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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之时，那家人相互依偎着睡去，李西城靠着柱子闭目，脑子却是清醒着的。突然，一道触感从手臂传来，那里被一根柔软的指节轻轻戳了戳。
他睁开眼睛，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侧，见他看过来，仰着脸对他笑，像天使一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呀？”她小声问他，声音清脆。
“我刚来这个城市，没有地方住。”李西城想了想，尽量说得简单。
“你没有家吗？”女孩仍似懂非懂。
李西城点点头，视线不自觉地垂落在女孩苍白得略显病态的脸颊上。
“我本来是有家的，是一间温馨的小房子。”女孩顾自说道，“妈妈在阳台养了很多漂亮的花草，烤箱里飘着曲奇饼干的香气，我的房间里有只超大的宝可梦玩偶。”
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嘴角漾起幸福而纯真的笑，看起来暖融融的。
“后来呢？”李西城静默两秒，嗓音发哑。
“我生病了。”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长篇累牍的，都是幸福的事。而真正的痛苦，往往不足为外人道矣，三言两语足以言尽。
“房子，被卖掉了。每颗药丸都又苦又贵，它们明明才那么小一颗。“女孩眉心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它们会让你好起来？”李西城微微偏过脸，掩盖心绪，唇瓣微动。
女孩摇摇头，她的脸透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让人喟叹生命如纸般薄。
“有没有什么办法？”李西城垂眸喃喃。
“钱。”女孩睫毛往下垂，像一幅安静的画，竟似灵魂已然麻木。
“如果有钱的话，可以做手术试试。不过医生说，成功的机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女孩大颗的眼泪终于簌簌滚落，她还是太小，死亡对她而言，如同动画片里最恐怖骇人的恶魔。
桥底昏暗，只有两盏微弱而灰白的灯光从路边渗过来，晚灯映花，让人心碎。
小女孩揉揉眼睛，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对李西城微微一笑，
“我能靠在这儿睡会儿吗？我很喜欢你。”
李西城点点头，女孩便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一大一小的两人，倚在同一石柱背面。
女孩很快睡熟过去，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小小的脑袋往李西城胳膊上歪倒。
李西城盯着自己的脚尖，黑黝黝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又似海底深不可测。
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雨霁日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薄薄的信封，借着天光，看清了里面那张支票的金额。
这笔钱，足够他在家乡一辈子吃喝不愁，也足够作为启动资金让他在北京站稳脚跟。
他其实明白杭渐宗的用意——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先收下这份信封，才肯安排自己和杭水见面。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一个人如何叫嚣自己不为名利钱财所动，但当一笔巨款真的落在自己手中，属于自己时，一切就都变了。
彼时，人们的认知和感受会变成，为了得到爱情，我就必须失去已经到手的滔天财富。
这种巨大的、强烈的失去感会改变一个人最初的信念。要么认清自己比起爱人更爱钱，拿了钱灰溜溜地走人；要么选择爱人，却始终惦记着失去的东西，感情就在这种不甘心和牺牲感中消磨殆尽。
然而，在李西城心中，这笔钱从来就不属于自己。钱，如果他要，他只会选择靠自己去挣得。而这个世界上，杭水只有一个。心爱的人是他心中价值排序的永恒第一。
可是，李西城能看透杭渐宗的心理战术，却看不懂命运的造化弄人。
安河桥下，有一个年轻的、崭新的生命需要钱才能活下去，而他，恰好拿着一张巨额支票。
李西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沌和迷茫。
一笔不属于他的钱，他可以拿来救人吗？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就意味着他真的将那笔钱纳为己有了，他会因此而失去杭水吗？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一无所有，他有资格去扭转他人命运的悲剧吗？
思绪万千里，他看见了空气中飞舞着的尘埃。日光洒在女孩的脸上，光影交错，她看起来像在发光一样，恬静而美好。
他其实，早已决定好了。剩下的，不过是说服自己的心理活动罢了。
父亲在世时对他说，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着。所以他这一生，必须活得无愧于心。
杭水，你会怪我吗？
他不在乎杭渐宗会怎么想他，虚伪市侩也好，贪婪爱财也罢，跟一个生命比起来，他李西城的尊严根本算不上什么。这笔钱，在将来，他会慢慢还给他。
只要他按照约定让自己和杭水见一面。
届时，他会向杭水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他的杭水，很乖很乖，细腻多情，会相信他，会理解他，会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他做得很好。对吗？
只愿，不负如来不负卿。
天光大亮，光华皎皎。李西城轻轻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小女孩的睫毛，而后注视着她悠悠转醒。
见她因阳光刺目而躲闪眼目，便伸出手掌遮盖在她眼上，另一只手将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揉揉眼睛，接过后好奇地打量着。
“一个礼物。”
“给我的吗？”她用力眨眨眼，又问，“里面是什么？”
“钱。”
“你要救我吗？”
“嗯。”
“你是童话里的天使，还是神话里的菩萨？”
“都不是，是西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我要走了，回去吧。”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李西城给他的信封，她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你能记住吗？”
女孩点点头，李西城便慢慢念给她听。她边默念那串数字边一步一步倒着走回去，目光不曾从李西城脸上挪开。
李西城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身上的泥灰全部拍干净后，对她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开了桥底。
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残酷。有人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有人被疾病拷牢，倾家荡产；
此刻的李西城和那家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在命运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最心爱的人。
他无比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
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每个人都要有价值，才不会被舍弃。对他妈来说，年幼的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小拖油瓶，所以他妈虽然爱他，最后还是把他扔了。
要在这个世界上有尊严地活着，得到自己想要的人，守护自己喜欢的人，他必须更加强大。否则，杭水的父亲轻轻动一下手指，就能用各种手段拆散他们。
现在，他要在这座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切一切的起点。
在踏进安和桥北站的那一刻，他从口袋里找到了火车上那个女孩给他留的电话，在手机的拨号页面输入了谢亭的号码。
地铁的车门打开又缓缓合上，他却没有上车，伫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列车在他眼前驶过。满载乘客的车厢里人潮拥挤汹涌，自己恰如一滴水汇入了汪洋大海。
彼时他还不知道，在之后的几年里，他会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创造自己生命的奇迹。这颗偶然坠入这片时空的石子，在掉落的过程中激起了海水千层浪。
第35章 你这是要逮着我们谢家人使劲薅个秃噜？
【( ? )】
“爸！求你了！”谢亭磨人的功夫全用他爸身上了，一路上抱着男人的胳膊撒泼打滚。
“不行，休想。”谢师允果断拒绝，拎着公文包，目不斜视道，“我要去上课了，手拿开。”
“又没说让他直接来上班。你先面试看看，好不好嘛？”谢亭不屈不挠，死活不肯撒手。
“你当公司没人了，要一个没读过大学的男妲己来盖房子？”谢师允面不改色道。
“哎呀！不拘一格降人才听说过没有？还有，什么妲己啊…不过你咋知道他长得相当不错？”
“不然你能中美人计？”谢师允用看智障一样的眼神扫她。
“你……我才没有！我，我好心给你招揽人才，你别不识好歹哈。”谢亭心虚，一把把他爸胳膊甩了，仍死鸭子嘴硬。
“首先，你得向我论证一个连建筑学概论都没上过的人能做设计的可能性。”谢师允快走到教室门口，站在原地整理了下着装。
“他看过的建筑设计的书不比你任何一个学生少。爸，我真没开玩笑，你见他一面就知道了。”谢亭认真起来，直视谢师允的眼睛，下最后通牒，
“如果你见完觉得不行，那么我无话可说。”
谢师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他这女儿从小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个性，他作为父亲，除了退一步还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他们在教室后门争执半天，教室里的学生纷纷回头侧目，谢亭这丫头没个分寸的，说话间动手动脚，他还不想晚节不保。
“今天下午我要去所里一趟，叫他四点钟过来。”谢师允吩咐完，转身走进教室。
“爸！我爱你！”谢亭高兴地在教室后门大叫道，眼睛锃亮，伸出双臂在头顶比了个大爱心。
谢师允：……
底下众学生：原是我那传闻中的社牛师姐……
李西城找了一家小饭馆用餐，菜单因长年浸润在油烟里而触手黏腻，他给自己点了一道红烧茄子。热烫烫的饭菜端上桌后，却久久没动筷子。
他想起了那时杭水给他做的一大锅茄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只因脑海被那人的一颦一笑全然占据。
甚至，在杭水离开之前，他还一个人在家乖乖地择菜洗菜——这是自己后来回家后发现的。
这些日子里，他不断在大脑中反复模拟还原那天的真实场景。
杭渐宗是突然出现把杭水带走的，而这是因为他从某种渠道里知晓了杭水和自己的关系。当时的状况下，杭水对李叶子说的那些话，并非出自他真心，更大可能是情急下的缓兵之计。
他相信杭水，他相信他们之间的约定和情谊。所以，虽然此刻他们被迫和彼此分离，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觉得这些外界人为的干扰会摧毁他们早已深种的情根。
只是，他想他了。
好想快点见到他，好好抱抱他。
设置的手机铃声提醒叮咚一声响起，李西城瞬间回过神，难得动作仓促地从身上翻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来自谢亭的两条短信信息——
“今天下午四点钟，风帆建筑事务所，记得提前到。”
“加油！！！”
他一怔，而后打开输入页面一字一字认真编辑道，
“好，我会的。谢谢你。”
风帆建筑是近些年国内赫赫有名的小微型建筑工作室，人员规模也就是二三十人。
虽然并非传统的承接大项目的国营建筑公司，但风帆以其自身的建筑特色和风格鲜明而备受业界瞩目，在业内受认可程度颇高。
谢亭在电话里给他科普这些时，他就静静听着，心中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谁又能料到，绿皮火车上的一面之缘，竟缔造出这样的后续牵连。
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多关于建筑的东西，同时，他也直言不讳地向谢亭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并非名校出身的建筑系学院派，他甚至没有读过大学。他用自学的方式学习建筑，只因为喜欢。
谢亭听后，思索片刻，仍答应他，会努力替他争取一个机会。
他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当他踏进风帆的办公室时，立刻就发现这间工作室跟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这里没有严肃规整的样式结构，而是由形状规格各异的模型空间构成。
正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白漆面共享办公桌，上面摆放着零散的白色方块和各种搭建好的模型。
围绕着这张桌子的则是各式各样的椅子，乍一看堪称花里胡哨，然而，在巨大的白色空间里，却又异常生动地起到了某种色彩点缀作用。
除此之外的其他空间，则被各种微型“办公室”占据，有缆车造型的悬挂小车厢、有可以躺下休憩的轮船甲板、有包裹状的蛋壳和浴缸……
他几乎看入了神，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背，才如梦初醒般抽离出来。回头看去，正是笑靥如花的谢亭。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数日未见，开口时却一点不显生疏。
李西城静静环视了一圈后，对她点点头，沉沉嗯了一声。
他注意到谢亭身上只是穿着日常的便服，这会儿工作室里的人不多，稀稀疏疏两三个，也都穿得随意得像在家里一样。
见到李西城这张生面孔，便好奇地抬眼朝这边看来。
“跟我来吧。”谢亭注意到后，担心他不自在，便招呼他往走廊过道走去。
李西城跟在谢亭的身后，她对他说，这条长廊的尽头就是谢师允的工作间。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只是寻常的时刻，站在故事的终点来看，那其实是一个人命运的拐点。
谢师允的办公室被设计成酒窖的模样，它甚至不只是模型造型，而是实打实的酒窖室，两侧酒柜里收藏着货真价实的红酒，正中间的两三个大酒桶倒是充当了办公桌的功能。
李西城敲门后得到准许进入之时，谢师允正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方，手里还握着高脚杯摇晃杯中葡萄酒。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高校建筑系的学生挤破脑袋要来风帆吗？”良久，谢师允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他负手而立，并未转身。
谢师允在大学里授课，他的建筑学概论连续多年蝉联建筑系最受欢迎课程榜首。
他在大学的课堂几乎是风帆的后花园。他的学生往往在毕业后都会首选风帆建筑，而风帆也秉持一脉相承的师门传统，给予这些学生可转正的实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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