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野:“……”
“我父亲就在朝中,长宁军如何,他清楚得很,战况一传到江州,那些说书之人,大多也喜欢杜撰传唱此事。”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可想起当年经历,他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父亲书信言语含糊,只会说长宁军到了何处,是否大捷,那说书传唱之人,又总爱夸张,每每编着说长宁军如何陷入险境,又如何绝境突围,你知我听他们所言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吗?”
他自己每每忆起当年之事,还有些止不住心惊。
他原以为父亲是不止长宁军中具体如何,毕竟他父亲是文官,又一直在京中,或许难知边军具体境况,只能自传回京中的捷报中窥见一二,可到现在他才知晓,诸野同他父亲多年来信件不断,虽然诸野总是报喜不报忧,可裴封河会代诸野写信,告知他诸野近况与长宁军进展,那自然也就是说,他父亲应当很清楚诸野究竟如何了,只是不愿告诉他。
而城中那些说书人,为着吸引看客关注,便总爱将故事编造得极为惊险,总是说长宁军如何遇险,而后反败为胜,生死突围,诸野与裴封河的名字不时便要在他那惊险万分的故事中出现,哪怕谢深玄知晓这些说书人的话语中总有夸大,他却还是压不住心中惊悸,这些年来,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因此而做过几次噩梦,他无人可问,无处可寻,憋着满心的慌乱与担忧,好容易等到父亲与诸野的信,信中却只有几句寥寥安慰之语,半句都不曾切到实处,只能令他越发担心。
他心中当然有积怨,诸野给他回信中总写平安,他起初还恼怒回信,让诸野说得明白一些,莫要报喜不报忧,可他的回信没有用处,不管他提及几次,诸野心中永远只会有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
长宁军行军时常在苦寒之地,隔江州太远,通信不便,谢深玄等上几个月,却只能收到这么几句话,他自然越发恼怒,可他去不了长宁军,自也无可奈何,好容易听闻诸野受调入京,他方松一口气,却又听人传闻,说诸野是在长宁军中受了重伤,皇上调他进京,是为了令他回京养伤的。
“你受调入京时,我听传闻说你受了重伤。”谢深玄几乎已压不下心中愠怒,极尽克制方才能以这般还算温和的语调同诸野说话,“我写信问父亲,父亲说无事,不必担忧,我请父亲将信转交给你,你在信中写,小伤,勿念。”
话至此处,这多年积累下的怒意终于再难压抑,他咬牙狠狠瞪了诸野一眼,忍不住怒道:“我若是只想看你写平安无事,还特意要你写信做什么?”
诸野:“……”
谢深玄:“怎么的诸大人,您是只会写这几个字吗?”
诸野:“我……”
谢深玄:“找个书信代写都比你强!”
诸野:“……”
谢深玄还是恼怒,当初他见着那信,几乎气得一日吃不下饭,他本就觉得当初诸野离开江州前往长宁军,是刻意在躲着他,这么几封信含糊其辞,更是令他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只觉得诸野当初一定是察觉了他那极其冒犯的亲近举动,因而对他只有厌恶,飞速离开江州不说,连给他写信都如此简略冰凉,好像哪怕多余半字,都不愿与他说。
这封信后,谢深玄便不再写信去问诸野近况究竟如何了,他想诸野人在京中,又当了玄影卫,大抵是不会返回长宁军了,这一回诸野可跑不了,他若能够入京,或许还能有些机会。
他原还未想好是留在江州,同他兄姐一般学习经商,还是随他父亲脚步入朝,此事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未来的路已定了,科举太久,他等不了那么多时日,恰好太学补试在即,他便去考了补试,先进了太学。
而后之事,他更是想起便觉得生气,到京中后,他先是在诸府之外苦待数日未果,打消了这念头,想着太学生难见玄影卫,他还是需得入朝,已记不清读了多少日书,殿试时见诸野就在皇上身侧,他还难抑心中那忐忑,可朝诸野那处多看了几眼,换来的却是诸野那带着杀意而极为冷淡的目光。
他在翰林院呆了一年,几乎不曾怎么见过诸野,待到了都察院,同玄影卫总算有了些公务来往,见过诸野数次,可诸野并不主动同他谈公务之外的事情,他又摸不清诸野心中想法,不知诸野是不是厌恶他,因而总不敢挑起当年与诸野相识旧事,如此不知拖沓了多久,他越发意冷心灰,再加上都察院的公务实在很对他的脾气,便干脆将注意全都转到了公务之上来。
想到此处,谢深玄移回目光,看向面前老老实实坐着的诸野,越发觉得心中恼怒,简直恨不得揪着诸野,令这混蛋一件一件事给他认错。
可他也不过就看了诸野几眼,心中那怒气尚且还未持续上多久,便又忍不住想——诸野这人的性子,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若不直接将话挑明了,一句一句将自己心中恼怒之事说给他听,他只怕到死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何处做错了。
他是好意,可谢深玄不想要这样的好意。
他应该更直接一些,将自己所想之事告诉诸野,至少问清诸野当初在长宁军中时,究竟都遇到了什么事。
“现今你可逃不掉了。”谢深玄沉下脸色,一字一句说道,“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同我答什么。”
诸野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怎么情愿,他还是不想同谢深玄谈及他当初伤势的情况,可谢深玄竟还朝他挪得近了一些,在诸野紧张后退时伸手按住了诸野的手,攥住了诸野的手腕,这才盯住他双眸,方认真问:“诸大人,你当初因伤调入京中,到底是伤到哪儿了。”
第151章 当年的书信
谢深玄明显感觉到诸野往后略微瑟缩了一些, 像是想要避开他这般故意的亲近,可谢深玄当然不会给他这机会,他巴不得再跟着贴上了一些, 几乎凑到诸野面前,依旧迎着诸野的目光, 问:“诸大人, 我这人性子执拗, 今日你若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是绝不会走的。”
诸野:“……”
谢深玄松了握着诸野手腕的手,朝着软榻后堆放的那些卷册倚靠些许, 又支住下巴,认真道:“赶我走也是没用的, 如今你已是玄影卫,总没办法自京中逃开, 我总能堵住你。”
诸野还是沉默。
谢深玄再度重复, 一字一句问:“你当初究竟伤在了何处?”
片刻沉默后, 诸野还是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道:“有好几处……”
谢深玄:“都是哪儿?因何而伤?”
诸野叹了口气:“既然都已过去了,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挑眉,干脆侧身朝诸野凑了过去,几乎贴到诸野身前,离诸野只有那么些微距离,他又在用他管用的“小伎俩”, 可诸野没有办法,他就是拒绝不了这样的谢深玄, 他竭力克制,可那意志力几已经到了边沿, 而谢深玄偏偏还要再凑近一些,他几乎能觉察到谢深玄呼时拂在他面上的热气,已将要控制不住开口时,谢深玄却叹了口气,低声说:“你不说便算了。”
诸野:“我……”
谢深玄:“可以后不许再瞒我。”
诸野:“……”
谢深玄:“点头。”
诸野:“……”
又过片刻沉默,他竟真点了点头。
谢深玄这才觉得满意,他朝诸野身边退开,诸野面上神色登时一变,一瞬便沉了下来,好似忽而找回了自己的一切毅力与勇气,略带些愤愤说道:“你又用这办法——”
谢深玄眨眨眼,毫不犹豫凑近诸野。
诸野僵硬着闭嘴了。
谢深玄更满意了。
他明白自己已准确找着了诸野的弱点,诸野显然也很清楚此事,想来他为了维持自己那最后一分体面,接下来哪怕谢深玄不再故意去用这么一招,他也能老老实实回答谢深玄的问题。
于是谢深玄问:“除了阴雨天疼痛不适外,你身上……可还留下了什么旧伤?”
诸野垂下眼睫,并不怎么敢直视谢深玄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自己今日实在逃不过去了,方低声说:“眼睛。”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这回答,他有些惊讶看向诸野面容,下意识重复:“眼睛?”
诸野答:“左眼,昏暗时难视物。”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目光不由在诸野低垂的眼眸上停留,他不知究竟是什么伤,究竟要伤得多重,才能令视力受损,可诸野从未同他提起过此事,他只能自己恍惚回忆——怪不得他总觉得自诸野成为玄影卫后,他每每与诸野相见,诸野看着他的神色间似乎都带有杀意,那时他多在都察院与诸野相见,都是室内,哪怕点了灯也稍有些昏暗,诸野根本不是在故意以那般冷淡的神色看他,大约是视物不清,只能稍稍覷眼来看,反倒令他更生误会。
而今在诸野这书房内也是如此,那窗外的日光撒在书案一侧,却透不到软榻这边来,诸野便也微微拧着眉心,露出谢深玄颇为惧怕的那种神色来,只不过如今谢深玄与诸野早已相熟,他原只当这是诸野寻常会有的神色,不曾更深入去想,也不再有最初那等惧怕,而今再多看上几眼,他甚至还忍不住更凑近了一些,仔细去看诸野面上可曾留下什么旧伤痕迹。
他其实也不知诸野当初究竟伤在了何处,只是想着这伤同眼睛有关,他便凑近仔仔细细盯着诸野面容看了许久,未见诸野面上留有任何伤痕,他心里却仍旧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下意识伸手触及诸野眼睑,诸野自然闭了眼,还试图朝后避开,可谢深玄又伸了另一只手,扶住他脸侧,令诸野难以退后避开,而谢深玄沉默许久,这才低声说:“往后若再有这种事,不许再瞒着我。”
诸野心跳极快,匆忙抬眼,正对上谢深玄近在咫尺的面容,他一时哑然,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
谢深玄不由皱起眉,也不知诸野是真这么答应了,还只是胡乱点头骗一骗他,可他也没有办法,今日他在此处停留的时间已有许多,唐练与罗伦茨似乎都还有话要同诸野谈,他也该从此处离开了,谢深玄便起了身,自怀中取出由锦缎包裹好的一件物事,道:“诸大人,当初你在长宁军时,我给你写过几封回信,有些当时便寄出去了,有些却没有。”
那时候他同诸野生着闷气,耍性子时几乎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同诸野说话了,许多信他都不曾寄出去,又舍不得丢掉,全都偷偷封好藏了起来,入京一趟,他甚至还将这些书信都一并带上了,想着说不定还会有将这些书信送出的那一刻,一拖这么多年,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有了这机会。
“我今日把信都带来了。”谢深玄将手中之物放在桌上,竭力维持着面色平静,说,“你若是有空,待会儿可以看一看。”
诸野一怔,迫不及待回应:“我当然有空。”
谢深玄微微完了弯唇:“太学下午还要上课,我先回去了。”
诸野立即跟着起了身:“我送你出去。”
谢深玄那目光在诸野身上一扫,先看那扣错的系带,再看看诸野明显微乱的头发,更是忍不住唇边笑意,道:“今日还是不了吧。”
诸野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手忙脚乱去扯自己的衣物,试图将衣服理得齐整一些,不想下一刻,谢深玄已经伸手为他整了整领子,抚平额上的乱发,又清清嗓子,道:“诸大人,这革带我就不替您整理了。”
这回诸野连面上都不由泛了红,心跳急促得好似几乎自胸口跳出,他仓促点头,不知如何回应,却又引了谢深玄的笑,说:“外头还有西域使臣在候着您,总该正一正衣冠,莫要叫那胡族之人看了笑话。”
诸野脑中空白,只会含混应对:“我……是。”
“至于今晚这宫宴,不许再多饮酒了。”谢深玄稍稍一顿,道,“同皇上说一声,您今日若再喝醉,明日我可是要进宫的。”
诸野:“……”
谢深玄:“您若自己不好意思去说,待会儿我让唐练去。”
诸野:“……好。”
谢深玄这才觉得满意,朝门外走了数步,又稍稍一顿,不由再清清嗓子,说:“若诸大人明日没有空闲,不能来太学,遣人来同我说一声便好。”
诸野认真点头。
“小宋就不错,反正他每日闲得很,也总需来玄影卫同你们汇报。”谢深玄同诸野微微一笑,道,“到时候……我过来与你一道吃饭。”
诸野:“……”
-
谢深玄走后,诸野倒还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议,他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谢深玄为何突然变过来了,还同他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字字句句都好似他梦中所想,一点也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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