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点……他几乎听见了怀桢身上长衣在烈风中鼓荡的声音。只差一点点——
他从马背上纵跃出去,飞身抱住怀桢,护着他头脸沿崖壁滚落下去。只这一刹,怀中人似冰冷,但他的心却突然再次剧烈地跳动。
两人重重摔落在山谷之底。柔软的积雪顿时将二人淹没,但弟弟被他揽在身上,呼吸倾吐在他的颈项,却像是缠绵的。
“阿桢……”他轻声唤。伸手沿着怀桢的下颌抚摸而上,为他将脸颊上的污迹悄悄抹去,少年清俊的脸容渐渐显露,仍是他熟悉的模样。
他看见怀桢拧了下眉毛,便笑:“小六儿!”
怀桢终于从急速坠落的晕眩中醒转,睁开眼,便对上哥哥盈盈的眼波。
怀桢半坐起来,茫然的模样还像迷路的小孩,正要开口,却被怀枳捧住了脸。
仿似预感到什么,怀桢忽而静住。
怀枳抬起身,往他的嘴唇吻了一下。
又轻轻地一咬。
第49章 16-3
=====================
16-3
怀桢没有回应,但眼睫颤了一颤,垂落下来。
怀枳安心地笑起来。
他们已在人迹罕至的山谷深处,方才他从高处跌落,山雪崩塌封住山口,不知山外的宫卫几时能打通道路,当务之急,还是先给弟弟看伤。于是抱住怀桢,往山崖下背风处走,恰有一片不大的地面,尚无积雪,但十分阴湿,怀枳脱了斗篷铺上,再扶着怀桢坐下。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亲了他一下。
怀桢似个没有意识的布娃娃般任他动作。
“好了,没事了。”怀枳握着他的双手在手心呵了呵,捂热了,又去摸他的脸,拇指轻轻揩过那污迹纵横的脸颊,柔声道,“我去将马寻来,你等一等。”
怀枳走出两步,回头,看见怀桢仍一动不动,像是重山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雪做的影子。他顿了顿,又走回来,将外袍也脱下,披在了怀桢身上。
怀桢将身子缩了缩。大约是怕冷吧,怀枳无暇多想,他知道此刻只能靠他行动。于是向来时路上攀行了约莫半炷香时辰,终于寻见自己的那匹御马,马儿摔死在积雪的山中,尸体早已冻得僵硬。马腹之下还挂着包袱和兵器,他一一取出,又割下大块的马肉一并带回。
回去时,那座山谷却不同了。
从那山崖之下,袅袅升起了青黑的烟尘,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像是催人回家般柔和地四散。有几只苍鹰飞在山巅,嘎嘎叫着却不落下,青烟过处,山崖细雪稍稍融化,幻作了春日的泉流。隔着一段距离,怀枳已望见那火堆边的人影,夕阳将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染做平静的昏黄。
原来弟弟也去找来了木柴,生起了火,平静地等他归来。
怀枳的心中顿时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温柔情绪所充塞。挪动着脚步走上前,怀桢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怀枳却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端详他表情,不太有底气地发问:“……你在想什么?”
这问得多么拙劣啊。他们明明是劫后余生,绝境重逢,他们应当有更激动人心、更缠绵悱恻的话语可以倾诉。
然而怀桢的目光却向下,看到了怀枳身上背的东西,他开口:“能吃吗?”
怀枳蓦地回过神,将马肉捧出,拿匕首稍作处理,便架在火堆上炙烤。又打开包袱,找出一些药膏、纱布等常用物,胡饼一类小食,甚至还发现了一只便巧的暖炉。
“啊。”他忍不住笑,“立德准备的,我都不知道他那么心细。”
听见立德的名字,怀桢的目光好似微微动了一下。
怀枳将暖炉点燃,放入怀桢怀中,又将外袍捂好了他,先塞给他一只胡饼。于是怀桢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更小,双手捧着胡饼,两个大口便吃光了,又抬起那双无辜的眼看他。
怀枳笑着给他抹去嘴角边的饼渣,带着几分心疼端详他瘦削下来的脸,“这么饿啊。”
怀桢竟点了点头。静默的雪风中,怀枳能从那双眸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他仓促收回手,归置好其他东西,用几根长箭树在雪地,扯开包袱皮,简单挡住一侧的风。他做这些的时候,怀桢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像小时候一样乖乖的,从不捣乱。他偶尔转过头,还会对上怀桢的眼睛。
“你受的伤怎样?”终于,怀枳轻轻地发问。
怀桢道:“我好得很。”
说这句话的怀桢终于和过去有了些微的相似。也许是那一张胡饼,将他从饥饿的边缘拽回,让他有了撒娇任性的力气,那双清澈的眼瞳转了转,伸出了倔强的小钩子,不伤人,只让人心头发痒。怀枳轻轻吐出一口气,这话不该他来说的,但到底伸手去揽弟弟的肩膀,“让我瞧一瞧。”
怀桢的肩膀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怀枳忍不住捏了捏,心想自己三年不在长安,但往后会一直在了,总要将怀桢喂好,让他再不能这样瘦下去。崖壁下空间逼仄,两人的身躯相贴,被雪沾湿的衣角落在火堆旁,很快发出干燥的细响。怀桢一言不发,怀枳尝试着,亲了一下他的眼睑。
“乖小六儿。”怀枳说,“不怕。”
他手底动作更轻,小心地抽开怀桢的衣带,从肩上剥下了外衫,便见肋下中箭处被胡乱包扎起来,乌黑的血块凝结在旧纱布上,他小心揭开,反惹出怀桢疼痛的低嘶。
怀枳一边哄着弟弟,一边打开备好的药膏一一抹上,带茧的指腹摩擦过去,怀桢的战栗便愈益明显。怀枳张开双臂挡住风雪,低头下望,怀桢半裸着受伤的身躯,苍白失神的脸容是那么可怜,那么可爱。怀枳的手似抚琴一般从后背掠至前胸,带着苦涩的创伤药气,带着黏腻的膏油触感,染遍怀桢的身体,连那两颗小巧的乳尖也悄然露出了头,仿佛在等待怀枳的抚摸。
怀枳的眼神深了深,拇指却只掠过那胸膛下方的伤疤。抹了药后又检查一遍,确认怀桢身上的确没有别的伤口,便将怀桢的里衣拢上。
怀桢似乎都不知道,甚或是不在意,他的哥哥,在用怎样的目光扫视他的身体。
长日终于坠落。
马肉也烤熟了。怀桢默默地,囫囵吃了一些,尽管终于饱腹,末了还是跑到外头抠着嗓子呕吐。怀枳吃了一惊,拿沾了雪水的巾帕给他擦拭头脸嘴唇,打水漱口,又扶着他回来,拿自己当软垫给他蜷曲身子躺着。
“阿桢已经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切,哥哥都已经安排好了。”火堆里柴薪渐少,光芒也渐微弱了。怀枳一下一下拍抚着怀桢的肩膀,温声,“你再不用这么累,也再不用害怕了。”
安抚虚弱的弟弟,他一向最有法子。
怀桢却似毫无感觉,只是望着火堆,轻声道:“我听见钟弥他们说,匈奴单于会在甘泉以北接应他们。”
怀枳的动作顿了顿,或许是没料到怀桢会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提起这些。“好。”他柔声,“待回去了,我们从长计议。”
“你会杀了钟世琛吗?”怀桢又道,“你说姓钟的不在大赦之列。”
“你要为他求情?”
“他早已不算钟家的人了。”
怀枳有些疲倦地叹口气,“好,听你的。”
两人的体温逐渐融化在一处。尽管怀桢说的话并不讨他喜欢,但他愿意为了此时此刻的温馨时光,稍微作一些让步。
“哥哥,”最后,怀桢说,“母妃还是死了。”
怀枳低头,怀桢的表情隐藏起来,乌黑的发顶上还有些微冰晶,偶尔会随动作簌簌地掉落。他握住怀桢的手,“我知道。这些天来,我也在准备母妃的丧仪。明日我们就回去,去见母妃最后一面,好不好?”
“……”怀桢似是思考了很久,“母妃是被父皇赐死的。”
“……是。”
“不是钟家,不是钟皇后。”怀桢道,“是父皇啊。”
怀枳已听不明白他的话,内心隐隐有种抓之不住的焦躁感,如一个个虚无气泡浮出水面。他道:“那又如何?父皇也崩了。从今往后,我可以保护你了。”
怀桢竟尔笑了笑。
黑暗之中,怀枳没看清晰,正觉后悔,怀桢忽而转过身,对着他,将唇贴在他下颌,像个孩子一样亲了一下那新冒出来的细碎胡茬。
“哥哥。”他的声音轻盈,“你喜欢我为你准备的东西吗?天下四方,我都不要,都送给你了。”
于是怀枳的心再次安顿下来,安顿在弟弟这柔软天真的眼神中。
“当然。”他哄着弟弟道,“哥哥有了天下,又有了你。哥哥很满足了。”
怀桢道:“明日我们就回去。”
“嗯。”怀枳应道,“明日就回去。”
“哥哥晚安。”
怀枳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说这么幼稚的晚安。他听话地闭上了眼,顺从地跟随着弟弟的温柔,乘波逐流,往梦乡去。
这些天来,面对着生生死死,所有的劳累、焦灼、困顿,都化作轻烟飞散了,在弟弟的身边,他像是漂浮起来,永远不需要着陆。
风雪终于将火堆扑灭。
怀桢在哥哥怀中,睁着眼睛,望向无穷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雪花在风中飘旋。
母妃死了,这一回,他们没有争吵。
风雪,黑暗,山野。一切都像是最后的、不可更改的定局。
他伸出手,探入哥哥的衣襟,滑过哥哥的腹肌,再环过那劲瘦的侧腰。也许过去曾摸过许多次了,哥哥的身体。他和哥哥,总是贴得那么紧密,不可分割,有种相濡以沫的错觉。可是他从不知道这里原来这么炽热,暧昧的触感从那精实的山峦上蒸腾,又降落,仿佛雨水,坠进深渊——
在里衣内侧,他摸到了哥哥贴身携带的匕首。
匕首带有暗扣,只轻轻地一按,锋刃便弹出,那声音在风雪中几乎不值一提。
他握住刀柄,刃尖向下,沿着哥哥的衣衫,一路破开那描龙画凤的纹路,血珠飞散,直抵心脏。
——怀枳突然睁开了眼!
他一把扣住怀桢握刀的手,猛地翻了个身,将怀桢压倒,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来。
怀桢的手腕立刻被勒得青紫,无力地往空中高高举起,“哐当”,匕首终于跌落。
“你做什么?!”怀枳冷声喝问。
然而怀桢竟已泪流满面。那两汪清澈的眼瞳里,洪波湍急地涌出,浸没,流淌,他哭着大喊:“哥哥,你杀了我吧!”
第50章 一刻好
==============================
17-1
怀枳凝视着他的泪水,惊疑而惶惑,他无法理解,无法认同,只能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然而只这一放松,怀桢突地一拳击向怀枳下颌,险将怀枳颌骨都打碎!怀枳在剧痛下不得不后仰,怀桢便往那匕首落处爬去,又立刻被怀枳压住双腿膝窝。怀桢“啊”地痛叫,手指在雪地上抓出了血痕,攥出冰凉的雪团毫不犹豫扔向哥哥的脸。
雪团并不能带来很重的伤害,但冰冷四溅,却让怀枳感到侮辱。他抹了一把脸,阴沉沉道:“你又发什么疯?我哪里让你不如意了?”
“你放开我。”怀桢被哥哥挟制得喘不过气,双足失力后踢,险些踢进火堆,“你放开我!”
怀枳拽着他肩膀将他翻了个身,怀桢全身受制,却从手底翻出一块尖石划向哥哥的脖颈!
“嘶啦——”
皮肤被割破的声音,原来是如此清脆。
鲜血涌流而出,将冰冷的石头都染成赭红,淌过怀桢的五指,落在他苍白的脸颊。
怀枳摸了摸脖颈,又低头看了一下。满手的血。再看向怀桢。
怀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眼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疯狂的火。但怀枳仍居高临下地压着他的双腿,钳着他的肩膀,他只能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幼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毫无威胁的嘶吼。
怀枳将沾血的手指扣住怀桢的下巴,垂眸,声音也因伤而沙哑:“你不高兴我放箭,是不是?”
怀桢睁大了眼睛。他的哥哥啊,他的自大的哥哥。
怀枳短促地叹口气,又道:“我是为了救你啊。箭是朝着钟弥的军队射的,冲散那数千人,才能从钟弥手中救你下来……”
怀桢笑了。从忍俊不禁,到哈哈大笑,发丝散乱披在脸上,像鬼一样。
怀枳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迅速淤青,颈下伤口血流渐细——尖石划得不深,但流血让怀枳的脸色发白,亦像一只英俊的索命的鬼。一手拿纱布捂住,潦草地缠了几圈,一边又朝他望来:“你笑什么?”
怀桢竟像是心情好了一些:“哥哥,你若不杀我,便放我走吧。”
“放你走?”怀枳蓦地回神。他很不喜欢这句话,威胁地摸过怀桢的脸,手上的鲜血同怀桢的泪水混同一处,涓涓汩汩地投入火堆,那火却烧得更高,“我若想放你走,就不会追过来了!我都说了,往后有我保护你,你离开我又能往哪里去?!”
怀桢摇摇头,嗓音因大笑和流泪而终于干涩:“你的保护,我要不起。”
“你在说什么?”怀枳一边咳嗽一边冷笑,“你觉得我会害你?就因为……”
啊,就因为他下令放箭的那一刹那?就可以抹消他们过去的所有信赖与温情?
他讥刺地多说了一句:“你何时能长大一些啊,阿桢。”
怀桢闭了闭眼,又睁开,泪流满面,语气却很平稳:“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
——我只是希望母亲能活下来而已。
可是再多解释也无用了。在哥哥的大业面前,在哥哥所有公而忘私的抉择面前,他永远是孩子气的、无理取闹的那一个。哥哥觉得重要的事,他不以为然。他觉得重要的事,哥哥弃如敝履。
31/88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