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骆艳芬担心区季强会被秋后算账,而且她十分清楚丈夫的为人,低调得了一时,低调不了一世,加上那人习惯了用抢来的钱挥霍度日,定然无法一直如此安分,因此她以两个孩子的未来为由,劝区季强一定要想清楚,早做决定。她很少会处于某件事主动向区季强提建议,可一旦她这么做,就说明这件事十分重要且严肃。这点区季强也清楚,所以一般这时候他都会认真考虑并听取妻子的建议。
唯独这一次区季强不知是怎么了,坚持不移民,铁了心要留在香港。
他说:“你们要走就走,我不走。但你放心,手续我会找人帮你们办妥。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那边看你们的。”
后来的骆艳芬还是会常常记起这一幕,她想,区季强大概是真的痛恨流离。
那人于一九五五年出生在广东,五岁时随着父母来到香港,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但背井离乡并没有给他们的家庭带来更好的生活,反倒让区季强的童年变得更糟糕。其实如果当年没有来香港,生活可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正因为是如果,是没有发生的另一种可能,所以比起已经确切发生了的残酷过去,反倒多了一丝让人幻想的余地。
虽然区季强从来没有表达过什么,但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骆艳芬能看出他对于过早离开的故土一直留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怀念。
比如这么多年都没改掉的乡音,逢年过节指定要吃的菜,每次抢劫前都要上香祭拜的祖先牌位……就好似当年那个懵懂孩童离开时,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所以那时候的骆艳芬没有再劝,只是私底下做了两手准备,以防真的出现什么情况,至少也可以保住孩子和他们后半生的生活。
九七年七月,香港回归。
九八年年初,时隔三十八年后,区季强再次踏上了故土。他说好不容易回归了,无理由不回老家看一眼。
然而就在他回到内地的一个月后,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他正通过内地非法购入大量烈性炸药,准备走私回香港,疑似在策划新的犯罪。
这个传闻出现得很突然,且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大概是因为区季强前科累累,以至于这个没头没尾的说法依旧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一时间无论是香港警方还是内地的公安都开始关注区季强的动向。
骆艳芬十分担心,打电话让丈夫早回香港。可向来在这方面都比较谨慎的区季强却少见地表现出满不在乎,表示那些都是媒体编造的话,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
可这种不安一直无法消散,折磨着骆艳芬的心,区季强在内地呆得越久,不安便越强烈。直到七月份,丈夫在内地被捕的消息传回了香港。
听到消息的当下,骆艳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昨晚她还和区季强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一切都好,还答应她再过半个月便回港,陪她过生日。不过她很快便冷静下来,立即联系律师,要求香港特区法院移送她的丈夫回港受审。
这个要求并非无理取闹。按照政策,香港特区的律法依旧适用,而区季强作为香港公民理应按照特区的法律体系进行审判。然而在多次交涉后,无论是香港司法部门还是内地司法部门都一致认为区季强的犯罪地点为内地,因此应在内地受审。基于这个理由,广东省中级人民法院拒绝了律师提出的移送要求,并以非法买卖、运输爆炸物及私藏枪支、弹药等罪名对区季强进行起诉。
八月,香港警方冻结了区季强名下的大部分资产,骆艳芬一边委托律师向高等法院申请取消禁令,一边继续帮助拘留在内地的丈夫,试图为后者争一条生路。这个时候她已经察觉出这次事情的不对劲,显然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背后与她对抗,阻拦她保区季强。
骆艳芬首先想到的就是许家。
可即使她的猜想是对的,她也做不了什么。面对许家,她的所有努力都是螳臂挡车。
十一月,资产冻结令撤销。然而几乎是在禁令撤回的同时,内地传来消息,区季强被判处死刑。
十二月,上诉驳回,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经最高法院的授权,决定维持原判。
一九九八年年末,区季强被依法执行枪决。
最终骆艳芬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和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和自己想方设法保住的丈夫的财产移居海外。
而那十亿她带不走,也没想过要带走。她觉得就是这十亿让区季强引火烧身。
“你是谁?”思绪因一个称呼差点飘远,骆艳芬猛地回过神,稳住心情,开口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区太,既然我们能找到你,又怎么可能查不到你的身份呢?”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上当。
说完,那边的人又把话筒拉远了一点,紧接着骆艳芬便听见女儿的声音远远传来,喊说:“妈咪!我们几时可以回家?”
这个问题一下就将骆艳芬筑起的心里防线击溃。某个瞬间她想,或许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因果报应。
“你想要乜?”短暂的沉默后她妥协了。她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能承受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所以无法像年轻时那么理智和决绝。
“我也只是替人做事,我的老板想知道你丈夫当年劫走的十亿在哪里。”电话那头也没有丝毫废话,直截了当地扔出了条件。
同一晚的更早些时候,万径终于从宿醉中清醒。
喉咙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喉管因为缺水紧紧黏在一起,又干又痛。而大脑失去了酒精上头时那种飘飘然的愉快感,结结实实地开始痛起来,仿佛有一只手把他的神经拧成了一团。
但万径此刻的意识却特别清醒,不再受任何感情的干扰,纯粹凭借理智在运转。
床上只有他一人,韩江雪的位置平整得一看就没人躺过。他翻了个身,滚到韩江雪常睡的那一侧。身体的重量压得床铺微微下陷,柔软的被褥仿佛活过来似的,主动将他包裹起来,像是一个拥抱。
一瞬间意识变得难以抵抗这种温暖而柔软的触觉,仿佛融化般要从身体里流淌出来。
他闻到一种熟悉的、难以言喻的气味从枕头上传到鼻尖。
那是韩江雪的味道。
万径蜷缩着又躺了会儿,逐渐复苏的躯体开始为他前半夜犯下的错误受苦。胃里翻滚起不适,好像有什么在里头膨胀,一直顶到喉咙,让人作呕。胃液似乎倒流,令他的心和喉咙似乎都在燃烧,并泛起苦意。万径起身坐在床边,等缓过这折磨人的难受后,才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出房间。
外头同样寂静,将明未明的天色从东边的海上透出来,如同雾一样弥漫进客厅。
韩江雪不在家——万径得出这个算不上太意外的结论。
然后他走到厨房,想烧一点热水。结果刚拿起热水壶就发现壶里是满的,他打开盖子,发现壶里装着提早烧开过的姜糖水,现在仍带着微微的热度。
万径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走到家门口。
门锁死了。
不过这个情况他早有预料。
万径一向是个思维灵活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所以学东西很快,哪怕是完全陌生的事物也能很快理解并且上手。不过最初他不知道这就是平常人所谓的“聪明”,只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后来韩江雪总夸他脑子好用,万径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是比许多人要聪明一点。
开门不成,他转身走到客厅的桌子旁蹲下,伸手在桌面下面摸索了一会儿,随后扣下了早就放好的窃听器。
数据导出到笔记本电脑里,韩江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万径一边听着录下来的熟悉声音,一边看向窗外的维港。
作者有话说:
你又跑咗去边度啊:你又跑去哪里了啊
几时:什么时候
区季强的原型是张子强和叶继欢,当然,文中对于这个人物的细节设定基本都是我胡编乱造的,混合了两个原型的一些生平经历,属于纯纯的文学创作,仅为剧情服务,与现实出入较大。
顺便提醒一下,这章在时间线上其实是倒叙,发生在Mike死之前,也就是华小姐失踪的那一晚。
第八十七章 | 87. 万重浪
【关帝遥望天父】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潮汐作用下持续着亿万年不变的起落,港湾对面的青衣货柜码头闪烁着灯火,灯光倒映在漆黑海面上,变成一个持续百年的、破碎的、关于金钱和现代化的梦。
华小姐坐在港口的石墩上,海风将她原本精心挽起的长发吹得松散下来,和飘飞的纱巾一起如鬼魅般潜入夜色。
她给人的印象可以用两个词总结:苍白与纤细。身形高挑的同时又有些过分的瘦,加上皮肤格外白——是那种冰冷甚至带着点透明的白——衬着身上的墨绿色的长裙和脖子上同色系的纱巾,无端便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
但Mary却知道,这位华大小姐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娇柔,否则此刻那人绝不可能在被枪指着头带走后还如此淡定地在这里看海。
她将一件外套披在对方肩头,说:“别着凉了,你现在值十个亿,很金贵的。”
这话在关心之余,字里行间听上去又似乎有点嘲讽,但Mary本身其实并没有刻意讽刺的意思。
“放心,我值不值十亿我自己很清楚,”华小姐轻轻柔柔地回应着,同时抬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挽到耳后,“真希望太阳快些升起。今夜好冷。”她的声太轻细,像是一点力气都不用,全凭呼吸的震颤发声。哪怕Mary离得这么近,也要略微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不然那声音就会被风吹散。
这个回答总给人话里有话的感觉,Mary琢磨了几秒,说:“你父亲可是一得知你失踪就直接打电话给一哥了。”
华小姐望着香港的海,许久后,反问说:“是吗?谁知他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别的。”说着她顿了顿,转头看向Mary:“倒是你,就不担心自己吗?今夜可不会太平。”
Mary担心吗?担心。
她向来是十分信任韩江雪的,但那人有个习惯,让任何人帮忙做事时,除了对方需要负责的部分以外,从来都不会透露多余的信息。所以,尽管Mary知道今晚做的一切有何目的,却无从得知这个计划具体是怎么进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蒙眼走在万丈悬崖边,每一步都有可能行差踏错,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她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沉默持续得比想象的久,Mary点起一根烟,用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焦躁。
然而华小姐再次开口,问:“我听讲你的本名叫陈晞?”
Mary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知道她本名的人不多,平常会叫她这个名字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以至于她骤然听见有人这么喊自己,竟然感到了意思陌生,仿佛这个叫“陈晞”的人并不是她。
不过,她更惊讶于华小姐会知道这件事。
“问哩个做乜?”她用一个问句模棱两可地回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华小姐的视线在Mary身上定格片刻,接着又再度投向了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半晌,只听她说:“因为羡慕。”
“……能得你羡慕真是我的荣幸。”Mary略显敷衍地回应道,看上去完全无意深究对方到底在羡慕什么,又是否是真心这么说。
就在她们变得无话可说的时刻,身后无人的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阵声响其实非常轻微,几乎要被海浪声盖过去,然而Mary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没有放松过,因此她很快便捕捉到了这丝响动。没有任何迟疑地,她上前一把摁住华小姐,将人扣进臂弯里,掏枪抵住了对方的脑袋。接着她慢慢转过身去,只见夜色中一个身影逐渐朝她们靠近,手里同样举着枪。
“停下,不然我开枪了。”Mary警告道。
来人闻言,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不仅如此,他甚至放下了手里的枪。
“不要误会……Mary?”关雎向前一步走入灯光下,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将配枪放回枪套里,然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我不是来抓你的。”
Mary维持着举枪的姿势,问:“你是谁?有何贵干?”
“是万径让你来的吧?关sir。”回答问题的人出乎意料的竟是被枪指着头的华小姐。她的语气依然淡然,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之中。
关雎没有应和华小姐的说法,而是故意回避似地对Mary说:“其他人都去青衣了,除了我应该不会有警察来这里。”
接下来的几秒里,没人说话,只有潮声迭迭不绝于耳。关雎眼看Mary不信自己,便还想继续解释来意,可未等他开口,枪声毫无预兆地在夜色中炸起。
身体本能比脑子更快地作出反应,关雎弯腰躲避,子弹以毫厘之差擦着他的脸撕破空气,一种如刀割般滚烫的疼痛粘在皮肤上。
然后枪声再次响起。
关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接连的枪响已经让他的大脑默认了自己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因此他就地一滚,拔枪,转身,开枪。一气呵成。
在他身后放冷枪的人立刻闪身躲避,混乱之中关雎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佐治,那个传闻和韩江雪有血缘关系的前14K话事人,如今新义安在荃湾地区的坐馆。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关雎趁着对方闪躲猛地冲上前,一把将人扑倒在地,同时眼疾手快地握住对方拿枪的手想要夺枪。
不远处,Mary也从地上爬起来,顺带摸了一把被她压在身下的华小姐,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刚刚她看得很清楚,佐治那一枪分明是冲着华小姐开的。这人的出现完全不在计划中,Mary不知道佐治为什么要杀华小姐,但对她而言,华小姐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眼看关雎和佐治两人扭打起来,Mary心里闪过一丝迟疑。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解决掉佐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可知道要做什么,跟能否付诸行动是两码事。何况现在还有警察在场,Mary心里便更加拿不定主意。
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成日和黑社会混在一块,却从未有过任何杀人的想法。
拿枪的手变得有些发抖,就在Mary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时,有谁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紧接着华小姐的声音传来,说:“千万别开枪。”
这话引得Mary低头。“什么意思?”她问。
然而对方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陈晞,千万别开枪。”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一声枪响再次于夜色中炸开。Mary心头一震,猛地望向原本缠斗在一起的关雎和佐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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