让秦顾瞬间将他认了出来。
这是季允。
更确切一点,是秦顾从未见过的季允。
不得不承认,季允的身材即便放在美男如云的修真界,也是极为出挑的。
穿上衣袍便是松姿鹤骨、霜凝雪塑,衣物褪尽后,该有的肌肉却一块不少,覆着紧实的腰腹,宛如造物主的恩赐。
这本该是极为养眼的一幕,现在却有些不同。
季允裸.露在外的肌肉都因用力而绷紧,呼吸沉重,似乎正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
腰部以下,一条漆黑粗壮的龙尾泡在池中,黑曜石般的鳞片远比珍珠还要光滑瑰丽,在血月照射下折射幽紫的光。
他像水墨画中的谪仙,一眼看去,只觉震撼而壮美。
但很快,血池像沸腾般冒起水泡,咕嘟咕嘟,目的鲜明地向他逼近。
无数惨白的手像溺毙的水鬼,争先恐后地从池中冒出,攀上季允的龙身。
尖利的、死白的指甲抠进鳞片边缘,像是描摹勾勒,实际却一点一点深挖下去,掀起鳞片,再狠狠撕扯。
令人牙酸的剥离声响起。
血水像一注小小喷泉,喷溅在季允小腹。
旋即越来越多,越溅越高,甚至沾上了季允的脸颊,手臂舞动,前仆后继,像一场扭曲的狂欢。
它们将龙鳞生生从季允身上挖下,只留一个个血色窟窿,鲜血汇入池中,无声无息。
龙尾本能地挣扎着,却不知为何没有挣脱,季允的手掌一次次攥紧又松开,带得锁链也不断绷直,发出铿锵响声。
每一声都像要把骨骼震碎。
季允骄傲的头颅终于在这样的酷刑中垂了下来,长发散落,混着汗水黏在身上,无数的血点像在他身上披了一件血织的衣。
秦顾的眼前一阵眩晕,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艰难地吞咽着:“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为什么要让他看季允受刑?
巴蛇却不答,用眼神示意秦顾上前。
秦顾踩入池中,幻境中的血池自动为他让开一条干燥的路,一路直通季允面前。
秦顾心中万般不情愿,却只得向前走。
满目的红快要让他分辨不出色彩。
主宰寰宇的归墟龙尊本该有着最璀璨的黑色鳞片,此刻却俨然被血染成一条赤龙。
离得近了,秦顾听到季允低低地念着什么,为了听清一些,他只能继续向前。
苍白的唇瓣翕动,一开一合,只有两个字。
秦顾猛地止住脚步,几乎仓皇地转身。
他想逃,就像逃得够远,就能不用听到那两个字。
但没有用,风将季允的呢喃送到耳畔。
——师兄,师兄…
秦顾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既不敢转头,又失了离开的勇气。
季允就在他身后,意识恍惚地呼唤着他。
巴蛇却在这时开口,破碎的音节逐渐拼凑出神秘的咒语,来自魔族的古文字好像山川皆在同呼,亵渎神明,叩问天道。
秦顾感到灵魂的颤抖。
巴蛇的最后一句,似乎特意转为人类的语言:“祭吾之血,唤君魂归。”
“将龙鳞剜下,血祭赤月苍穹,可以重塑因果,逆转生死…这是上古之龙独有的恩赐,又称,剔鳞还魂术。”
——生剜鳞片,与生生将皮从身上剥下有何不同?
这算什么恩赐,这分明是酷刑!
明明没有剜在他的身上,秦顾却感到痛不欲生。
他问道:“剔鳞…要持续多久?”
一刻,一时,一天一夜?
巴蛇的回答击溃了秦顾最后的防线。
“每逢月圆,直至亡魂归来。”
秦顾踉跄一步,险些软倒在地。
十年,有多少个月圆的夜晚?
季允承受了多少次剔鳞之刑?
他不可置信,似哭又笑:“就为了我…?就为了…我?”
——活了两世,从没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什么。
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竟然就是生命的重量。
他有什么值得季允这么折磨自己的?
秦顾突然忘了该怎么呼吸,肺管发出被挤压到极致的吸气声,竟像在抽泣。
“季允,会成为魔尊,是因为…”
巴蛇的金眸黯了黯,接话道:“因为只有魔尊,才能动用剔鳞还魂术。”
他说得委婉却直白——
季允堕魔,是因为你啊,秦顾。
秦顾失魂落魄地走了。
白蟒紧追两步,又蓦地停下,蛇躯踌躇片刻,转向巴蛇的方向。
“主人,”白蟒犹豫着开口,“这对恩公来说…是不是太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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