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枳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宦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微微愕然地住了口。
怀枳懒懒地抬眸,“你说,是五殿下送去的?那太子呢?”
“是,五殿下来请罪,说当初是他鬼迷心窍,用东宫的文牒,把那贼人放进了后宫。可他也没料到那贼人胆大包天,敢行悖逆之举,否则他便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还给六殿下的。他说他看那贼人往昭阳殿跑,还以为是有心和……和什么后宫的人……私通……”
怀枳那如春水般的眸光蓦地结了冰,片刻,道:“父皇最恨这种胡搅蛮缠的说辞。”
“是。”宦官佩服道,“皇上分毫不信,立刻便骂得他更狠了,说他不诚心认错,还想拖人下水。太子在一旁也吓坏了,跪下来替五殿下请罪。皇上沉着脸,也不多说什么,便摆手让他们……滚。”
怀枳听完了,也不置评,便伸长手臂到床边,拿过两串红艳艳的玛瑙珠,放到宦官手心里,又拍了拍,“一路过来,风霜辛苦,黄门有劳了。”
宦官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行礼:“不辛苦,不辛苦!只是传个话的事儿。我义父才是,时时刻刻惦念您,怕您一个人没能上泰山,身上不爽快……”
“我有家人相伴,没什么不爽快的。”怀枳轻笑,“留常侍他老人家思虑周全,也要请他保重身体啊。”
宦官又是千恩万谢。怀枳微微倦了,稍闭了闭眼,他当即看出来,乖觉地告辞。临走前,怀枳却多问了一句:“那个陆梦襄,是什么来历?”
“来历?”宦官一怔,“奴婢只知她是陆卫尉的独生女,好像是当年陆卫尉随钟将军出征匈奴,在军中出生的。”
怀枳挑了挑眉。
宦官道:“奴婢回去再查一查。”
怀枳一哂:“不必了。”
在军中出生,倒有个靡丽的名字,看来陆长靖那种戆直人物,也会思春。怀枳无声地笑。有个靡丽的名字,行事却胆大包天——
说不定日后,她还会来找他的。这种人,一旦上了赌桌,就绝不肯再下来了。
待那宦官走了,怀枳站在半开的门边,廊上风灯映出他半边沉思的脸容。春意浓,夜露湿润,外间的飞蛾扑上壁火,阴影扑簌。他待关门时,却看见怀桢站在走廊尽头,只穿一件单衣,面容愈白,便显得那双眼睛愈加无辜无措地大,带着几分惊讶看着他。
被他发现了,却扭头就走。
怀枳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无声的春风也刹那间呼啸起来,他三两步奔了上前,猛一下抓住了怀桢的手腕。
怀桢下意识挣开,“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做什么!”
然而声音同巴掌都没有什么力道,反而只像小孩子恃宠生骄。怀枳丝毫不以为意,只道:“你……你还没睡。”
怀桢本是在意泰山行宫之事,又在夜间看到哥哥房中亮着孤灯,因此好奇地摸过来。他猜想方才那人是皇帝身边的公公,否则不会知道这么多秘辛。原来哥哥布下的网罗,比他曾经所以为的还要缜密得多。
怀桢垂下眼,也不知说什么好,便道:“你好久不同我讲话了。”
怀枳几乎发笑:“是我不同你讲话?”
怀桢转过脑袋,哼了一声。
怀枳拿他没法子,深呼吸一口气,装作无事地去捏他的脸,声音却极轻柔:“别生我的气了吧,小六儿?”
怀桢道:“我睡不着。”
怀枳心念微转,“要我陪你睡?”
“不要。”怀桢却再次将他的手拍下来,好像还在想些旁的事情。
虽然知道弟弟长年神飞天外,但怀枳还是受不了他如此冷待自己,大半月了,他们兄弟俩竟连好好说话的时机都没遇着过。于是他着意地道:“那怎么办?带你出去走一走?”
怀桢眉心动了动,眼睛里也亮了,怀枳便知道这个提议击中了他的心坎儿。
*
立德大半夜被吵醒,却是六皇子鬼鬼祟祟摸到他床沿,拍他,要他去备马。他刚想唠叨殿下怎么不懂事呢,黑灯瞎火地上马是要往哪里去闹离家出走?直起身便看见二殿下竟然也在,就站在六殿下身后的游廊上,宽容地等待着。
好像立德若不去备马,反而是欺负他们兄弟一样。
他只好打着哈欠去了马厩,牵出两匹马,怀桢还在挑拣,怀枳已在一旁道:“一匹便够了。”
怀桢不满地转过头瞪他:“啊?”
怀枳不为所动,黑夜里,脸色也看不分明,“更深路滑,你一个人骑马若是摔了,谁护着你?”
最后挑了一匹温顺强健的母马,怀枳先扶怀桢上去,又对立德温和地道:“多谢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立德还是有些责任心的:“您不要奴婢陪着吗?”
怀枳道:“我带着他,他丢不了。”
立德心想,我倒不是担心小的……“您明日还要见客,留神别太晚了。”他细声相劝。
怀枳应了,而怀桢已经不高兴地往虚空甩了下鞭子,“哗”地一响,惊得马儿也摇了摇脑袋。怀枳笑起来,拍了拍立德的肩膀,便一脚踩上马镫,袍襟一扬,已利落地翻身上马,将弟弟圈在怀中。
“想去哪儿?”怀枳的下巴贴着怀桢的发顶,喉结在怀桢脑后微微震动。
怀桢挣了挣,他便稍稍放松一些。
“去东边。”怀桢道,“哥哥还没有看过大海吧?”
怀枳低笑:“难道你看过?”
怀桢不言语了。
怀枳也不在意,弟弟鬼灵精怪的小脑袋里一天到晚全是心血来潮的主张。他轻轻夹了夹马肚子,马儿便小步起行,待行过几条街道,才渐渐放开蹄子,向城外飞驰。
守城的官兵见了他的印信便放行。愈往东走,空气愈是潮湿,海风穿透所有遮眼的草木洒在兄弟俩身上。走下车辙遍布的官道,穿过野草蔓生的树林,眼前骤然开阔,一道遥看似无的海岸竟已横亘在远方。
怀桢没料到这么快便到了。在他的记忆里,大海总是很遥远。
“待父皇他们来了,还要再来此处的。”怀枳抬起马鞭,向远处指点,“那边已拉开罗绳,预备立下旗帜。还要砌一条岸边的堤道,供辇舆经过,往那东边的海角上去,遥望蓬莱。”
怀枳的话到末尾却转了个弯:“偏你心急,还想私下来瞧。这会儿什么都没有布置。”
话虽如此说,他却已经下马,又将怀桢抱下来。怀桢别扭,想自己往下跳,怀枳道:“你的伤好了?”
怀桢强道:“早都结疤了。”
怀枳挑挑眉,也不知到底相信没相信,便伸过手来牵他。兄弟俩往海边缓步行走,怀桢的手心冰凉,怀枳的却暖和,将他团住。今晚的月亮隐在云后,春夜的海上只有点点浮光,隐隐的海浪声像从地底掀来的雷鸣。什么都看不清楚——愈想看清楚,那海的模样就愈是变幻模糊。
在这样的大海的一角,似乎其他事都可以暂时抛却。
“哥哥,”怀桢问,“海上真的有仙山吗?”
怀枳答:“大约有的,父皇都派人去寻了。”
怀桢道:“父皇想要长生不死。”
怀枳道:“是。”
怀桢道:“哥哥想吗?”
怀枳一怔,低头,“我?我没有想过。”
怀桢道:“哥哥,你怕死吗?”
怀枳还真思考了一番。两人的脚印绵延地踩过海边的砂石,“真到死的那一刻,或许没什么好怕。但死之前若等待得太久,就难捱了。”
怀桢停下脚步,“哥哥说得对。”
怀枳心中微动,转头看他。朦胧月色之下,怀桢那素来娇气的脸容,却也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素净,那双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的话语似不含任何情感。怀枳忽然觉得,弟弟或许真的长大了。
怀桢突然笑开,那遗世独立的幻象蓦然碎了:“钟世琛同我说,海上的仙人只喜欢童男女,所以他就没福分了。”
怀枳立时皱眉,“此人油滑至极。”
怀桢道:“他说我还可以试试的。”
怀枳道:“你不要——”想说你不要再跟他玩了,又觉得这话的长辈口吻太重,前些日子不是刚遭弟弟嫌弃过?眼下两人絮絮私语的气氛,他到底有些留恋。于是踌躇地走了几步,说出了心中实话:“阿桢,你同那些人走得近,但那些人却是太子一党,我总怕他们欺负你。”
这样的话说出来,便是示弱求和了。
“我知道。”怀桢却很快接道,“他们每天晚上都要派人给太子传信。”
怀枳一顿。此事他并不知晓,虽然也并不意外。
“哥哥,我知道太子恨你,所以你怕他们欺负我。”怀桢吐出一口气,像有很成熟的烦恼,“但我也想为你分忧。”
怀枳道:“你要怎样为我分忧?”
怀桢道:“他们虽然忌惮你,对我却不防备。也许觉得我还傻吧。哥哥知道狡兔三窟的故事吗?我总可以为哥哥准备另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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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累得21点就睡了,今早6点醒来,继续去打工……下一章会很快乐!在海边!但是在周四嗷呜……
第13章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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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枳慢慢停下脚步,转脸,认真端详怀桢的神色。月光像给怀桢蒙了一层纱,怀桢那清亮的目光却又将纱射透,坦然地、甚至带几分骄傲地与他对视。
“你的意思,”怀枳轻轻地道,“你去拉拢他们,反倒是为我好了?”
怀桢道:“哥哥不信我吗?”
半晌,怀枳收回目光,沙哑一笑,“我当然信你。”继续向前走去。
怀桢的眼神幽深地一顿,又立刻抬起下巴笑,快步跟上。
“先不说我了,不妨说说哥哥这些日子的收获。”他也不去看海了,双眸弯弯地眯起,含了几分意味朝哥哥笑,“听鸣玉说,冯家那位小娘子,这些日子常给你送东西?”
怀枳平和地道:“也就送过一次樱桃。”
“哥哥没给她回什么礼?”
“回了一只翠鸟。”
怀桢一愣:“什么?”
怀枳道:“你若喜欢,可以去找她瞧瞧。”
怀桢没有料及,脸上的笑变得别扭:“……想不到哥哥还会送这么别致的礼物。”
怀枳道:“听闻冯小娘子在家中就养了许多鸟儿,或许一只翠鸟她也瞧不上的。”
“你送的礼物,怎可能瞧不上。”怀桢别过脸去,“喜欢还来不及吧。”
怀枳无奈地道:“你又知道了。”
怀桢道:“我当然知道。”
怀枳看他神情突然闷下来,自己心上也似被咸腥的海风拂过,吹上喉咙,干燥而发痒:“冯衷家世清高,为人谨慎,如无万全的把握,他不会让女儿和我走得太近。”
“那你呢?”
“我?”怀枳静了静,“我也不想做没有把握的事。”
言下之意,冯令秋若不能给他带来万倍的好处,他也不会考虑娶人家进门。
怀桢简直要发笑,忍得辛苦,反而龇牙咧嘴,显得滑稽。
海潮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时不时扑上怀桢的脚。怀枳将他往外拉了些,他又说:“冯娘子讨厌我。”
怀枳不解:“你见过她吗?”
“没有。”怀桢道,“但她一定讨厌我。”
怀枳道:“何以见得?”
“哼。”怀桢不高兴,不让他牵着,非要站在海浪里,背对着月光看他,“钟世琛说,哥哥娶了媳妇,就不会再管我,到那时候,我就可以想玩什么玩什么了。”
怀枳一听见那名字便觉烦躁:“怎么又是钟——”忽而见怀桢后头海潮高高卷起,一轮大浪即将打来,仓促变了脸色,“阿桢,过来!”
然而怀桢再跑也来不及,只迈出一步,那浪花已兜头泼下,怀枳想也未想,便拽过他压在身底,自己被大浪打得趔趄跪倒,大袖却先护住了怀桢的头脸。
好在这浪潮色厉内荏,像恶作剧一般泼得他们满身湿淋淋的,便又呼啦啦退下了。
怀枳身上已没有一处干燥地方,却还拿袖子去擦怀桢的脸,“有没有呛到?”
怀桢眨了眨眼睛。
他被哥哥抱住,两人一同跪跌在地上,粗粝的砂石磨得他膝盖生疼。他摇了摇头,趴着往岸上挪了几步,仰躺在沙滩,忽而又笑起来。
怀枳也跟着他趴上来,问他:“笑什么?”
心有七窍的哥哥,这时候全身都滴着水,鬓发湿成了一绺一绺,却还紧张地看着他,显得好愣啊。
怀桢道:“我不怕了。”
怀枳更加疑惑:“不怕什么?”
怀桢伸手去抱他的腰,“我不怕你娶冯令秋了。她再如何讨厌我,你也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哥哥肩宽腰细,怀桢的手指隔着湿漉漉的绸料抚过去,那坚韧、精悍而敏感的腰背便绷紧如一道桥,而他是桥下躲雨的行人。
哥哥低下头,眼神里还涌动着未绝的海浪,“你怎就觉得我一定会娶她?”
怀桢认真地道:“哥哥若娶了她,能得到冯家的臂助,可比太子妃方家还要强。”
哥哥道:“你若真的怕她,那我也不便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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