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永安宫的总管太监,又在皇贵妃跟前格外受宠。自从明提死在了东厂的牢狱中以后,大事小事都是六福说了算,永安宫的奴才们只能言听计从的退下了。
“这样风尘仆仆,怎的了?”
皇贵妃打了个哈欠,在炕上靠着,面前的红木炕几上摆了几道家常菜,但都只动了不多几口。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就吐,也不想吃了。
六福上前来,卷起袖子,捏着皇贵妃那双玉足,“娘娘,奴才有一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娘娘?”
皇贵妃轻柔抚摸着挺起的肚子,看着六福这张漂亮的脸,道:“什么事?”
“是关于贵妃的。”
“贵妃?武英柔?”
皇贵妃顿时来了兴趣,连眼珠子都睁大了。
“回娘娘话,是。”
他得不到,别人休想得到!
他要让贵妃身败名裂!要让皇帝狠狠的罚桑葚,不仅要革了他的职,还要把他送进诏狱里审问!
让他死在诏狱里。
“何事?”皇贵妃心思深重,一双眼里多了几分算计。
六福咬着后槽牙,愤恨道:“贵妃与东厂提督桑葚,有私情!”
“你说什么?”
皇贵妃愣住了,张了张唇,久久都没说出话来。
“你可有证据?这事是万万不能瞎说的。”皇贵妃有些惊魂未定。
六福摇摇头,聪明过人的说着:“没有证据。但是娘娘,有的时候人们的人云亦云可比证据重要多了。哪怕是假的,哪怕是编出来的谎言,可只要有人相信,那就是真的。黑的都能成白的,白的自然能变成黑的。娘娘说呢?”
他在西厂待了那么久的时间,是玩弄流言蜚语的一把好手,他知道皇帝多疑,只要把这事散播出来了,自然会到皇帝的耳朵里。
而那个时候,假的就是真的。
至于桑葚与贵妃,就自求多福吧!
等风言风语席卷到乾清宫的时候,赵邝已经有好几日没去上朝了,他盘腿在炕上坐着,脑袋昏昏沉沉的,手里捧着一本《太平广记》,看的分外入神,可是他觉着,那些字都快认不大清了,越看越模糊。
赵邝合上书页,叹了口气,又揉了揉眼睛。
“朕,实在乏了。”
他抬起头,牢牢看住桑葚,他还是头一回这么看他,这张脸,倒是秀气。难怪外头都说,东厂提督美若冠玉,用美字来形容,是何等的漂亮。虽美若冠玉,却也心狠手辣。
他可是听说了,不少人要取桑葚,还有范照玉的那颗脑袋。
这两条毒蛇都是为他所用,他养成了蛊,自然会有人收拾。江湖上刀光剑影,有的是武艺高强之人。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赵邝还是疑心了。
赵邝看着桑葚说:“朕是相信你的。可是,朕不给后宫嫔妃们一点教训,朕又怎么能服众呢?你去传朕的令。寿安宫贵妃,不守妇德,不守妇道,不安于室,鞭笞二十。哦对了,让范掌印陪你一块去。多带几个人过去,让贵妃也知道知道,朕不可能会一直宠她!这次就算是小小惩戒。”
“是,万岁。”
桑葚将血吞了下来,咬紧着牙关。
范照玉点头,拱了拱手,“微臣遵命。”
两人并肩从乾清宫出来,范照玉捻动着翡翠珠子,问她,“心疼了?”
他又说:“我会让他们轻着些的。”
“可你总是要对他交差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我迟了一步,没能将你捏在我手心里。”他笑起来,拍了拍桑葚的肩膀,他指着那边的游廊,“你瞧,我还记得你就是在那里将自己的伞给了我,又从那边踩着雨水离开。”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笑弯了眼睛,又叹一声,“走吧,去寿安宫。说这么多,也为时已晚。”
桑葚从来不明白范照玉对自己的感情,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对手,也或许是朋友。
可是今日听到他说的这些,终究还是无法明白。
范照玉与六福不同,与苗兴赵邝他们更是不同。他虽狠辣,但是是最温柔的,身上背负着深仇大恨,却还能坚持自我,保持初心,并且劝解她。他才是这宫里头顶好的男儿吧。
桑葚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现在只想把六福那个贱人千刀万剐!
她早该料理了他的!
是她害了娘娘!
今天的雪下的很大,将明黄的琉璃瓦覆盖,冷气往脖子里钻,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范照玉与桑葚在前行进着,后面跟着一堆太监,脚步缓慢,离主子不敢太近。
范照玉看着身旁人心不在焉,又牵肠挂肚的模样,重复的说着:“我会让他们小心着些的。”
桑葚惊叹范照玉的平静,她抿抿唇,问他,“你不会觉得这种爱不是爱吗?”
范照玉却是笑了,“什么爱才是爱呢?宫里头多的是磨镜,王公大臣里头更有不少龙阳之好的人。顺安郡王喜好男风的事满京城人尽皆知。”
“所以,只有男女才是爱么?又何以见得呢?”
范照玉看的比她还要通透。
她又在想些什么?
她们的爱无错,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微微叹息,桑葚踩在雪地上,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
寿安宫的宫门被推开,吹起地上的风雪,两个太监进去押了人出来,武英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绝不会承认。她知道桑葚到今天这个位子不容易,她不能害了她。她宁愿受罚。心甘情愿。
风雪交加,她看着娘娘,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难受的紧。
武英柔冲桑葚微微摇了摇头,她的眼神是那般坚定、视死如归。
范照玉知道桑葚心疼,那他便做这个恶人吧,他上前甩了沙棠一巴掌,“怎么做事的!作为奴才,就该事事以娘娘为主,任由外头的人胡言乱语吗?这一巴掌是教你学会护主!省的再让那些流言蜚语惊扰娘娘。”
他再去看武英柔,笑眯眯的说:“娘娘,微臣是奉皇命而来,若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招了招手,上来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的按着武英柔跪下,他接来鞭子,毫不犹豫的在武英柔背上抽了下去,武英柔疼的倒吸了口凉气。
她跪在地上,膝下一片冰凉。
范照玉这一鞭子打的轻,但说轻还是疼的,他把鞭子扔给其中一个太监,吩咐道:“对咱们娘娘温柔些,要是弄疼了娘娘,我唯你是问!”
那太监会意,手上力气比平时轻些。
牛皮鞭抽在娘娘身上,疼在桑葚心里。
又一鞭子下去,武英柔的血映红了衣裳,那被抽烂的地方落下雪,才是更深入骨髓的疼。纵使如此,武英柔连一声求饶都没有。她不会求饶,不会诚服那个人,更不会屈服于深宫!她生来就是要做自由的鸟儿,她终要飞出这四四方方的牢笼!
桑葚闭了闭眼睛,落下泪水。
娘娘从来不会低头。
武英柔的额前沁出冷汗,她的手掌撑在雪地,抓起一团,却又很快在手掌心融化成水,透进了骨子里。
有血滴落在雪上,一滴又一滴,滴的快速,像梅花绽放的模样。
“娘娘!”沙棠实在看不下去了,哭着跪下来将武英柔抱住,承受了剩下的几鞭子。
沙棠吃痛,可还是没有喊叫。
主仆二人在冬日的阴冷光芒下,如对抗皇权的锋利匕首,闪着烈烈光芒。
桑葚多想那个人是自己!
她紧紧握着拳,不想再去看,可在这么多太监里总有人是赵邝的传话筒。她只能冷冷的,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
打完二十鞭子,范照玉叫了停,“得,娘娘往后可得好好记着圣上的教导。咱们走了。”
太监收了鞭子,看了眼范照玉,一行人才离开了寿安宫。
等到他们离开,桑葚急奔向娘娘,她跪下身来,解开氅衣,将娘娘裹住,“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的鼻子通红,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滴落在武英柔的脸颊。
她只是伸出手来,轻抚着她冰凉的脸颊。
沙棠忍着痛,急忙去传了太医来。
范照玉回到乾清宫交差,赵邝掀了掀眼皮,还没到晌午便有些困了,他捏捏眉骨,问:“他是如何?”
“一如既往的冷漠。并无任何怜悯。”
听到范照玉这么说,赵邝的心才宽了宽,“朕是相信他的。”
他又问:“贵妃呢?”
范照玉“啧啧”两声,“伤势很重,估计要修养一阵子了。那叫一个皮开肉绽,血淋淋的都把肉翻出来了,微臣都不敢看。”
“这样也好,算是给她的一个教训。”
赵邝知道,他削了范照玉的权,又把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了桑葚坐。他肯定心中不快,肯定对桑葚有成见。所以这份差事交由范照玉去盯着,最好不过。他只要看着、他们二人相互厮杀就好。
赵邝自以为神机妙算,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殊不知,他早已是别人的盘中餐。
夜渐渐的深了,武平侯府。
下人们的步子小心谨慎,府上巡逻的侍卫一批接着一批,连房顶都不放过,随时都有弓箭手准备。
武忠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看着骇人,但这个刀疤却是他在战场上的荣耀。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在正中间,两鬓花白,那张脸没有半分笑意,阴鸷冷漠,显得刻薄,只见他将手中滚烫的茶浇到了武春身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武忠觉得不够解气,又在武春胸前踹了一脚,“你妹妹在宫中与人苟合的事,你怎么不知道?那人还是个阉人,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武春顾不得头皮上的疼痛,爬起来说:“父亲,儿子真不知道!我倘若知道,肯定会及时阻止的,您也知道,我被关在诏狱里,才放出来不久,又怎会知道。”
立在一旁的武生拱了拱手,说道:“父亲,妹妹的事情恐怕是有人故意陷害。妹妹绝不会对一个阉人动心的。”
武生的语气很肯定。
武忠冷笑一声,手中的茶杯砸向武生,“你知道什么?”
第36章 永乐(一)
茶杯在武生胸口重重击了下,随后掉落在地,碎裂成几瓣。
武生踩着茶杯渣子走向武忠,他的眼里几分冷淡,“难道父亲就知道么?妹妹在宫中这么些年,为了我们家族,去讨好皇帝,从鹰变成一只听话的兔子。她甚至不能再去马场,甚至不能用弓,甚至将自己的棱角磨的干干净净。作为她的兄长,我不希望看到她变得不像她。”
武忠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混账!”“逆子!”又是一巴掌落下,他骂着,“她是为了谁?在宫里做娘娘就是要承受这些!你如今敢为了她顶撞我?我看你真的是要以下犯上!”
“啪,啪,啪。”武忠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直到将武生的嘴角打破,打的流血,他才停下。
他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谁都不可以!
哪怕你是皇帝,都不可以!
所以他要皇帝死!
他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就是为了夺权。即便这条路上牺牲了无数人,可他生来就是要踩着那些人的尸骨上位的。
或许是在某一刻,武生看到了武英柔眸子里的悲凉,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错了这么多年,他看着伟岸的父亲,看透了他眼底的冷漠,沉声:“不管父亲如何想,妹妹已经很苦了。赵邝的性子,是绝对不会饶过妹妹的,我们作为家人,理应要保护她,而不是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武忠抬起手,又是一掌打了下来,“不中用的东西!优柔寡断,磨磨叽叽,要你们有何用!”
武忠坐了回去,阴狠的眸子看了看武生和武春,命令道:“我只要结果。”
他又指了指武生,“你去跟幽王谈判,谈不了,就卸磨杀驴!我已经没有太多耐心去等了,让武英柔哄好了赵邝,我不管她用什么手段!”
“趁她暂时还能利用。赵邝一死,她连什么价值都没有了!”
武忠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胸口慢慢平复下来。
武生拱了拱手,心中剧烈的第一次想要去反抗。
到底,他还是吞咽了下去。
……
言丙剪去烛心,说着话,“微臣见过了幽王,听幽王的意思,是绝对不会放过赵邝的。那自然也不会放过太后与燕王。估计不是处死,便是要流放宁古塔。”
范照玉在朝中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幽王是个怎样的人。
有勇有谋,心狠手辣,算是诸位皇子里最出众的那一个。
但是,作为一个帝王,不能只剩手段。孝、忠、民,缺一不可。
范照玉心里头倒是有了个合适的人选来,他斜靠在榻上,捻动着珠子,问言丙:“你觉得赵桢如何?”
言丙愣了下,锁眉问:“燕王?”
“品德高贵,光明磊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是了。”范照玉笑起来,“你可知,那真正遗诏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幽王?”
范照玉摇了摇头,“赵、桢。”
言丙吃惊,说道:“果然是圣心难测。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幽王赵徽,没想到竟是赵桢。”
“先帝的眼光不会错。当初若是燕王继任大统,今日绝对是不一样的光景。海寇屡次进犯,外族来犯,连那些个附属国都在蠢蠢欲动。如今的大越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听说还要送十一公主去和亲。咱们大越什么时候要用公主来换取一方安宁?他早该以死谢罪了。”范照玉声音冷冷,对赵邝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恶心。
他必须扶持赵桢坐上帝位,这样一来,不管是太后,还是永乐公主,都可以安稳的活下来。若是幽王,恐怕结局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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