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愿意见你,特意过来做什么?
季允的眉头松了些,却也没有十分高兴:“我明白,是他们让师兄来的。…就像在慈悲寺那样,为了所谓苍生而来。”
——即便语气带了些不清不楚的酸溜溜,不可否认,季允聪明且敏锐。
秦顾道:“是。”
季允一下愣住了:“…师兄还真是难得诚实,可惜,浊云谷…”
秦顾上前一步,颇有逼近的气势,微微仰头与季允对视。
“是,浊云谷希望我拖住你,但我并不全为了此事而来。”他生怕季允误会,急促地说道,“你在我身上留了魔息,逼净尘出手拿我入狱,我用蓼天木将你放倒,逃离归墟…”
“我们扯平了,从现在开始,我不骗你,你也要和我说实话。”
各骗了彼此一次,也算两清。
季允张了张嘴,哑然失笑:“在师兄面前,我总是只能吃这哑巴亏。”
秦顾道:“答不答应?”
季允轻轻点头:“师兄想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顾听着识海中荆楚何的声音:“梅惊池已在少主和宋无的护送下入谷,秦顾,我们至少需要二刻的时间。”
二刻,就是半小时。
他要为梅惊池合谷,争取至少半小时。
不能让季允将魔眼睁开。
秦顾回忆起幻境中看见的“机缘”,那个极小型的魔眼,像一颗诡谲的种子,将灾厄与不幸播撒到世间。
自千百年前,直到而今。
秦顾道:“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魔眼是人间对这裂眦的称呼,但秦顾相信季允能听懂。
季允有些失望似的,阴霾如云翳铺满他的面庞:“师兄找我,除了这些,便无话可说了吗?”
又在生什么气?秦顾放软了语气:“你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私事?我不介意,不过…他们呢?”
他的目光转向季允身边守阵的魔物,显然季允并不需要手下保护,但周遭的魔物也并不少。
季允从鼻腔里发出声上扬的气音,带着威胁意味念道:“是么?”
魔物们立刻仰头的仰头,蹲下的蹲下,更有甚者直接闭上了眼睛,一副自己全然不在场的模样。
秦顾:…
麻烦你们别做出这么惹人误会的举动。
“师兄,”季允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盯着秦顾,“…总不能师兄什么也不用付出,就能得到我的答案吧?”
这个说法很合理,空手套白狼同样让秦顾心中难安。
秦顾道:“自然,你想要什么?”
季允像是早就计划好了,立刻接话:“互问互答,我给师兄三个问题的机会,师兄也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他的语气浸满了期待:“好不好?”
三个问题,两人加起来便是六个,一问一答,无论如何也能满足一盏茶的需求。
秦顾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
阴霾一扫而空,季允变脸比翻书更快,脸上竟迅速挂上了笑意。
他抬指一勾,魔息自指尖钻出,在秦顾身后搭建出豪华的王座。
季允道:“师兄坐。”
这王座与季允为自己搭建的一模一样。
换言之,季允邀请他坐上魔尊的王座。
秦顾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硬着头皮坐下,预想中的刺骨寒凉却没传来,反而有一股沁入全身的温暖包裹上来。
他体虚畏寒,季允还记得。
秦顾吞咽了一下,点滴涓流可成江海辽阔,季允的深情反倒让他对接下来的问题更加紧张。
万一季允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秦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压抑许久的情绪。
“呼…”秦顾让焦躁的呼吸顺着唇腔呼出,“回答我,季允,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季允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再将话题引去无关事项,而是道:“早在龙族诞生、主宰寰宇之前,魔眼就已存在。”
——果然如此!
这个世界的设定,归墟之龙是这片土地上最悠久的古老巨兽,而后是魔物,人类与其他生灵的出现远在他们之后。
比龙族的历史更远,难道是…
天道之初?
秦顾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季允却不再说了。
“师兄,轮到我了。”
这才只答了一句!
秦顾都要气笑了,可季允大约是故意的,只说互问互答,却并未限制答案的数量和完整程度。
所以,季允并没有犯规。
“中了你的圈套啊,”秦顾无奈扶额,“问吧。”
说得轻松,他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他猜不到季允会问什么,心里实在没底。
季允似乎也在犹豫,好像要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选不出来似的。
半晌,季允总算开口:“你有没有想我?”
什么?
秦顾愣住了,难以自控的尴尬从胸膛攀到脸颊,将瓷白肌肤烫得泛红:“你说什么?”
季允一下就注意到了,盯着那两团红云一眨不眨。
他从没有见过师兄害羞的样子,不知道这是羞的还是气的。
季允不敢赌,虽然他心中无数次希望是前者,理智却告诉他秦顾愤怒的概率要远高于害羞。
“师兄,”季允不高兴地碾了碾贝齿,生出些恶劣的心思,提醒道,“不能骗我。”
他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模样被秦顾看着眼里,涌上心头的羞耻不知怎的就顷刻消散。
别再逃避了,说句实话不会怎么样的。
心底的声音这样说着。
秦顾于是认真地看向季允的眼眸:“有。”
我在每个人的身上寻找你的影子,在每件眼下发生的事中挖掘过去与你同行的点滴。
是的,我无法逃避,也不愿再欺骗自己。
“我想你,季允,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个能让你我都不再痛苦的办法。
在找到那个办法之前,你我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
——即便如此,季允依旧呆住了。
不是愣住,而是呆住。
他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整个人骤然变得僵硬,好像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唯有潮湿的红色漫过眼白,将眼尾氤得通红。
秦顾看着季允湿润的眼眶,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但他不得不把话题掰正:“该我了。继续说,…该怎么控制魔眼的蔓延?”
他不确定季允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季允却突然抬起头:“师兄,我很想继续和你这样…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不等发问,季允的手掌便搭上不器剑鞘,他从王座上站起,垂眸望向下方的浊云谷。
这个蓄势待发的侵略姿态让秦顾血都凉了,秦顾迈步挡在季允身前,横秋在剑鞘中嗡鸣。
季允紫黑的眼眸转了过来,眼底没有一丝光彩:“我并非不想回答你,而是…师兄,你回头看看。”
秦顾这才发现季允的动作很奇怪,几乎一瞬间看向了三个方向。
若说看地是在观察浊云谷,那么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浓郁的魔息陡然压了下来!
第九十六章
魔息笼罩下来,野兽咆哮自头顶此起彼伏,高亢的、嘶哑的、怨怼的,如群鬼哀嚎,只一听,便叫人如临深渊,毛骨悚然。
在魔物扑来之前,季允扣住秦顾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一牵。
魔物擦着他的衣摆而过,如毁灭的陨石坠入深谷。
季允的手像挣不开的镣铐,秦顾眼睁睁看着魔物冲破魔眼的桎梏,接连不断、密密麻麻地向浊云谷修士扑去。
自上而下,他只能看见血雾不断爆开,却不知道谷中究竟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秦顾的手中灵息凝聚:“季允,松开!”
季允却没扭头。
他面色冷峻,本就刀砌般的鼻梁因抿紧的唇线而连成肃杀的侧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断撕开的魔眼。
听到秦顾的话,季允指尖紫光闪过,秦顾顿感手腕一麻,电流般的魔息簇拥上来,硬生生扑灭了灵力微光。
?!
秦顾气急:“季允!”
境界的差距太大,他根本无法在季允的掣肘下重新调动灵力。
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灵力在魔息包围下太过突兀,魔物冲破魔眼之后,不再舍近求远,转而向二人的方向扑了过来!
守在季允身边的魔将此刻不再装瞎了,一个个如出笼的猛兽,凶狠地与魔眼中涌出的魔物拼杀起来。
——有些不对。
魔物同根同源,而魔尊敕令整个魔族,即便这些魔物刚从魔眼出来分不清现状,季允手下的魔将却也不做交流,上去就是厮杀。
且看血肉横飞的惨烈模样,便知双方都没有留情。
下一刻,有魔物冲出包围圈,双目赤红,咆哮着向他们袭来——
自相残杀还不算,连魔尊都敢攻击?!
季允却好似早已料到,根本无需动作,长发无风自动,便见数道紫电从天而降,将不知好歹来袭的魔物劈成焦黑粉末。
一击必杀,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此刻季允的存在反倒让人心安,秦顾得以仔细地观察袭来的魔物。
这些魔物的状态太诡异了,他从未见到过这样完全无法沟通、只剩厮杀本能的魔物。
血肉割裂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一只虫形魔物被劈翻在地,腹足还在垂死挣扎地扭动。
季允皱了皱眉,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将它彻底碎成灰泥。
这一幕将秦顾拉回了十年前的归墟秘境。
——虽然不是魔物,但他曾经见过归墟中的妖兽这种疯狂的状态。
归墟的记忆太痛苦,秦顾本能地将之掩埋,此时细细想来,除了等阶的不同,魔眼中的魔物与那时的妖兽,几乎每个行为都吻合!
同伴相残、不分敌我、只知杀戮。
即便是魔尊亲临,也控制不了这些失去理智的魔物。
轰!
秦顾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只见雷霆清除魔物后也未停下,径直轰入魔眼,紫电形同铁锁,扎入魔眼的上下眼睑,像合上沉重的门扉,将之一点一点关拢。
魔眼暴凸的眼前瞬间爬满红丝,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尔后,大股魔息被魔眼挪用以与季允角力,浓郁黝黑之下,倒显得那抹幽紫格外清透。
更多魔物向季允袭来,带着不死不休之势,要将阻拦他们重获自由之人粉身碎骨!
季允表情也未变一下,雷云便至,然而魔物如蝗虫过境,雷声如雨,依旧阻挡不了全部魔物。
每要分神阻挡,魔眼便会加重一分力道,让他无暇顾及,只能硬抗。
季允闷哼一声,一缕暗红的血飞快从唇角淌落。
“没有太久,”季允的嗓音因为血的糊堵而显得黏浊,“师兄,有意义的坚守才值得被称颂。”
言下之意,浊云谷所做,全无意义。
起初秦顾只以为季允这么说,是在挑衅。
但就连季允,继承了魔尊轮回之力的季允,与魔眼交手,也未显分毫优势而陷入僵持,甚至自己还遭到了反噬而受伤。
这还只是其中一只魔眼。
秦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允。
在这场兵荒马乱的复生中,他终于有机会——哪怕是被迫的,能够仔细地看一看季允。
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于季允的十四岁,离别于季允的二十岁。
秦顾是活过一世的人,整日在病榻缠绵挣扎,让他得以自由掌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因为弥足珍贵而显得弹指一挥。
他从不会刻意去怀念某段时光,因为活着对他来说已是恩赐。
可季允不同。
这六年,足够季允从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
他占据了季允最该意气风发的岁月,然后丢下了他。
整整十年,直到现在。
想到十年来每个月圆,季允都要独自在血池中忍受剔鳞之痛,整整一天一夜,秦顾就痛到无法呼吸。
月圆人团圆。
季允所求的团圆,不过是他能够归来。
而他,这个害得季允被千人唾弃、万人怨恨的罪魁祸首,又在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手握剧本就能洞若观火,自以为是地替季允做了决定,又自以为是地猜忌、怀疑,一遍遍利用季允的真心,同时践踏自己的心意。
可没有了卑劣师兄的刁难欺辱,季允的面前本该是一片坦途啊!
他是天赋卓绝的修真天才,是孤高的鹤、自由的龙。
而不是被他秦顾的死,困在过去苦苦挣扎的殉道之人。
秦顾痛苦地发现,即便自己不愿遵从系统的指示而刻意屏蔽了机械音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依旧在不断将季允推向深渊。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依旧在身边每一个声音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忘记了善恶并不由身份决定。
就像这个书中世界的每一个人类。
“拯救世界并不只有杀死季允一种方式, ”他在心里呼唤许久未见的系统,“我猜的对吗,系统。”
机械音沉默片刻:“经过计算,这是最直接且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
所以直接省略了其他所有选项。
秦顾冷笑:“你建议我替死阻止季允堕魔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74/123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