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之隔,应道生被嘈杂的人声滋扰,幽幽醒转过来。
地砖上残留着寒意冰的人脸颊发痛,他下意识挣扎着想要坐起,可四肢皆被绑缚的死紧,只能在地上微不可察的扭动两下。
先是被灼烧了灵脉、又几乎挖空了灵府,应道生这会儿丁点术法也施展不出,只要几条厚实的布帘便能将他制住。
还真是一日游浅底,又日游浅底啊……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寝殿内很快被收整一新,墙上、梁上的火舌印记被灵力寸寸抹去,一应家具也重新换了得用的。而丘辰子在丹药和其他几位长老的辅助调息之下,也已经能够行动无碍。
想着屋子里那个变数陡然增多的秘密,丘辰子心下始终不安,便准备将人尽早赶走,好留些余裕收拾他的逆徒。
“那邪修以祈氏兄弟的名义混入内门,擅改换形容、迷惑心神,为防还有同伙藏匿暗处伺机卷土重来,宗内全面戒严排查、谢绝外客。”
至于梁栖作为无迹峰峰主,其失踪的消息根本不可能瞒住,丘辰子顾念着他对自己数次手下留情,也只称梁长老渐生心魔、被邪修钻了空子挟制离宗,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反悔的后路。
“灵贞,你留下帮为师擦药。”众人离去之时,丘辰子独独叫住了心神不属的高灵贞。
上一次他有意引着自己回寝殿,想必在应道生和师尊之间还是做出了决断。丘辰子无视他欲言又止的态度,信步来到床榻前解开了幻阵,头也不回道:“来看看你的好师弟吧。”
第一百零八章
从丘辰子的寝殿离开时,高灵贞神色看起来很是有些恍惚,若仔细观瞧便会看出,其衣袍上还染了新鲜的血渍,星星点点煞是显眼。
高灵贞忍不住垂首看向自己白白净净的双手。
方才就是它们,用两对帘钩钉穿了应道生的锁骨和肩胛骨,还在丘辰子的指示下将人禁锢在了暗室的墙角处。
那锁链的长短、角度都调整的十分刁钻,应道生能休憩的最大程度,便是直起上身跪坐在地上,而战立之时却又必须微微的拱起身子,否则便会有扯断锁骨的风险。
丘辰子毫不掩饰的道破了应道生曾与他结盟的事情,问他是要做宗主的继任人、还是拴在暗室里的另一个人时,面上甚至还带着和煦的笑意。
面对已经彻底疯癫了的丘辰子,高灵贞却打心底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了纪渔溪,程风鸢便安全了,而只要乖乖听从宗主的吩咐,他便也可得安全。
“灵贞,你师父的伤势……严重吗?”等在半路的程风鸢将他叫停,关切询问着丘辰子的伤情。
高灵贞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罕见的生出了不想与之交谈的情绪。况且他也不曾真的为丘辰子上药,便只是根据衣服上的血痕胡诌一些伤口敷衍过去,仍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邪修侵入道天宗还伤了宗主的消息还是渐渐传开了,仙门众宗之中惶惶着有之,看丘辰子笑话的也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从前被其讥讽过的宗主修士,想要假借探望之名登门来笑,可惜都被道天宗闭锁起来的大阵隔绝在外,只能愤愤的甩袖离去。
在此期间,丘辰子将宗门内事务交由了高灵贞和几位长老一同处理,自己则优哉游哉的躲在主峰上“养伤”。
事发后不久,高灵贞便挑选了数头灵兽送至峰顶,说是未免师尊疗养无趣。
可蹊跷的是原本温驯老实的灵兽们,到了丘辰子的院中却骤然开始争勇斗狠起来,隔三差五便会因为争斗受伤,对兽用伤药的需求陡增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大批大批的伤药转了个弯,大部分竟然都用在了人身上,一个脆弱与强韧并重的美人身上。
宗主寝殿与道天宗一样,已经谢绝外客多时,宗门上下除了高灵贞,便再没有第二人可以自由出入。为此,弟子们都在暗暗猜测,丘辰子此次是伤及了根本,让渡权柄于大师兄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而引得众人猜测不休的两人,此刻正同处一方不甚宽敞的暗室之内,保守着同一个生不得、死不能的“秘密”。
“给他上药。”
丘辰子将鞭子随手丢下,自顾自来到几步外的小几旁坐下,喝着热茶欣赏自己的杰作。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将拴进骨肉的锁链放长,为的就是想看应道生受不住痛四下逃窜的模样。只可惜这人一身灵根虽然废了,骨头却还硬的很,莫说是抱头鼠窜,就连从牙缝里挤出的痛呼也少的很。
高灵贞从架子上拿起大罐的兽用伤药,用手指挖了就要抹到应道生渗着血的鞭痕上。
这种“杀鸡儆猴”的戏码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动手给人上药还是头一次,因为之前无论被打成什么样子,应道生都会支撑着自己擦药。
只是这一次他伤的实在有些凄惨,连日未及愈合的旧伤被鞭子掀开血痂,破溃的血肉和零碎的衣料混在一处,若非地上的身躯还在轻微的起伏着,他都要以为这人被活生生打死了。
然而血污凝结起的乱发中,那双已然涣散的眼睛转了一转又找回神采,应道生动了动手指嘶声道:“不必……我自己来……”
自从与长安定下关系之后,无论男女应道生都会避嫌,除了那个小心眼、爱吃醋的兽人,再不许旁人近身。
看他这副样子,丘辰子饶有兴致的放下茶杯,手指慢慢在桌上敲了敲,催促高灵贞道:“给他上药。”
应道生这身子受用不得修士灵药,丘辰子便将就着以兽药吊着他的命,如今在这可有可无的细节上如此坚持,绝不可能只是怕他无力处理伤口。
虽然心中泛起了嘀咕,高灵贞还是依言将手探向了应道生的伤口。他先是用凝水诀将血污和碎肉冲开,略等了等见丘辰子没有出言阻止,便继续这样剥开衣服碎片、冲洗伤口、涂抹药膏。
其实这些寻常外伤,即使他并不专精医术也可用灵力疗愈,但丘辰子既然打定主意要他遭受折磨,高灵贞也不敢贸然让应道生太过舒服了。
这些伤口之所以只出现在应道生身上,并不是因为高灵贞及时收手得到了丘辰子的原谅,只是因为他若伤了、便不能更好的发挥用处罢了。
早在丘辰子再次发号施令的时候,应道生便放弃了反抗,一动不动的趴卧在地上敛起双眸,任由高灵贞像是刷洗一大块兽肉一般处理着自己。
其实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找不出几块好皮肉,因为许久不曾梳洗还散发着异味,就是叫人看了也难以生出什么遐想。然而越是到绝境之时,人便越会追求一点可有可无的尊严,来让“活着”这件痛苦万分的事情,有一些不得不坚持下去的意义。
可惜连这一点小心思也被人看穿了啊……
因着灵兽力量强、身形大、痛感弱,所以兽药的药性都十分猛烈,恢复速度即是唯一的宗旨,非但没有止疼的效果,擦在伤口上还会引起更加剧烈的痛意,激得皮肉湳瘋都在不住的抽搐。
好在丘辰子虽然有心羞辱他,却也没有兴趣去看同性的裸露身体,到后面只让高灵贞草草将他的腿涂了药,好歹给应道生留下了一条破烂的中裤。
又过了好一会儿,高灵贞拿身衣服进来,又用术法将室内打扫一净,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便急匆匆退了出去。
难得被放开了锁链的束缚,应道生在连绵不断的痛意中直起身子,伸手将那件干净的旧衣套在身上。
良久,暗室之中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伤成这个样子,长安该不喜欢了……”
第一百零九章
金身门坐落于山野之中经年苦修,而奇绝峰顶之上不知何时树立起了一座高阁,远远望去好似云梦蜃景一般,;只是阁上那块匾额倒是清楚的紧,刀劈斧凿三个大字陈列其上——
天道阁。
“阁主怎么又在此地躲懒?”梁栖方才结束对弟子的教习想要来此清静清静,却发现了早已在这里不知待了多久的祈长安。
连夜叛逃之后,他们很是漂泊了一段时日。道天宗的声明文书一夕之间传遍仙门,长安这名邪修首领并梁栖这位失足长老的画像散落各处,单是想要隐匿身份行走都颇为艰难,更何况是找一片宝地开宗立派。
直到那日,大雪连绵数日不绝,他们也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各方修士连日追击,长安脸上的寒霜却比冰雪更盛,死不退让的狠厉之下是掩藏不住的凄惶。
若是亲手伤了“正派修士”性命,便是真的与仙门百家决裂,就此再无回头之路。好几次就连梁栖都想要将那些恼人的苍蝇打死算了,可每每长安都会坚定的拦住他,说要为以后计、为未来图。
祈长安不止想要救出应道生,还想要还应道生一片可以挺直脊梁的天地。
这一路且防且退,最后两人一蛇都脱力的倒在几尺厚的积雪之中,白茫茫一片覆落下来反倒帮他们摆脱了身后众人。
连日不食不休之下,竟觉沃雪之中亦十分温暖舒适,口鼻双目处的一点生人热气防止积雪障目,长安做了一夜的山间野石,只静看眉上那支斜伸出的野地红梅,脑子里却全是当夜温池之中,皎月、雪肤、洋洋洒洒的殷红花瓣遂池水漾开……
“去金身门。”
于是祈长安又风风火火的带人找到了金身门主,挑明了要借贵宝地开宗立派的请求,甚至连得罪了道天宗的事情也和盘托出,直白坦率的令梁栖忍不住咋舌——
这么个传承都快断绝的炼体小宗,光是听一听道天宗的威名都要避忌三分了,哪里还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两个叛逆之徒?
谁知金大壮上下扫量了长安两眼,一拍大腿竟十分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就连这峰顶之上的天道阁亦是金身门众人帮着建成的,唯有那块匾额,是长安仿着应道生的笔迹,用爪子一点点錾刻而成。
道天宗,天道阁,倒反天罡,意在倾覆。
长安将精神力从秘境中抽离出来,仿佛的确只是忙里偷闲被捉到了一般,转头反问梁栖道:“副阁主今日有功夫来找我的事端,可是寒令已经醒来了?”
只这一句便成功叫梁栖收敛了神色。
许是当日在雪地里冻的狠了,寒令竟然与寻常野蛇一样陷入了冬眠,眼看着天气渐热却迟迟不肯苏醒,直到现在还硬邦邦的一坨,整日被梁栖塞在被子里烘着暖炉。
“唉……大家都是可怜人,你何苦来戳我的心窝子……”梁栖叹息着揉了揉眼角,虽然他与祈长安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这小子始终记恨着当日他对师弟多次留手,有事没事总喜欢拿些阴阳话来刺他。
哼,他从前在道天宗时做长老时,还能独占山头有大批弟子侍奉、有丰厚的资源按时送上来,这会儿名义上是做了副阁主,好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模样,可这其中的辛酸艰难又有谁能够体会?
为了攒起一股足以对道天宗造成困扰的势力,天道阁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广招门徒,只要是有灵根、能修炼、肯效忠的,祈长安一概收入阁中,偏生他自己又体质特殊不擅术法,到最后一股脑的都塞给这个老头子去教授。
眼看着梁栖又要叽叽歪歪吐苦水,长安眉头一挑先发制人道:“可怜?副阁主现在冰床上冻着一个师妹,山上还住着一个神似师妹的小姑娘,我的道生还在你师弟那里关着,你与我谈可怜?”
一想起应道生在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丘辰子手中,长安就觉得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痛,可道天宗那样势大、天道宗却还只是旭日初升,为大战准备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几乎溺毙在思念中的煎熬……
阁中众弟子好奇的看着两位阁主越聊脸色越臭,冷不防楼阁顶上的“镇珠”爆射出了耀眼的红光,遍布其上的裂纹与连绵不断的“咔嚓”声,无一不在昭示着其即将炸裂开来的下场。
在纷乱惊疑的议论声中,长安递给梁栖一个“交给你了”的眼色,自己则灵猿一般爬上顶端,随后与那颗硕大的赤红珠子一道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行了行了,阁主修个屋顶有什么好看的?方才教的功法都练熟了?”梁栖认命的为长安扫尾,为众弟子们又加了一倍的课业,直累的他们面如土色,分不出半点心思在刚才那点小小的插曲上。
那蛇蛋关锁着心魔时日也已经不短了,据梁栖说这灵兽的蛋需承接日精月华才好孵化,便一直被长安丢在顶上晒太阳,如今破壳时辰就在须臾之间,长安也有些那不清究竟会出来个什么东西。
索性一道关进秘境中去,在长安的地盘上,总归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之前应道生便猜测过,所谓秘境、不过是曾经湮灭的世界碎片,偶然与此番天地间有了连接,故而出现一番截然不同的小空间。
而主峰对峙那夜,纪渔溪即将彻底被擦去行迹之时,长安曾经感受过一道强大而危险的淡漠目光,惊悸之余竟然被激发了连自己都不曾发觉过的一颗心。
一颗兽人世界的信仰与信念汇聚成的核心。
世界虽然只是神随手布下的画作,却在经年累月的自行运转中,生出了独有的意志和法则,即使最后还是不敌创造者的法旨,被撕扯成碎片随意丢弃,却还是凭借着强烈的不甘愿存留下一颗等待新生的种子。
祈长安当日卧倒在祭台之上,想要阻止大厦将倾的信念与兽世不谋而合,这才被选做了保存种子的容器,被远远的送来此界躲避。
等待废土空空荡荡之后,在上面开满属于兽人的花。
第一百一十章
长安带着复苏的兽世意志踏入,秘境之中的生机愈发浓郁,草木花叶无风自动以示亲近之意,他却无心赏景、只将兀自颤动不休的蛇蛋向地上一丢。
王蛇的蛋加上心魔的魔性,导致那蛋壳坚硬厚实异常,一路逃亡之时被摔过、砸过、兵刃斩过、甚至还当做武器丢出去过,所以长安根本不担心它会在此时被摔坏。
或者说,这心魔若是能随着蛋一道坏掉,也算是全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魔气浅淡则道心无碍,如此才不再需要“天生道心”来为苍生替死。
长安看得分明,那所谓一颗天赐的“道心”,也不过是此间世界意志,为免魔气倾覆天地而设下的自救手段罢了。
上一盘灭世之神与世界之心的棋局,以纪渔溪陨落、魔气侵扰各方修士大能告终。若非纪渔溪命数不绝,经年以来不生不死的躺在那里,怕是应道生早早便被摆上了棋盘,作为下一局冲杀争夺的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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