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自有一套审讯的技巧,提问的节奏快而紧凑,而且问的问题通常只需要十分简短的回答,比如“是”或“不是”,以至于被询问的人几乎没有太多的喘息与思考的空间。哪怕像万径这样摆明了在敷衍,一旦被带进这种节奏的盘问中,也差点反应不过来,不知不觉地吐露实话。
负责审讯的警员闻言,起身离开了审讯室,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个证物袋。他将袋子扔到桌上,里面的东西和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轻响,然后只听他说:“认得吗?上面提取到了你的指纹。”
万径置若罔闻地低头摆弄着腕上的手表。
金色的表带隐隐带着磨损的痕迹,显然是频繁被人取戴,不过表盘保养得很好,几乎没什么划痕,看来韩江雪意外很喜欢,也很珍惜这只手表。
“万径,请你端正态度。”警员开口警告道。
于是他抬头,看了眼证物袋里被大火烧过的金属打火机,半晌,反问说:“是吗?我不清楚。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确实丢过一个打火机。”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打火机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个时候丢了,还丢到了案犯现场?”警员讽刺地问道。
“我话你们,就凭一只打火机就认定我有嫌疑,让我跑这一趟,未免太儿戏了吧?”万径说着,将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金色劳力士被不轻不重地甩在桌上,碰撞声听得人心都跟着一颤,“四十八小时。没有确凿证据,你最多拘留我四十八小时,之前这半小时算我免费赠送,由现在开始计数。
“时间金贵,加油了,阿sir。”
九龙观塘,茶果岭。
河涌对面是依山建起的茶果岭村,铁皮屋、木屋与土房密集地挤在有限的空间里,一层叠着一层,似是沿螺旋结构上升的历史具象化。
“二哥,鬼哥呢?”潮州仔阿飞在一旁问道。
“他已经在里面了,”韩江雪抽完一根烟,很没公德心地把烟头扔进河涌里,接着听见阿飞疑惑地“啊”了一声,于是好心提醒道,“他跟女朋友吵架了,你小心讲话,别惹他。”
茶果岭内的路如迷宫般纵横交错,沿着山势起伏,若不识路或没人带着,确实很容易迷失其中。韩江雪刚走进村子,就看见前方有人等在主路上。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五官有着明显的东南亚特征,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往村子深处走去,韩江雪稍微顿了顿,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屋与屋紧密地挨着,中间留下的过道堪堪够一个人通过。路两旁的房屋窗门大多都紧闭,玻璃用旧报纸糊住,让路过的人无法窥探屋内的模样,然而这并不妨碍韩江雪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过来从暗处投射到身上的一道道不欢迎的视线。
新义安已是九龙半岛不可否认的黑社会龙头没错,但香港大大小小的社团遍地开花,各有各一片天地,他们势力再大也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茶果岭就是这样的存在。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加上这里靠近海岸,十分适合做贩毒和走私生意,久而久之就成了外籍偷渡客和毒贩的聚居地。不过,非要说茶果岭是黑社会地盘也有些冤枉。村子仍有许多世世代代就住在这里的村民,这里就似九〇年清拆前的九龙寨城,是个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也是个避难所,好人坏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互不相扰。
他们最终停在村子南边的一栋二层铁皮屋前,阿飞抬头看了看,指向二楼,说:“二哥,楼上。”
韩江雪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地吩咐道:“你在这里等着。”
二楼房间空荡荡的,没有灯,但有两扇相对的窗。窗上糊着的报纸已经泛黄破烂,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而房间深处,一个人被麻绳绑住了手脚丢在地上。阿鬼正蹲在一边抽烟,大概是听见门打开的动静,那人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衣服在地上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韩江雪走到那人身边,踩着对方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那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男人的嘴被破布堵着无法说话,只能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在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对方愣了愣,连带着挣扎的动作也短暂停了几秒,紧接着他竟然没有再闪躲,但眼神里依旧有些惊疑不定。
一丝疑虑从韩江雪心底升起,他甚至都做好了对方反抗逃跑的准备,可眼前这个男人别说是杀手,看上去连黑社会的边都不沾,更别提杀人放火。
“你叫乜?”他问。
男人呜咽着发出声音,韩江雪弯腰,将堵在对方嘴里的破布取了下来。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瞬间在破旧的铁皮屋里回响,男人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颤颤地开口道:“林,林安。”
韩江雪收回了踩着对方的脚,问:“去永安大厦做什么?”
自称林安的男人先是看了眼蹲在一边抽烟的阿鬼,紧接着仿佛害怕了,哆嗦着半天不说话。阿鬼本来就心烦,看见这副磨磨唧唧的德行,烟一撇就要上前动手,还是韩江雪残存了一丝人道主义精神,把他拉住了,说:“出去吧,剩下的我来解决。”
阿鬼瞪了那人一眼,转身离开了铁皮屋。
“现在可以说了吧?”韩江雪眉头微微皱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
外头的天光透过破掉的报纸透进来,照亮了林安略显慌张的神色。那人挣扎着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起来除了脸上的伤以外,身上还有别的伤口,可惜他满身的灰尘血污,实在很难分辨出情况。
林安挪动着朝韩江雪靠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边挪动一遍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韩江雪皱起眉,正打算仔细听清楚点,却忽然感到耳边传来风被撕裂的声音。
他反应迅速地后退一步,发现林安不知何时解开了手上的束缚,手里还藏着一块尖锐的铁皮碎片。那人身手敏捷地扑上来,完全没有刚才害怕得腿软的样子,被血迹糊着的眉眼中只透露出一股阴狠。
一瞬间,韩江雪想,他妈的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然后下一秒,他被摁倒在地上,整个铁皮屋都因为这一下动静而颤抖起来。碎片尖端直冲着他的面目刺来,韩江雪当机立断,伸手直接格挡,碎片猛地扎进掌心,疼痛似辐射般蔓延,然而韩江雪完全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打算,两人有几秒短暂的僵持,接着韩江雪猛地蓄力起身,撞在那人头上。
碎片因此扎得更深了。
趁那人略微松懈下来的瞬间,韩江雪屈膝就是一脚,将对方从身上踹开,与此同时扎进手里的碎片也被带了出来,一股寒意顺着伤口钻进身体里。
他没有丝毫停顿,像是不觉得痛一样右手撑地往旁侧一滚,紧接着抓住那人的一条腿,用力一掀,直接把对方向后掀翻在地,然后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时间,锁住了他的脖子,腿也缠住了他,将那人死死禁锢在怀里。
那人还想反抗,但在不偷袭的情况下,比力气他远远比不过韩江雪。
伴随着“咔嚓”一声响,林安拿着碎片的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弯折,手里的利器也应声落在地上。那人也是够硬气,愣是一声没吭,甚至还想着还击。
然而屋外传来脚步声,铁楼梯的震动连带着整栋房子都颤抖起来,阿飞破门而入,在看清屋内的状况后,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帮他压住了林安。
“二哥,你冇事吗?”他问道。
“冇事。”韩江雪松开手。他低头看了眼,血溅到了他的衣服上,他伸手搓了搓那块血迹,指尖沾上一片淡淡的红色。
“现在怎么处理?”
阿飞一边问一边更用力地用膝盖抵住了林安。
韩江雪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对阿飞说:“打晕带走。”
作者有话说:
乜:什么
冇事:没事。“冇”的正字是“无”,而“冇”显而易见就是“有”的省文见义。
点啊,睇够未:怎么样,看够了吗
唔好:不要
两回啊,两回(指偷袭
第五十六章 | 56. 玩火自焚
【小心玩火自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审讯室只剩万径一个。
房间不见天光又极其隔音,如若不是手表盘上的指针还在走动,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漫长得几乎可杀人。
腰侧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不知是闷出了汗,还是伤处都会有的反应,万径只觉得纱布包裹下的皮肤有些痛痒。疼痛占上风的时候,伤口仿佛再次被刀割开,脉搏也忽然变得剧烈,一鼓一鼓地顶着皮肤跳动;痕痒占上风的时候,又感觉像是有虫沿着撕裂的皮肤从身体里钻出来。
总之,都不太好受。
他隔着纱布摸了摸伤口,看见自己倒映在单面玻璃上的身影也跟着动起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黑夜中的永安大厦再一次在眼前浮现出来。霓虹灯穿过肮脏的玻璃窗户照进楼里,没有丝毫温度地将满地灰尘和碎石染上颜色。车辆驶过,影子倾斜,从房间的一头划到那头。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化学制剂的气温。原本破败的楼内场景因为回忆的添油加醋而变得愈发鬼魅起来。
咚咚的闷响回荡在大楼里,墙壁在八角锤的重击下开裂,碎石和灰尘迸溅,落得满地都是。男人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边砸墙边四处张望,直到藏在墙中的尸体渐渐露出大半,他才停下动作,接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手伸进那个窟窿里,在墙壁和尸骨的缝隙间摸索半天,最终掏出来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只见他把东西递给万径,惊慌之余还不忘解释说:“真的不关我事,我只是听别人命令来拿东西的。我也不知这是什么。”
在万径的手碰到那个用红布包裹的神秘物件的瞬间,两边几乎同时有了动作。
锋利的刀刃似闪电般划向他的双眼,而万径像是早有防备,抢过那个东西的同时堪堪躲过了对方的偷袭,紧接着反应迅速地扣住那人的手腕想要夺刀。
在打架这件事上,万径的经验一半是阿鬼教的,一半是靠自己摸索出来的。当时有句话阿鬼说的很对,他说,挨打挨得多自然就会了。
但可惜,眼前这人不是社团内那些纯靠肌肉和力气打打杀杀的五九仔,他显然经验老练且手法娴熟,每一次出手都是冲着要害去的,除了杀人外,完全不考虑别的情况。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万径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更集中,也转得更快。他意识到再继续缠斗下去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必须要想一个办法。
就在他心念一动的一瞬间,小刀刺进腰侧,光是这样还不够,万径能感觉到嵌进血肉里的利刃正在身体内搅动,原本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
剧痛反而让万径清醒得要命,他的余光已经瞥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当那人拔出小刀想要彻底了解他时,万径忍着剧痛矮身躲开,紧接着将早就拿在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一点火光在夜色中闪过,像是一颗流星。
“当啷”——金属打火机落在杂物堆里,然后下一刻,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爆炸携带着热浪和烈火硬生生将万径推出了房间,将他和那人隔绝开来。
万径一刻也不敢停留,捂着不断流血地伤口踉跄着离开了永安大厦。
关雎站在单面玻璃前,沉默地观察着审讯室里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人。
不得不说,这张脸确实赏心悦目,也不知是相片拍出来太死板,还是这几年他又张开了点,眼前的万径比关雎在档案资料上见过的照片更加好看,即使是那条横亘在鼻梁上的刀疤也未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关雎现在可没心情欣赏。比这张脸,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万径偶尔抚摸自己腰侧的动作。关雎猜他那里受伤了,而且应该是才新鲜出炉没多久的伤口。
永安大厦的火扑灭后,他们连同消防队一齐进入现场勘察过。
六楼一片狼藉,原本就脏的墙面被烟与火熏得焦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当时走在关雎旁边的消防领队一下子就闻出来了,说应该是油漆的味道。而在他们之前发现尸体的房间里,原本完好无所的墙壁已经破裂,裂缝中显露出来的,是一具同样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尸骨。
同时,他们还在现场发现了一把八角锤和一只打火机。其中八角锤是拆迁工地上常见的那种款式,几乎可以合理推测正是有人用这把锤子砸开了原本完好的墙壁。而打火机在烈火里熏烤过后根本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两样都是新多出来的东西,摆明了这个房间在警察封锁后还有别人造访过。
水泥藏尸的案件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一般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因为处于水泥中的尸体并非完全与空气隔绝,所以同样会腐烂并发出恶臭,体液也会渗进墙里,逐渐在墙上显露出特定形状的污渍。
墙……白墙。
忽然间,关雎意识到他之前一直都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点——这面墙如此新净,肯定是不久前才被翻新过的。可一栋废弃大楼,一个业主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来翻新一面墙呢?
当然是知道墙里有尸体的人。
而且起码有一点也十分明确,那便是砸墙的人一定很清楚尸体的藏匿位置,所以才能如此准确地凿开墙壁,几乎每有丝毫偏差。
可问题又来了。根据法医的说法,这具尸体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在之前都藏得好好的,那为何偏偏现在又有疑似明确知道尸体藏匿地点的人来砸墙?而这一场烧毁了六楼的大火显然也不会是意外,可放火的意义究竟是为了销毁证据,还是有别的意图呢?
此时此刻,关雎觉得脑子里那些碎片般的线索似乎渐渐开始串联起来,可又不到拨云见日的地步,这种仿佛差一点就能揭开真相的感觉反而更让人烦躁。
此刻除了等待法医对墙中尸骨的初步鉴定结果,唯一的突破口,竟然只剩坐在审讯室里的万径。因为他们基本可以确定,案发当晚万径就在永安大厦内,而那人身上如果有伤口,便说明火灾当晚大厦里极可能不止他一个人。如果万径愿意配合调查,那他们的调查将会有极大的突破。
但可惜,出于某种原因,对方并没有配合的打算。
关雎盯着之前在现场拍下的照片,那面一度崭新雪白的墙哪怕在照片里也十分晃眼,仿佛一种对他赤裸裸的嘲讽。
一旁的两个负责监视的警员悄悄说起闲话。
“难不成黑社会都流行收养吗?”其中一人问道,“我听讲现在的新义安话事人,那个二哥,也是前任话事人收养的。”
“坏事做得越多越迷信,他们这些人看着荣华富贵,只手遮天,实际都有报应。断后算好了,如果真有亲生孩子,报应肯定轮到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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